孩子都已长大成人,老大亚拉当家,丈夫是10多公里外米林乡人,叫巴桑。巴桑的父亲是藏族人,母亲是珞巴人,他高高兴兴地做了上门女婿,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女儿。亚东的另外三个孩子都考上了中专,当上了老师,最小的亚蝶所在的学校只有她一个老师,教15个学生。亚蝶还想上大学,大学毕业后仍然当老师。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一个大家庭里出了三个中专生,而且还想上大学,这不仅是珞巴族也是雅鲁藏布江的骄傲。大峡谷啊,你有多长你有多深,那都是可以测算的,惟有教育和文化教化出来的一代又一代大峡谷的子孙代表大峡谷发音的时候,才是雅鲁藏布江真正辉煌之日。他们将对热衷于雅鲁藏布江水资源的水利专家、水电老板们说:“是的,这里是世界级的最大水电富矿区,但也是生态最脆弱的地区。你们为什么不听听地质专家和生物学家的意见呢?在薄弱而破碎的地质基础上,请万勿强加以高坝大库,不要忘记墨脱8.5级大地震的教训!”他们还会告示世人:“大峡谷最宝贵、最难得的是生物多样性以及稀有物种,假如没有了激越而清澈的流水,没有了这些鲜活的、蛰伏的生灵,哪还有秀美灵动的风景可言?在污染、破坏了这片最后的净土之后,难道我们忍心让别国的人指着这片雪域高原大峡谷说:瞧,这就是中国的崛起!”雅鲁藏布江的涛声啊,轰鸣吧!雪域高原那原始的却又总是活鲜的、神话尚未隐退的祥瑞之光啊……
雪域高原上,高山已经耸起了,江河已经流出了,鲜花已经盛开了,人要出现了。人是怎样出现的?当初,那先祖是谁?也就是说,我们从哪里来?因而,笔者在这一章节里要写的是藏族经典中的神话故事,创生的故事,美丽而凄婉的猕猴和岩罗刹女的故事。
传说,远古时的那场大洪水就要结束它的汹涌澎湃,南瞻部洲一个叫做泰底斯的古海之水,就像得到了上苍的指令一样,也井然有序地向着西方退去。一座巨大的高山升起了,开始时周围还有波涛的簇拥,那涛声就像鼓乐,这座大山连同它周边的高地便在这鼓乐声中,向着仙女似的白云,上升,上升。有时还会有彩虹,弯弯地挂在半空中,那是彩色的吉祥如意的彩带,落到地上后来就成了经幡。风啊风,风抚摸着幽远的岁月和高高低低的山峦、河谷,那些森林、鲜花、野草的种籽也是风带来的。风在抚摸这些绵延的山岭时,便把种子嵌进了岩石的裂缝中,撒到了河滩谷地。当这一处高原上升的时候,那森林草木与鲜花随之上升了,那河流也上升了。上升的河流便往下坠落,奋不顾身地坠落,然后再集结,有的向南流有的向东流,拐了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谁能留住水的脚步呢?总是匆匆忙忙地赶路,水啊水,从那雪域的高处流出时,你便是负有使命的吗?
水流过的这片土地,总是香喷喷的这片土地,是西藏的山南之地,在乃东县泽当镇的贡布山一带。“泽当”意为猴子玩耍的地方,那里有个山洞叫比乌哲古岩洞,这个岩洞便是一只猕猴的居住地,也是藏族远古人类的发祥地。就在那一场灭绝生灵的大洪水到来时,这只猕猴受观音菩萨的拣选和加持点化,钻进了一只由几种宝石相嵌相接融成的蛋里,任它洪水汹涌,蛋自飘浮而且优哉游哉。当洪水消退大山和高原升起时,这只蛋却不再顺流而退,突然逆流勇进向着高原冲去,在风的护送下落到了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这个闪烁着宝石之光的蛋,在日光下和月光下开始融化,当猕猴从中走出来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这个地方如同生他养他的故乡一样。没有丝毫犹豫,他走进了这个岩洞中,盘腿静坐,冥思苦想。他的冥思先是离不开那场大洪水,为那些丧生的南瞻部洲的不幸灵魂祈祷,渐渐地那冥思追随着天上的云和风,变得空灵,盘绕在日月精华之间,无所思无所不思,思为不思,不思为思。偶尔,猕猴也去摘食野果,这岩洞四周的树林里,所有的果实都是又香又甜的。他也去泉水边喝水,他会在水边稍稍多待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当泉水汩汩流去时,猕猴会若有所思。因为风的引领,他似乎见过这条只顾自己流淌的小河,他在水中看见的那些朦朦胧胧的倒影,后来成了碎片和星星点点的星光月色糅合在一起……
某曰,山林中突发的喊叫声把猕猴的冥想打断了,那喊叫声似是颠狂似是绝望似是呼唤,他一边责怪自己修行不深,一边想:难道这大地之上还有如我一样的劫后余生者?或许是猕猴的修行尚欠火候,也可能是太孤独的生命总是期待着生命的诱惑,他还是迫不及待地走出岩洞,那声音还在继续:“啊嘿一一嘿啊一啊嘿”循声而去,他看见一块台地上有一长发垂地全身赤裸的女子,在山花野草丛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顾一切地旋转、呼叫。在“天哪!天啊”的两声长鸣之后,她坐下,抹去眼角的泪水,随手摘下紫的粉的白的浅绛色的深蓝色的小花置于长发之间,躺下,舒展,吻着三朵硕大的有着一层一层花瓣的血红的鲜花,两朵置于胸前乳峰,一朵置于下身的阴户,伸开两臂。阳光从树林里穿过,金色的碎点落在她的身上……她是睡着了吗?她在做梦吗?或者她是狂躁之后开始平静地等待吗?猕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冲动,那是由身体内部发出的定力也无法控制的某种欲望以及好奇心。他走过去,那女的就地一滚站起来,惊讶却毫无惧色地看着他。猕猴双手合十:“想不到这深山野岭中除了我还有你。”那女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面色桃红,披头散发,野性毕露中又露出一点温柔:“我叫岩罗刹女,住在对面那座大山的山洞里。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我一个人的世界,除了山、河、树、草与花,就再也没有别的生命了。白天和黑夜都是寂寞,今天和明天一样孤独。我觉得我就要疯了,我想从山上跳下去,和那些瀑布一起跳下去,让流水把我的灵魂带到远处。在跳崖之前,我到这块平地上跑一跑、跳一跳、喊一喊,最后用那些圣洁的花装扮一下自己,想不到让你看见了。”原来贡布山有三座峰,峰的名字叫森木乌孜、央嘎乌孜及竹康孜。猕猴在森木乌孜的山洞里修行,岩罗刹女则困在央嘎乌孜的岩穴中苦捱岁月。这一男一女终于赤身裸体地相遇了,一切都是因缘早定。
猕猴告诉岩罗刹女:“我就在扎若波岩洞里奉观音之命修行,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想不到今日和你得见,有幸!有幸!”岩罗刹女感慨万千:“这个世界上明明有两个人,彼此却不知道。我总盼着我的洞口能有脚步声,我总是听不见,又怕在睡梦中错过了,便去洞口趴在地上看有没有路过的脚印。我只能跟一棵树说话,不停地说话,我哭的时候,那棵树会浑身颤抖,从树叶上掉下雨点一般的眼泪,我给这棵树取了个名字叫母亲树。”猕猴闻言动情,不知不觉地便和岩罗刹女坐到了一块石头上。岩罗刹女又往他这边靠了靠,两个人贴得更近了,岩罗刹女转过脸看着猕猴时,那一只硕大的乳房已经紧贴着猕猴那多毛的肉体了。猕猴想走开却又舍不得走开,那种叫人又酥又痒的、血管贲张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况且岩罗刹女更加坦陈地向他表白了:“猴哥,我们做夫妻吧,天天在一起说话,直到说不出话的那一天。”猕猴示意她稍安勿躁,岩罗刹女却指天发誓说:“这高高的洁白的神山作证,你要是不和我做夫妻,我就在你面前的石头上一头撞死!”猕猴一边用手拉住岩罗刹女,一边双目紧闭默诵经文,头顶上升起几缕白烟飞向普陀圣境,观音微笑着说:“南部瞻洲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和岩罗刹女的缘分是天定之数,去吧!”猕猴睁开双目,岩罗刹女大喜若狂。刚才这静默的瞬间是多么漫长,现在好了,猴哥又睁开双眼了,并且脉脉含情地对她说:“咱们做夫妻吧!”他们便抱在一起,越抱越紧,就在这时,这山上的所有草木突然停止了摆动,而风却明明在吹,吹来了从天上云中响起的比滴水还要清亮、比小草还要柔和的仙乐之声。怒纹佛母和救渡佛母二位尊者显圣,在仙乐的背景下是不断重复、不断清新、由远及近的诵词:“妙哉!妙哉!妙哉!”颂词毕,又做了三条授记:“未来在南瞻部洲,佛法将弘扬广大并能长驻人间;众多大善知识会相继出现,并开卷示宝,导幽宣秘;南瞻部洲的福善利乐,将会遍满四方。”(《藏域春秋》)
这就是猕猴和岩罗刹女的婚礼,雪域高原的也是人世间最早的一对新人的婚礼。那男人还被称为称猴,屁股后面拖着一条尾巴,他们赤身裸体一无所有,却也是应有尽有。贡布神山、泽当、冰雪、清泉、林木与果子还有鲜花,都围绕着他们,但是他们从来不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而是说:“这是神赐与的,都是我所敬畏的。”这一夜他们交媾、说话,然后重复如斯直到天亮才沉沉地睡去,并且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天上有花雨从森木乌孜峰的山顶上飘落,有六只和猕猴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猕猴在他们住的洞口张望,然后一溜烟跳将进来。猕猴醒了后说起这个梦,岩罗刹女说:“是啊,我也梦见了,那六只小猴一个接一个钻进我肚子里去了。”他们走出洞口,又看见各色鲜花在晃动着微笑,那花朵满山遍野,开放在岩洞的上下八方,那岩洞成了花之洞。
岩罗刹女怀孕了。
怀孕后的岩罗刹女对猕猴说,想去看看那棵母亲树。猕猴便背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了母亲树下,这棵树因为想念岩罗刹女已经开始凋零了,那些树叶毫无生气地垂挂着,有的在不该落地的季节已经开始飘落。岩罗刹女抱着母亲树诉说自己的婚事并且已经怀孕,母亲树忽然枝摇叶动,叶子变得青青翠翠,娇嫩欲滴,顺着叶脉淌下了一串串甘露一般甘甜的汁液。岩罗刹女便张嘴吮吸,顿觉神清气爽,两个乳房有膨胀之感,一直充盈到乳头。猕猴和岩罗刹女告别母亲树返回时,有两片树叶一直在空中盘旋着陪伴他们,直到岩洞口,猕猴把背着的岩罗刹女轻轻地放在花丛中,那两片树叶才转身飞去。
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后来的日子里又生了五个。六个孩子有男有女,猕猴和岩罗刹女怀里抱着背上驮着手里牵着他们,去看望母亲树。那棵母亲树便伸长了六根树枝,把六个小家伙软绵绵地缠绕着,用淌着汁液的树叶舔他们的脸。树旁的小溪流得更加欢快了,那小小的浪花边唱边舞。山坡上的果树纷纷落下各种果子,山谷里的风把果子吹到了母亲树下,堆放在六个孩子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