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在防空洞口只停留了极短暂的一会儿,可是在柯子的心里却停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每每想起父亲,她的脑海里都会出现防空洞口的印象,那是全家最后的团聚,是她心中一幅美丽的画,那个珍贵的团聚定在时空的某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了。
柯子和同学们在城市西边清理拆毁的民房,八点钟刚过,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八点刚过,她和同学内田到工地旁边的电车站来喝水,车站的挂钟在她们进入候车室的时候刚刚打完点,一班电车进了站,上班的人正准备使劲往上挤。车长站在站台后部用力地吹着哨子,告诫人们往后站。她们喝完水正要往工地走,天上有飞机声,是美国的B—29轰炸机,柯子一听就听出来了。因为随时都有空袭,广岛人辨识飞机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有飞机上过,不用看,听也能听出是什么机种,什么型号。内田站在车站的台阶上,指着天空大声朝同学们嚷,看“B—29定期航班”又来。
大家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飞机,两架大型轰炸机在广岛上空,由东往西飞,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有些迷蒙。同学们谈论着飞机的去问,猜测着它是由哪起飞的……
猛然,舶一道白光,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太阳,将周围景物晃得没了颜色,同学们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光线太强了,强得让他们感到了冷,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将他们紧紧护住。紧接着“轰”的臣响,半空中炸开了一朵云,热浪几乎同时向他们冲击过来,烫,说不出的烫,眼见着胳膊上、脸上出了水泡,眼见着皮肤卷了,硬了,眼见着衣服冒了烟。谁也喊不出来,人们的喉咙、气管被焦灼的热浪填塞,云彩在天上繁衍扩大,变作了蘑菇形状,一股飓风,带着热气以无限的冲击力横扫过来,建筑物倒了,树焦了,许多房子着火……
山本和内田被气流冲击到台阶下的流水沟里,一堵墙倒下来,将她们扣在下面,她们相拥相抱着,听着周围轰降的声响,感受着大地的震荡,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无数的物件从她们头顶飞过,无数的碎玻璃带着嗖嗖的声响箭一样地在飞舞……她们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仿佛随着万千呼晡的怪兽,万千碰撞的巨石一起向着地层的深处旋转坠落,她们知道,她们在经历一件从没遇到过的事情。
四十分钟过去,她们带着严重的灼伤,带着满身的血痕艰难地从沟里爬出来的时候,世界已经面目皆非了。暴露在空旷疏散场的同学大部分已经烧得面目皆非,有的被玻璃扎死,有的被飞来的物件砸死,也有的在奄奄一息地挣扎。周围一片焦土,视力所及,看不到一幢完整建筑。进了站的电车,只剩下了一个铁架子,那些乘客一个都不存在了,站长的铜哨子变成了铜片,嵌在一片房檐的瓦上……柯子手臂上的皮肤整块地脱落下来,露出了鲜红的肉,好奇怪,竟然觉不出一点儿疼。她想找老师,向老师告假,得回象看看,看看母亲和妹妹,却怎么也没找到老师,只看见了老师的眼镜架,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柯子的家住在横川,离她的疏散作业地不很远,她向着家的方向跑去。路上,她看见太田川里漂浮着许多尸体,许多受了伤的人在没有目的地奔走,人们的眼睛都是直的,人们已经不会思考。远远地,柯子看到了家,象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她向着那仍旧冒着烟的“象”奔过去,用那双淌血的手在瓦砾中使劲地刨……
在厨房的位置找到了母亲的遗体,母亲是被倒下来的大黑柱砸死的,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铲子。母亲的头烦碎了,脸已经辨认不出来,身体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她摇晃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在她的呼唤下醒来。母亲不能死,母亲死了小妹妹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母亲的身子窝着,姿势很别扭,柯子使劲拽母亲,至少她希望母亲能躺得舒服一些,但是她根本拽不动。
妹妹榕子是在门口玄关地方发现的,榕子还活着,冲击波袭来的时候,她们家的秋田犬贺茂用身体遮挡了小主人,贺茂的全身扎满了碎玻璃,那模样已经不像是狗。后来人们剖开贺茂的身体,发现有一块尖锐的玻璃扎进了它的心脏……
柯子抱着妹姝,坐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想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下午下起了雨,黑色的雨,夹杂着气流卷上天空的杂物和尘埃,带着焦煳的臭气飘落下来,像一个黑色的锅盖,将广岛严严实实地罩住。黑色的雨将柯子和妹妹淋得精湿,她们没地方躲,不想躲,任凭肮脏的雨水顺着身体往下流淌。榕子已经不会哭,榕子吓呆了,她紧紧地搂住了姐姐的脖子再不松手。阴暗墨黑的云彩下,是黑沉沉的地,房子都倒了,有人在瓦砾中不停地翻找,不知是找人还是找东西。雨下得很猛,像直着往下倒一般,将地面暄腾的灰烬和浮土砸得冒烟,七地」冒出一个个丑陋的大水泡,一股股雨水顺着残墙往下流,白墙上淌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溃。柯子看着那些流动的水溃悲哀又无望,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感到背上的重量,妹妹榕子在她的后背上静静地趴着,水从榕子的脸上流下来,又淌到她的脖颈上,痒痒的。半天半天,榕子伸出小手指着墙上的黑道道说,……雨……格怕雨……
柯子和榕子在象的废墟上,在雨水中呆呆地坐着,她们在等着父亲的回来。黑雨下得猛收得也猛,雨过天晴,太阳又出来了。太阳还是早晨的太阳,可广岛不是早晨的广岛了,家也不是早晨的家了。当然,山本柯子更不是早晨的山本柯子了。事后柯子才知道,这场时间不长的黑雨,对她和妹妹的一生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成了她们身体上永远的痛。
她们怕雨。
父亲没有回来,父亲永远也没有回来。
父亲的学校在市中心,原子弹在他的头顶上空五百七十七米处炸裂,爆炸的中心热度在六千摄氏度以上,六千摄氏度的高温下,什么都蒸发了,只剩下一片细碎的灰炮。
柯子承担起抚养妹妹的责任,她们住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黾。在家的废墟上,她发现最初恢复的活物是一棵细小的黄雜菊。雏菊从碎瓦中颤巍巍地挣扎出来,顶着一朵略带病态的花蕾,几天后,终于绽开了一朵脆弱又娇艳的小花。紧接着,墙的背阴处又开了一朵,带黑道的墙旁边也冒出了一朵……她不能带着妹妹嫁人,而且竭的血液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榕子似乎很健康,几次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想的是老天的关照,是生命的奇迹,并不是受到污染的人都要得病。
感念忠犬贺茂的恩情,她们养了第二只贺茂,第三只贺茂,贺茂生生不息,成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
榕子到了结婚年齡,男方迎娶广岛姑娘时是小心谨慎的,榕子向男方家里提供了医院出具的各种检验证明,经受了对方家庭的严格审查,在柯子眼里看来,近乎到了觸人格的地步,但是为了妹妹的幸福,她忍耐着。榕子做了新娘,去了名古屋,丈夫柴田昭志是个老实本分的汽车司机,是个尽职尽责的人。跟着榕子到广岛来过,管柯子叫大姐,善良而随和。两年后,榕子的儿子贺茂诞生了,贺茂生下来内血球就不正常,病病恹恹的。医院说,原因在母亲,母亲受过放射线污染,会影响到后代……
柴田昭志没说什么。榕子主动离开了柴田家,她不能再给这个家族增添第二个第三个有病的孩子。在榕子离开后,柴田贺茂又有了一个叫静子的继母,有了菊男、清男两个兄弟。
榕子一直姓着柴田,因为她的儿子姓柴田,她不愿意再姓别的姓。
六
新学期开始,丈夫的工作从广岛调到了东京。搬家的时候我从抽屉里翻出当时给贺茂买的项圈,不便给对门再送过去,又舍不得扔,我决定把它带到东京,想的是说不定将来我也会养一条狗。
到东京刚安顿下来,我就关注我的对门,对门是小两口都染着黄头发,穿着毛了边的牛仔裤,男的女的都戴着大耳环。有时候在电梯里碰见,我张嘴他们绝不会主动打招呼。两口子互相也不说话,各自拿着携带电话,嘀嘀地按,忙不迭地不知给谁发着。
我对丈夫说很想念山本家的老姐儿俩,想把她扪的事写下来。
丈夫说,有什么好写的,不就是俩老太太一条狗,狗死了,儿子也死了,俩老太太照旧生活得很愉快嘛。
我说,说透了也就是这么个事,可是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怎么的就没了味儿。
七
雾
地气发,天不应,曰雾。霁谓之晦。
——《尔雅》
涌起了雾。
“阴阳之气乱而为雾”、“冬行夏令则氛雾冥冥”,中国古代对雾历来没有太好的评价,现在那些飘荡的、泛白而轻柔的东西在四周游动,这边一团,那边一团,互相积聚汇合,拢成一片,越越大,越来越浓,终于将前面的道路严严地塞实,直直地向人逼压过来。刚才还清晰铺展的田野,黑瓦白墙的农舍,这时全隐在黏稠的迷蒙之中,朴朔迷离,让人漂浮而慌乱。
一股腥气从车窗涌进,是雾的味道,很不愉快,很不舒服的气息。日本今年罕见的暖冬,使得本土的节气有点儿乱,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有人说今、明年东京要有大地震,强度将远远大于一九九五年的阪祌地震,不少单位已经做了防震演习,让各家贮存食品和水……东京人不怕地震,车站小摊上,吞食素面条的上班族照样稀里呼噜,狼呑虎咽;地铁通道来来往往的脚步照样敏捷快速,毫不迟疑;弹子房跳跃的小钢珠照样腾挪翻滚,涌出如水;暴走族的摩托照样横冲直撩,振聋发聩。的确’东京的人对大地隔三差五的晃动早以习已为常,就是把油瓶子晃倒,锅里的炸大虾照样煎得吱吱作响。
这就是司空见惯。要是搁中围恐怕不行,脚底下稍微有点儿感觉,防震棚就小蘑菇似的在外头支起来了……
陆小雨放慢车速,打开雾灯,摇上了玻璃。
对而有大货车开过来,同样小心而谨慎。错车的时候那个司机探出头来冲小雨大声嚷,说前面三百米有故障车,没有打任何标志,让她千万別撞上了。她说谢谢。切机很夸张地冲她笑笑,她也向司机很夸张地摆摆手。
尸是更小心地开车,于是汽车摇摇晃晃地更走不出速度。
后座上的山田修子发出了声响,修子在说雾,说这讨厌的雾。日本人管“雾”叫“きり”,写出来都是汉字“雾”,念出来就是两码事了。这就像中国、日本两国人,看着都是黑发黄皮,都是五短身材,但一张嘴,一举手投足,就给人体味到那是俩概念,俩做派,截然不同。要不怎么一个叫中国,一个叫日本。
修子嗔着小雨到机场没有走高速,却绕道走这条乡下的小路,耽误了事儿。小雨跟她说不是绕道是抄近道,走高速早晨十回有九回要堵车,真堵了,在上头干着急,想下都下不来。
修子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动用健二的飞机。
小雨说这样的天气,甭说飞机,连鸟也飞不起来,飞不起来的飞机就是一堆铁,没用。修子不再说话,她对小雨这样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有些不习惯,但是小雨不想改变自己,她在拿钱干活上一向顺从惯了,惟独这件事,她不想从一开始就在她与修子之间确定下一种雇与被雇的雇佣关系,尽管她每天可以从修子那儿拿到三万日元的酬金,这对小雨来说可是一笔可观的数字,这样的价码在全日本来说也难找到第二份,比她在歌舞伎町的小酒馆干一个晚上要挣得多。说到飞机,小雨知道修子的丈夫山田健二拥有一架漆成粉红色的直升机,这位大企业的代表常常是亲自驾机在东京、在日本的上空飞来飞去,这在交通拥挤的大都市,自有它的便捷,有它的不可替代,当然这也惯就了能在天上飞不能在地上走的急脾气。去年冬天,修子的丈夫就是用这架飞机把修子和她!东北部的甲田山豚接出来的。记得那天傍晚,飞机降落到东京文京区的楼顶上,那种居高临下俯视东京的感觉,让人有种超越人寰的恍惚,有种极不踏实的、气球一样的膨服,小雨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在某种意义七可以说山田修子是小雨的朋友,修子不属于那种闲置的、无所事事的阔夫人类型,她是一个有头脑,有热情,充满活力,热衷政治活动的妇女。自民党?社会党?保守党?抑或是共产党?小雨不知道她的政治派别,她从没说起过。小雨不关心政治,但小雨知道修子是她所在选区推举的国会众议院议员,虽说网会的议员有五百多人,作为五百分之一实在不太稀罕,但国会中毕竟妇女有限,在国会大厅那一片灰喑的男众当中,修子醒目的装扮是其中亮丽的一抹霞光。竞选议员,需要实力,修子从政的举动与她那位颇有背景的丈夫有何瓜葛,不敢妄加揣度,从另一方面看,一个妇女,敢在日本这个男性化十足的社会公开声称自己的观点,敢与那些舍我其谁、自以为是的骄横男人平起平坐,只这一点便让小雨很敬重了。
小雨是去年冬天在甲田山的小旅馆遇到修子的。那天下了大雪,汽车停运,小雨陪一个“朋友”去度假,那是一个很谨慎的男人,他要求小雨和他相差一大离开,以遮人耳目。客人走了,小雨却进退两难地被困在小店里,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只是唉声叹气。山田修子也住在旅馆里,独进独出地很神秘,常有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让孙女扶着,冒着雪来找修子,在她的房间里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地说话。小雨觉着那个老太太像电影《望乡裡的阿崎婆,旅店老板烺说那的确就是阿崎婆,一个由南亚活着回来的另一个阿崎婆。
于是小雨想,跟栗原小卷扮演的角色一样,这个山田修子也一定是个杂志记者,甚至她们长得都有点儿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