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庚申年的冬天,天气酷寒。
秦岭深山在冷的基础上又加上了阴,天色铅灰,近一个月没见太阳,涧里的水几乎要凝固了。听不见哗哗的水声,林子里静如亘古,偶有鸟鸣也是懒懒的几声,有一搭没一搭的。竹林密密麻麻,稠得化解不开,挺着一层层老绿,抵抗着这难耐的严冬。一只胖胖的竹鼠,从竹丛里钻出来,昏头涨脑地在岩石上转了一圈,又钻回去了。是它冬眠的季节,不知怎的跑出来了。
侯家坪村长侯长社和他的父亲侯自成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长社当村长有两届了,上边很有提拔的意思,据说下届乡领导班子提名,长社的名字排在第二,很有竞争力。当了两届村长的长社,已经很有些官派了,虽然工作地点就在村里,却永远是一身干部制服。当时乡村干部的流行服装是黑呢子中山装,领子口钉着线钩的领条,那领条以细化纤线为主,基调是白色和浅棕,钩针的手艺展现着干部夫人们的技巧和审美观点,是女人炫耀丈夫、丈夫展示女人的重要标识。当然,无论是白还是浅棕,最终都会被穿成油光发亮的黑。穿上了黑呢子干部服,钉上了线钩的领条,也还不能说完全就是个干部,要知道,真正的干部,他那件干部服永远不会正儿八经地穿在身上,得披着,很匆忙又很随意地披着,露着里面的毛衣,厚厚的化纤毛衣花样繁杂,也是屋里女人的产物。难怪当地人说,男人前边走,系着女人两只手。只要县里乡里开会,你看吧,一色的黑呢子,都披着,没有谁特殊。
现在,长社走在他爹的身后。在这天寒地冻的山道上,他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媳妇给他准备了大棉袄,他不穿,他不能想像村长穿着大棉袄出现在营盘梁人跟前的情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的两条胳膊伸进了制服的袖筒,但还是敞着怀,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风度。毛衣再厚也不挡寒,山间阴冷的风从他的前胸吹进来,又从后背穿出去,打了个穿堂,他还是挺着,硬挺着。这种硬挺的精神在侯家坪年轻人当中常表现得特别突出,侯家坪有一大拨子“社”,堪社、正社、安社、建社、学社……50年代这个地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个“社”的情结,那个时期出生的孩子都叫了“社”,但无论哪个“社”,谁也没有“长社”有出息,因为长社当了村长,而且是两届。侯长社在侯家坪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主意多,有人缘,年轻不大威信却很高,比他的爹有本事。他的爹,怎么说呢,用村里人的话说,有点……有点……窝囊……
侯家坪离营盘梁四十里,一路缓上坡,这个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可以当天打来回。
前天,营盘梁的许奉山老汉捎下话来,说省上在营盘梁盖动物保护站,盖房的时候在梁顶杉树林里挖出了几具人骨,其中一具的旁边有颗秦岭籽玉,据他的记忆,好像是侯家老大侯德丞的物件。这种籽玉为秦岭黑河特有,又叫黄蜡石、白蜡石,颜色有白有黄,晶莹剔透,鸽子蛋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侯家坪、营盘梁沿河一带男人常在烟荷包上坠这种石头,为的是烟口袋不飘。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的祖父侯德丞1935年出山卖党参,半道遇到了徐海东、程子华率领的红二十五军,不知受何种动机驱使,这位侯家长子当下就扔了药材参加了红军。长社祖父随着红军走出没有二十里,在营盘梁就遭遇了国民党七十三师和地方民团的阻击,一场恶战打了两天两夜,林间尸骨成堆,血流成河。战斗过后,七十三师转往汉中,红军继续北上,双方匆忙撤离,丢下上千具尸体,散落于山间沟壑,当地老乡看不过去,将尸体就近埋了,也顾不得谁是国民党谁是共产党,谁是白狗子谁是红军,通通埋作一堆,打了乱仗。有人看见,侯家老大也在死难人众之中,埋在哪里却无人能记得。后来有人将消息传到了侯家坪,侯家的人才知道去卖党参的大儿子永远地回不来了。长社的祖母多次到营盘梁找寻过丈夫的遗骸,只从一户农家找回了祖父从不离身的长统猎枪,祖母抱着枪坐在梁顶痛哭了一场,埋怨丈夫心狠,埋怨自己命苦。那年长社的父亲刚刚开始走路,从此以后,祖母每年在祖父离家的这天都要带着儿子到营盘梁的树林里烧纸,以祭奠不归的丈夫。祖母去世后,长社父亲还是按日子年年去祭奠,长社知道,其实祖父在父亲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长社做梦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祖父,他相信,父亲跟他一样,也一定没梦见过。
严格说,侯长社的父亲应该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但是父亲一点儿也没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父亲不识字,头脑简单,就知道打猎,对什么也没兴趣。当过村支书,当得稀里糊涂,没有任何政绩。解放初期,县上来人,说给安排了粮食局的工作,父亲竟然死活不去,情愿守着两间板房和一个半傻的老婆,在山间靠狩猎挖药过清苦日子。长社却不然,长社是个有头脑、追求进步的人,他看不起木讷混沌的父亲,认为父亲没有抓住最应该抓住的时机,否则他的前程将是另一种样子,他绝不会在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长。就能力和见识比,他什么也不欠缺,欠缺就在父亲身上。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也是无奈,他不能跳过去直接当祖父的儿子。
现在,在这寒冷时刻,父亲去寻找他的父亲,硬要拉上他,这事具有一代接一代的象征性质,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爱做的套路,长社心里明白,在一坑掘出来的陈旧骨骸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结果,不过是完成一项心的历程罢了,有秦岭籽玉的男人有的是,难道都是他的祖父不成,也只有他的傻乎乎的爹才会去认什么籽玉。
爹的手里攥着一刀黄表纸,是准备敬献给祖父的,长社觉得都是瞎掰,什么事让父亲一整治,就带有了某种意义,跟真的似的。在山道转弯处,父亲停下来等他,对他说,见到你爷爷,不要耍干部架子,得磕头。
长社说行。
这是条出山的要道,山峰环耸,道路盘迂,小路两侧森林幽暗,细竹茂密,长社想,当年年轻的祖父就是从这条道上担着一担党参,颤巍巍地大步走过的,这竹丛树林,这山间溪水,包括这条不变的小路,都曾经在祖父的眼中闪过,但是祖父根本就没有把它们看在眼里,祖父心里装着大事,祖父参加了革命。侯家在侯家坪是大户,旧时家境尚算小康,过着小康生活的祖父走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坚决,将吃奶的儿子和媳妇撂在家里,连头也没回,究竟为了什么,这个谜一直让侯家的人不解,他们试着做过种种猜测,都不能解读这个执拗长子的率性举止。长社想,自己的性情大概和祖父相近,不喜欢平常,讨厌习惯,总期望着改变什么,调整什么。安身立命,抱残守缺,这是父亲,不属于他和祖父。他若生在那个年代,也一定是个革命者。
奉山老汉和他的两个孙子在半道上迎了,老汉今年八十六岁了,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白胡子白头发,满脸红光,猛一看,以为是遇到了山神爷。奉山老汉是惟一和长社祖父有过交往,见过祖父的人。据老汉说,1933年冬天,他曾经跟着侯家祖父一块儿上过一趟汉中,是帮着运草药,他们在汉中盘恒了半个多月,住在谢家巷二十一号药铺宋掌柜的后院。侯家祖父在营盘梁战死那年,奉山老汉十九岁,十九岁的他认不清谁跟谁,枪声一起,奉山就跟全村的人到梁对面的岩洞里躲了起来。那时候,一有情况,甭管是过兵还是闹匪,营盘粱百姓惟一的去处就是上山、钻洞。奉山老汉不止一次地对长社说,怪得很,他祖父死的当天晚上,山上的猿猴哀鸣了一夜,惨哪,漫山的死人,漫山的血腥,那情景连猴子也动情了。长社问打仗跟猴子有什么关系,老汉说猴子在山里是和人最接近、最通人性的东西,除了不会说话外,它们的思维和人没有区别。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都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们的名声甚至传到邻近的佛坪县,传到更远的青木川,成为当地猎人们师爷级的人物。但是师爷级的人物突然在同一个时刻同时放下了猎枪,并且永远地脱离了这个行当,这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不打猎的猎人由此变得无所事事,变得迟钝,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大有些英雄气短的模样,这是长社对父亲和奉山老汉不能理解的地方。
当然,现在都不让打猎了,国家将山里的动物都给排了级别坐次,一百单八将似的,比人珍贵。狩猎的山民也都改行种了包谷,跟大熊猫似的,由吃肉改为吃竹子,连性情都变了。
没有进村,他们跟着奉山老汉直接到了杉树林子,盖房的工作停下来了,林子里堆了不少建筑材料,几个工人坐在石头上抽烟,都不是本地人,是保护站请来的施工队,看来是奉山老汉有话,这些人在专门等待侯家坪的来人。原来该挖地基的地方已经成了个大坑,坑里杂乱地排列着人骨,人骨发着青黄,无声无息,直面着阴霾的天空。气氛肃煞而阴森,没人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晦暗的绿。施工队的负责人说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坑,横七竖八的骨头有一米厚,不能在死人堆上建屋,保护站已决定另寻新址,等侯家坪的人认领过后,这些坑准备照原样掩埋。
长社朝坑里探了探身子,一股阴气嗖嗖往上冲,坑里的几具骷髅瞪着空洞的黑窟窿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仿佛都在争着说,我是你爷爷!
长社回撤两步,站到了爹的身后。
奉山老汉指着坑里第二具遗骸告诉长社爹,说籽玉就是从它旁边发现的。长社爹听了立即一脸的庄严,毫不犹豫地进到坑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骨上的泥土拂拭干净,翻来动去,审视着它们。奉山老汉也下到坑里去了,和父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父亲不住地点着头。长社站在坑沿上,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再下去,下面已经没有他站的地方了。他不知道父亲在下头还能翻出什么证据,单凭一颗山里的籽玉就判断是自己的先人,这也未免过于荒谬,再说,祖父当年有没有籽玉全凭奉山老汉的记忆,谁能保证八十六岁人的记忆就那么准确。父亲未离祖母的怀抱就和他的爹分开了,对坑下这具遗骸他究竟有多少熟悉,有多少认同,让人怀疑。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身上沾满泥土的父亲很郑重地对他说,坑里躺着的是你爷爷。
长社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奉山老汉也上来了,进一步佐证说,长社家的人都是宽额,兜下巴,高颧骨,坑里的遗骨具备了侯家的特征,是侯家祖父无疑。老汉说着洒下两行眼泪,叫着长社祖父的名字说,德丞啊,你该着有这天哪,老天爷安排我活着没死,就是等着今天来认你,等着送你回家呢。长社父亲听了奉山老汉的话,眼里也泅出泪花,嗵地跪在地上,轻轻地喊了一声:爹——
长社这辈子喊了无数回爹,还是头一回听见父亲喊爹,他想,这大约也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回喊爹,祖父死时父亲还不会说话。
爹在坑边燃了纸,奉山老汉想得周到,带来了酒,在坑前洒了。周围的工人们都丢了烟静静地站立着,大家都知道了,坑里边的骸骨是个红军,是革命的先辈,难免有了许多敬重。长社开始不知该怎么办,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终于跪在父亲身后。
天上飘起了雪花,后来变成了冰冷的雨,刷刷拉拉,打在杉树上,打在人们的身上,打在坑里一具具骨骼上。
奉山老汉说,这是德丞在哭,积了近七十年的委屈啊。
父亲又叫了一声爹,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撕心裂肺,让人动情。随着父亲叫爹的音刚落,一声凄厉的猿啼在林中响起,如同哀怆的长哭,如同痛彻心脾的叹息。紧接着,啸声四起,山林震撼,哗啦啦,二三百只金丝猴飓风般向梁顶拥来。猴子们在梁顶,从这棵树悠到那棵树,从那棵树荡到这棵树,鲜活跳跃,像阴雨中的片片霞光,让树下的人看呆了。
猴子并不怕人,人也没有回避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长社和众人寻了个突出的岩石,在下面躲避这场突然袭来的急雨。猴子们为雨所激,纷纷由高处下来,大小混杂,一圈圈儿围坐在大树下,依靠树冠遮蔽雨水。一时间,数百只猴儿停止了躁动,突然没了一点儿生息,只剩下周围哗哗的雨声。父亲告诉长社,每棵树下蔽雨的群体都是一个家族,猴子是极有组织,极有家庭观念的,群再大,家族的小组织不能散,血脉连着呢。
长社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个坑,雨水浇在坑里,溅起了浑浊的水花,他跑过去,拉了块建筑用的雨布,将那坑盖了。回到岩石下,他看到了父亲赞许的眼光,他知道父亲误解了他的意思,爹的想法太狭隘,他盖那块雨布,绝不是为了什么祖父,他是觉得无论是谁的骸骨,也不能让冷雨这样无情地淋。他是村长,村长的襟怀不只是想着家族,想着血脉,他想的是大家,是一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