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佘冲他嚷,让他打亮手电,他说不。老佘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么,我在酒楼杀了十几年蛇,就是摸黑,我也能把问题解决了。
噗的一声。
王安全赶紧打开手电,老蛇的头与身子已经分了家。蛇头在北,蛇身在南,蛇头悄无声息地陈在地上,蛇身从腔子里淌着血,在很怪诞地扭曲。
王安全说,你到底把它宰了。
老佘说,我是宰蛇的。
老佘扔了刀,用棍将死蛇拨到墙角,蛇身不再动弹,挺挺地展着,蛇血鲜红而浓稠,在地上洇出一大片,王安全没想到一条蛇会有这么多血。
老佘用布口袋把蛇盖了,说明天天亮再剥皮取胆。
王安全一夜无法入睡,他无法在老蛇的罹难之地闭上眼睛。那滩血,在他的床下泅得很大。鸡蛋篮子还挂在房梁上……
老佘鼾声依旧。
第二天,老佘将蛇身挂在柱子上,准备剥皮了。无头的蛇直直地伸展着,像一根用久了的绳子,蛇的斑纹很美丽,土黄中盘旋着黑色和淡棕,以致王安全一直在怀疑,这究竟是蛇还是蟒。老佘捋着直挺挺的蛇身,估摸这条长虫得有一二十斤,说他从业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大的蝮蛇。老佘用手试着他那把锋利小刀说,宰大蛇必须先斩首,大蛇的劲大,难以控制,宰小蛇直接钉到板子上用刀片一划就可以,省事,跟鱼市宰杀鳝鱼差不多。
台阶上放着那瓶白酒,是老佘预备下搁放蛇胆的。
王安全看到老蛇微黄的腹部有一块鳞甲并没有严丝合缝地对齐,形成了一条小小的错位,极像一个疤痕。按当地传说,这是当年被殷家取过胆的标志,王安全告诉老佘,这条蛇是没有胆的。老佘说,你信那个,亏你还是教授,传说永远是传说,要信这个我们永远挣不到钱。
王安全站在老佘身后,关注着老佘能不能在蛇肚子里找到胆。
老佘不愧是酒楼里的宰蛇大厨,刀起刀落麻利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老佘破开蛇腹那层薄薄的皮,没有了头的连接,蛇的内脏哗地全掉在地上,王安全才知道,原来蛇的肚肠只是隔着一层皮,紧贴着地面,并没有肌肉的阻隔,跟人肚的结构完全不同。蛇的心脏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肝脏也很红润,那个小小的肺泡细而长,粉色的,颇像东面即将升起的一缕霞光。没费多大劲儿,老佘就在肝脏下面找到了蛇胆,老佘小心地割下那个柔软的囊,浸泡在白酒瓶子里。空了多日的瓶子里终于有了内容,黑绿的,深沉的,圆润的一颗胆,沉在瓶底,如一颗宝石。阳光下,那瓶酒泛出了晶莹的绿色,艳丽得让人惊奇。
这不是人间的颜色。
王安全觉得有些失落,为着一个传说的破灭。
蛇肉被老佘炖了汤,老佘学着二颤的样子在汤里放了细辛,是从“养颤池”采来的新鲜细辛,细辛放下去,一锅汤竟变了味,酸而苦,腥气冲天,老远就能闻到。王安全闻着这气味想吐,干呕了几回,吐不出来。
老佘吃了几口肉,觉着不是味儿,把锅里的内容都倒在庙后墙外边,和那些蛇皮、内脏堆在一起,生的熟的,乱七八糟一大堆,想的是山上的野物到晚上自然会吃了。
王安全看着老佘里里外外地折腾,他预感到二颤回来一场麻烦准小不了。
九
本应该上午就回来的二颤过了中午也没见露面。
王安全站在庙门口往山下的来路看了几回,以期看到那件杏黄色“中国皇帝”的汗衫。可是山路在太阳下晃晃地亮着,连个人影也没有。
吃了蛇肉的老佘开始泻肚,一趟一趟地跑到庙后去拉,又拉不出什么内容,肚子疼得龇牙咧嘴,跪在床上,撅着屁股脑袋顶着床板不住地哼,模样像一条颠来倒去的大长虫。老佘让王安全赶快给弄点儿草药吃,说他不能守着大夫让病给拿住。王安全说蛇肉大寒,寒气在腹内凝结,虚狂起倒,阴盛隔阳,非一两服草药能解决问题,他建议老佘赶快下山,否则病情越拖越重。
老佘说今日下去也出不了山,他的摩托明天才来,他让王安全像扎长禄老汉那样,也给他扎两针,全为应急,只要肚子不疼就好。王安全说别处疼痛都好说,只有肚子疼不敢随便扎针,要耽误事,出人命的。
老佘说王安全太残忍,看着病人痛苦没有救死扶伤的白求恩精神,说着,提着裤子又往庙后跑。
王安全算计二颤怎么也该回来了,他想二颤回来就让他到山下去叫人,把这个吃坏了肠胃的老佘想方设法弄下去才是正理。刚想到半道去迎一迎,就听庙后老佘一声惨叫,仿佛见了鬼一般。王安全赶紧往后头跑,转过山墙看见老佘提着裤子在使劲甩脚。
王安全说,老佘,你在干什么?
老佘说,它在咬我,使劲咬我。
王安全说,谁咬你了?
老佘说,那个老东西!它现在还在我的脚上。
王安全看到,被老佘砍下的蛇头,牢牢地咬住了老佘的脚背,再不撒嘴,任老佘怎么抡怎么甩,纹丝不动,就像长在了脚上。
原来老佘看到墙角的一堆生熟物,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那一堆踢了一脚,却万万没想到,被蛇头一口咬住了。
王安全取来老佘捕蛇的铁钩子,撬老蛇的嘴,无济于事,这个蛇头好像聚集了全身的精力。拼尽全部的力气,将两颗牙深深地扎进老佘的脚面。老佘哇哇地叫着,在地上跳跃,肚子疼已经退到第二位,面对不屈不挠的蛇头,他恐惧得面部变了形。
王安全叫老佘不要跳大神般的胡蹦,关键的关键是要安静下来,让气息平缓,心跳放慢,让血流速度减下来,避免毒素的快速扩散。老佘抓住王安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不撒手,后来索性咧开大嘴哇哇地哭起来。王安全安慰老佘,大可不必这样紧张,尽管形势很严峻,天还没有塌下来不是。
老佘说,天会塌下来的,天马上就塌下来了。
王安全扶着老佘在床上躺下,老佘的脚上还挂着蛇头。嘀里哒楞,像拖着一只鞋。老佘颤颤巍巍指着蛇头说,你看,它还睁着眼,它在瞪我!
王安全不得不冒着危险用手掰开蛇嘴,他发现,老蛇的眼尽管目光炯炯,细看已经散淡,其实老蛇在咬下去的时候就死了,它根本没有能力再将牙从老佘的肉里拔出,就这么死死地扎着……
老佘的左脚上留下了两个狰狞的红点,那是老蛇最后留给他的记号。王安全用带子将老佘的大腿紧紧地扎了,让老佘尽量少活动,减少毒液扩散。老佘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哗地流。老佘说,王大夫,你得救我,我不能死在这老山林里,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干。
王安全说,我只能先给你应急包扎,再到山底下喊人,抬你下去。
老佘跟王安全要笔纸,说是要趁着神智还清醒赶快写遗书,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王安全让老佘不要乱动,遗书到山下再写也不迟。说罢,王安全到“养颤池”里揪来一大把蛇莓草,连果带蔓捣碎了,往老佘的伤口上敷。只这一会儿工夫,老佘的脚便肿得失了形,发黑发紫,连带得小腿也变得肿胀透明,像根冻透了的大萝卜。王安全用老佘宰蛇的刀将伤口割开一个口子,黑红的肉立刻翻出来,老佘爹呀妈呀嘶着声地喊叫,又踢又踹在床上挣扎。王安全说,你这样,我没法操作,你要忍着,要安静,像你这样折腾,到不了下午就得死。
老佘怕死,老佘不折腾了,使劲咬着牙,任着王安全在脚上动刀。
王安全用嘴吸伤口内的毒血,一口又一口,吐在床边的地上,黑黑的一滩。老佘看了心里很不落忍,喘息着说,我要是能好了,一定认你当哥,亲哥一样地待你。
王安全呵斥道,别说话!
王安全将药浆给老佘敷上,让老佘躺着,他下山叫人。老佘不让王安全走,说他一个人在庙里害怕,他把娘娘的二颤给杀了,娘娘肯定饶不了他。
王安全说,那都是传说。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老佘说他现在信了。王安全说如果今天不把老佘抬下去,老佘必死无疑。
老佘只好放王安全走,让他无论如何快去快回。
王安全连跑带颠,一路飞奔,直奔长虫坪饭馆。
饭馆门锁着,台阶上的老头子们说天不亮大颤妻弟就派人把大颤叫走了。王安全问村长在不在,老头子们说村长也跟大颤走了。王安全说了山上老佘让蛇咬了的事,让组织几个青壮上去抬人。
人们一听老佘让蝮蛇咬了,都摇头。
王安全让松贵给县上打电话,让县医院寻找抗毒血清,派救护车到长虫坪来拉人,松贵不敢耽搁,跑着到镇上去打电话。
王安全带着人们回到娘娘庙的时候,老佘已经面色青紫,只剩了出气的份儿。山里人一看老佘这模样,都说没救了,抬下去也是个死。
十
被身首分离的蛇头撕咬,听起来是奇事,但据动物学家解释却不足为奇,离开身体的头在一定时间内仍可存活,这是脊椎动物的本性,人不行,但是蛇可以。老佘在山上遇到王安全也是万幸,是缘分,一切的救助还算及时、到位,所不幸的是老佘后来锯了一条左腿,坐上了轮椅。老佘再不宰蛇了,也再不吃蛇肉了,老佘改了行,在商店里支了个小摊子给人修表。没人间老佘的腿是怎么丢的,老佘自己也不说。
真正死了的是二颤,不是老佘。
二颤是在亲戚的婚礼上倒下的,在器乐演奏得最热烈的时候,舞蹈着的二颧突然像被谁抽了筋,哗啦一下散了,在地上成了一堆,提也提不起来了。大颤和村长赶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早都凉了。人们说,二颤能活到现在其实很不容易,从根上说,他就不是个正常的人……
得知庙里老蛇被宰杀的消息,长虫坪的人都非常遗憾,在他们的感觉里,两个二颤就是一个,也不知人是蛇,也不知蛇是人……
第二年暑假,王安全领着他的一班学生来到长虫坪,长虫坪的饭馆还开着,卖腊肉炒洋芋和米饭,洋芋片炒得死咸,让人吃了一辈子忘不了。饭馆外面的台阶上坐着“众议院”的“议员”们,为首的长禄老汉手脚已不利落,嘴角歪斜,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但还是满有兴致地参政议政。
看见王安全来了,“议员”们都很恭敬地站起来,包括长禄老汉。大家管王安全叫“王先生”,学生们看得出,王先生在长虫坪很有威信。
山上的娘娘庙已经修缮一新,一部分资金来自二颤常年的积攒,一部分来自村民的集资。
王安全带着学生们仍旧住在庙里,娘娘的披风完全换了新的,那只断了的手被补上了,还描了彩。夕阳中,在满山的霞光里,王安全放了《金蛇狂舞》的录音带,他放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很大,传得也很远。
学生们莫名其妙。
王先生一脸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