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说,儒说了,那是獾掏的,你怎能跟獾一般见识。
法说,儒懂个屁,他能把人拉的屎看成狼拉的,儒那个人什么也不懂,一天到晚满脑子是杀,杀,杀得六亲不认,眼睛都直了。法还怨他媳妇,不该把他上五柞宫的事告诉他婆,这事他婆一知道,就等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还有洋葡萄,心眼太活,也是个靠不住的人……
媳妇听了很不高兴,媳妇说,不告诉婆你还在墓坑里埋着哩,憋死你。救你的人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说人坏话,有良心没有。
法一时竟没了话。
媳妇擦完了法的脑袋又用那条手巾擦鸭蛋罐,罐上的泥比法脑袋上的泥还多,且是陈年老泥,很不好擦,媳妇边擦边说,也看不出什么好来,又粗又笨的,不能装粮也不能装水,腌菜也嫌口小。
法说,这是文物呢,你不能用脏布抹,得用小刷子刷,电视里的专家都是这么干的,那上头说不准有颜色,你把颜色抹掉了就不值钱了。
法这一说,媳妇赶忙放轻了手,仔细地看那罐上有没有颜色。
罐很大,很重,土灰色,如同一个横放的大鸭蛋,上面伸出一个不大的圆口,下面有个圆托,提不能提,抱不好抱,囫囫囵囵模样丑陋。媳妇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宝贝,也猜不出能派个什么用场,便奇怪先人竟将这样粗劣的东西往墓坑里埋。法则认定这是个汉罐,他说他在邓村见过,那边埋了不少汉朝的将军,不但有这样的罐,还有青铜的剑,汉罐中有绿釉的最值钱,他眼见的一个夜壶大的小罐,上边有动物图案,贩子给了二百。媳妇劝他不要做梦,他说他没有做梦,河对岸邓村早就有人偷偷地挖古墓了,发了财的也有,盖了小楼的也有,还有的专门让孩子读考古系,想的是长期的科学发展。媳妇说都是偷偷摸摸的,不光明正大。法说,包产到户了,自然也就包坟到户,自家地里出的,就跟自家地里的萝卜似的,谁碰上了归谁。
媳妇说法花这大代价只弄回一个泥蛋,划不来。法说墓顶塌下来之前,他朝里头看了,墓室里边盆盆罐罐的堆着不少,还有一个石头棺材,有珠宝金银也不一定。这个东西在最外头,他顺手就夹出来了,也亏他没有贪财,听到声响不对,退得很果断,才被窝在靠近墓口的地方,要不,十个洋葡萄也拽不出他来,他跟那些罐罐一样,成了殉葬品了。媳妇说,冯公冢里头有怨气,冤鬼跟上你了,留神以后倒霉吧。
法说,现在有广播,有电视,有手机,还有各式各样的卫星,满天跑的都是无线电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就跟儒逮鸟似的,把什么鬼都网住了,现在压根就没鬼了。法一翻身,疼得龇牙咧嘴,屏住气不敢呼吸。
媳妇说,天明了还是用洋葡萄的车,拉到医院看看。
法说,你还嫌张扬得不够吗,以后少跟洋葡萄打连连。
媳妇说,洋葡萄再怎么说也是咱婆的侄孙。
法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孙。
天亮了,儒将那条鱼看得更清楚了,在迅速变小的水洼里鱼越发地施展不开了,它的脊突出于水面,已经无法游动,那条剪刀一样的尾在用力地拍打,嘴巴一张一张地,像是在喊。
儒不急,儒仍旧坐在岸上等。
时间的网就要收口了。
儒盼着猎取过程拖延得越长越好。猫儿逮老鼠是个自娱的过程,猫逮到老鼠并不马上吃掉,而是抓了又放,放了又抓,要将猎物细细地玩弄个够。现在儒就是这种心态,他逮鱼不是捕杀,是一种游戏,内中的乐趣只有参与的人才能体会。河边有钓鱼的,却没有“看”钓鱼的,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受,钓鱼的绝不在乎将鱼提出水面那一刻,而在乎整个的等待,欲擒未擒,稳操胜券,这是一种享受。在这方面,儒和那个爱在这儿打猎的皇帝的心灵是相通的,和他祖父的心也是相通的。
整整一个上午,又整整一个下午,太阳烈烈地照着,河边没有一棵树,儒很公平地和那滩水那条鱼共同暴露在太阳的淫威下,无遮无挡。一整天,儒没吃没喝,雕像一样在水边守着,他的脸和胳膊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煎熬是期待,痛苦是欢乐,即便没有这种煎熬和痛苦,儒也会为自己制造出煎熬和痛苦,这是猎取的必须,是收获的代价。
水洼消失的速度如同太阳的影子,那汪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小。
黑鱼在已不能埋过它的水里沉默着,一会儿,大约是积聚了力量,它一通猛烈挣扎,一通近平疯狂的扭动,在地动山摇般的翻滚之后,又静下来,为下一次努力而准备力量。
一切都是徒劳的。
另一条鱼还在主流里等待,关切地注视着它的同伴。两条鱼的距离越拉越远,只能是遥遥相望了。这是绝望中的等待,是让人心碎的生离死别。即便是对于鱼。
太阳擦到西边山峦,儒开始行动了。
儒卷起裤腿,踏进水连洼,水不深,只没过他的小腿肚,被太阳晒得温温的,给人很舒服的感觉。随着儒的移动,水底被踩出一团团泥晕,那些泥晕一朵朵花一样洇开来,在儒身后拉出一条纷乱的线。
儒掂着锄头向黑鱼趟过去,一步又一步,径直来到黑鱼跟前,他与鱼的距离不过半尺,只要一抬脚,就能踏住鱼的身体。
黑鱼已无处可躲,眼见着儒的逼近,它本能地转动着身体,笨拙地拍着它的大尾巴,击起很高很高的泥浆,溅了儒一脸一身。
儒看到了鱼的眼睛,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满是湿润,不知是水还是泪。鱼身是纯黑色的,脊背的鳞甲泛着蓝光,在夕阳的辉映下反射出了殷红、淡紫、橘黄……彩色斑斓,如同雨后的虹。鱼的嘴圆圆的,像是他的小侄子吮奶水的模样,粉嫩的唇边伸出两根弯曲的须,很可爱很滑稽的须,须和唇沾满了泥,有一种落难的凄惨。儒有些心软了,他看着鱼,鱼也看着他,儒想,要是它眨一眨眼,或者稍稍给他一个暗示,他就换一种处理方式,将这条鱼拖到主流去,去与它的同伴会合。
但那条鱼自始至终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鱼是不会眨眼睛的。
鱼的倔犟惹怒了儒,儒举起锄头照准鱼头砸下去,在锄头落下的刹那,他看见黑鱼扬起头部,上半身跃起,腹腔里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声音。
像是临死的呐喊,也像是与同伴的告别,更像是对猎杀它的人的无情诅咒。这声音使儒的心里充满恐惧,这是他几十年与野物较量中所没有过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刻不能犹豫,必须打死它!打死它!
儒永远是猎人。
鱼头发出了“咔嚓”的碎裂声,儒的锄头一下一下击在黑鱼的脑袋上,黑鱼没有躲闪,任着头部在重重的敲击下开裂,任着脑浆在水中崩散,它那美丽的流线型的身体在抽搐、扭动,变挺变直。
清静的水洼一时紊乱黏稠,浑浊动荡。
儒双手抠着鱼的鳃,吃力地把鱼拖出水洼,他没有能力将它垂直地提起来,它太重了,太长了,这是儒没有想到的。儒在河滩转了几个圈,寻了根柔软的水荆换下了腰上的裤带,用裤带穿了黑鱼的鳃拖着走。鱼头扛在儒的肩上,鱼尾在地上拖着,在河滩里拖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如血的夕阳映衬着空旷的河滩,映衬着天边那一片凄艳的晚霞。
离开河岸的时候,儒朝水里看了一眼,另一条大鱼不见了,大约是游走了。儒打了黑鱼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谁都到太婆这儿来看鱼。大黑鱼亮在台阶上,很长的一个长条,鱼头碎了,流着血。
儒很兴奋地不厌其烦地向来看鱼的人讲述着逮鱼的经过,他将和鱼的搏斗作了夸张,大谈鱼的神奇和力大无比。也只有这种时候,儒才变得随和而健谈,变得重要而引人瞩目。来的人先是啧啧夸赞儒的勇敢和灵巧,继而对鱼的体积和重量发出惊叹,猜测着它的身份和来历,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有说是顺着山水冲下来的,有说是原本就在渭河里长着的,有说是大旋风从什么地方卷来的,也有说是科学试验农科城的人从上边放养的……
一个正在读生物课的中学生说,像是中华鲟。
马上有人反驳说,什么中华鲟,还扬子鳄呢。
有人说是鳗,有人说是鳕,有人说是海豹,有人说是鲸……没了谱。总之,是鲤,身细;是蟮,有鳞;是鲢,长须;是鲵,无脚,没人能说得出这是一条从哪儿来的什么鱼。
在搏熊馆村,有关鱼的话题整整延续了一个晚上。
儒面对的问题是怎么处置这条鱼,关中的百姓不以吃鱼为见长,常常是养鱼的专业户自己并不吃鱼,农民饭桌上偶尔见鱼,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也就是说,儒打来的这条鱼,没有人要。人们连正常的鱼都不吃,更何况这条莫名其妙的鱼。
死鱼静静地横在院子里,睁着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沉默无言。是的,一切已经与它没有任何关系了,跨过了艰难与恐怖,它最终完美地完成了自己。下面的事是儒的了。
太婆看了那鱼,坐在炕上,一句话不说,闭着眼睛,沉入冥想之中。她想起了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快一百年了,那个故事从未冒出过,被她遗忘得干干净净,现在随着鱼的出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终于定格在她的脑海中。
一阵战栗。
太婆躺下了。
儒必须把鱼卖掉,否则他的鱼就不是鱼了。
这样的事是法的专长,但是法躺在炕上不能起来,儒只好自己去做。儒一大早用架子车将鱼拉到了终南镇集上,还没选好地方,他的车就被看稀罕的人围严了。人们为这条大鱼惊异,谁也不相信渭河里会有这样大的鱼。一小青年和卖肉的打赌,说鱼有二十斤,卖肉的说至少三十斤,不会高于三十三。用抬秤来称,两个人都输了,这条鱼整整的四十斤半。
没有哪家受用得了这样的大鱼。
儒的鱼成了这天集上的稀罕,过来过去参观鱼的有近千人,也只是看的人多,掏钱买的没有。儒开始还一遍一遍地向人们解释鱼的来历,后来连他自己也烦了,索性闭嘴不说。
随着太阳的升高,鱼的价格一降再降,由早晨的每斤三块降到了两块,一块,到了下午已经变作五毛……五毛钱,一捆小白菜的价。
鱼鳞的光泽渐渐发暗发灰,不似早晨那般晶莹了。
儒的脸色也开始发暗发灰,不似早晨那般精神了。
儒的本意绝不是蹲到集上来做买卖,他在打鱼的过程中,从没想过吃和卖,就像当年汉武帝在这里与熊搏斗绝不是为了取熊胆,剥熊肉一样。这也是他与一般人的隔膜,他的行为中,没有利益的驱使,有的是性情的冲动,他有动机,没有目的,正是因为这,才给他制造了眼下这个难堪。卖鱼比逮鱼要艰难一百倍,早知在集上如此受罪,当初不如不逮。旁边一个卖蒜的老汉建议儒将鱼切开来卖,说这样或许能陆续出手,但是儒不肯,儒不能破坏他的猎物的整体性,他说他是在卖鱼,不是在卖鱼肉。
犟得不通情理,老汉再不搭理他了。
太阳快落山,儒决定将他的鱼无偿地奉送,他不在乎钱不钱的事。送谁呢,不是谁都能接受这样的大鱼。
一辆进行驾驶训练的军车,停在路边加水,儒跑过去问他们要不要鱼,一条很大很大的鱼,他说他要用这条鱼拥军。军人们对儒的做法表示不解,他们警惕性很高,坚决地推辞不要。儒说,这就怪了,电影里头,八路军连老百姓的煮鸡蛋还收哩,你们怎的比八路军还牛。说着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将那条鱼撂到车上,转身就跑。军人们在后头喊,他也不回头,一头钻进了乱哄哄的杂货市场,谁也找不着他了。
儒有了一种物有所归的轻松,这样很好,这正是他内心所希望的。天赐良机,给了军人,这是鱼的最佳归宿,两千年前的那些熊肉,那些虎豹豺狼肉一定也是让兵士吃了的……
儒在杂货市场上转,买了一根上好的麻绳,儒有儒的想法和算计。
他和鱼的事还没有完。
法开始咳嗽,痰里带了血,到医院检查,拍了片子,说是断了两根肋骨,得躺着静养。钱花了不少,鸭蛋罐还没有出手,还在门后头藏着。法托娘家兄弟往邓村带了几回话,也没见贩子过来,那边说为一个罐不值得,要是有青铜的爵或者带字的鼎和觚什么的一定提早打招呼。法觉得贩子有点儿矫情,挖坟这件事是挖出什么是什么,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挖出什么。媳妇嫌从坟里来的冥器搁在睡觉的屋里晦气,让人害怕,把鸭蛋罐撂在了院里的猪圈旁边,认为那个灰头灰脑的破罐和猪圈相配很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