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个季节,世界就到处是号召和宣布。老鼠在拼命打洞。刺猬忙碌藏粮。吊窝鸟小巢,一天比一天沉甸甸下坠。刀子风和剑光雪,也许就在北山阴面阴险地等待命令。一些萧萧的森森的凄凄的什么什么的,开始在人们眼里模糊晃动和耳畔混沌喧哗。
那个叫作李光华的汉子,因此去北山砍柴。
去的时候,鸡叫二遍。穿的是多少有些暖意又不影响挥刀干活的“棉砍膊”(无袖袄),蹬的是厚布袜子麻草鞋。霜降季节沉沉夜,爬出老婆暖得要融化的被窝,扁担作弦麻绳作弓斜背肩上,一把从“不杀死猪”铺子里打来的寒光直冒的砍柴刀,戳戳地别在系腰汗巾上,很有些苍凉悲壮尚武。
是说李光华上山打柴的故事。下山归家,并不是挑着一担实实在在柴禾的故事。
那时候,这个汉子眼睁睁瞎了。大地在眼睁睁一团漆黑。肩上的重负,在眼睁睁被人卸走。若不是横着心将“不杀死猪”砍柴刀,手疾眼快地扔进路边的下山河里,他抓的“瞎”会真正抓到一无所有。
摸回了那把刀,他知道他的又乌又紫的肌肉,每一块都在作践地哭叫。“狗日的!”他狠揪它他拧它们。然而行凶的手和膊,马上也在不争气地哆嗦。他只得在一个冷战里叹一口气,抖抖慌慌地穿上了衣服。
这以后,他坐得缩成一团。背后,是威严高耸的北山,前边是一条牵肠挂肚的路。侧边,山林里那盏灯,就是狼的眼。
李光华顺手捡了一块石头,嘶嘶啦啦擦着刀刃。他想,他今天总算悟到了那个名气惊人的铁匠铺为甚唤作“不杀死猪”。不杀死猪,杀狼!老子要杀狼!
一点点快感就是巨大速度巨大力量。他在砍柴刀上,把夜都磨擦亮了。他忘记了还是今早出门吃的饭,他也不记得腰酸腿软。他嗵地站起,心底的呼啸,震得远近木叶萧萧。“嗨!”不杀死猪,我的朋友,你真棒!一株碗口粗的黄檀,一刀锲进了一半。那狼脖子总硬不过黄檀。
“你……你这是干什么?”
妻声音?幽幽的软软的。妻子英莲,有时候有这种声音。
当然,李光华没有回头。他全身的热,正往脑门奔腾,所有的血气,冲向十指指尖,他认定这是幻觉。妻已经怀胎七个月了,两处医院都确认,妻是双胞。妻的肚腹是异常庞大了,到了这个月份上,她走路就总像端着什么。他有时就打趣:“英莲,你瞧你多勤快,边走路,还边筛罗筛。”妻就美丽蜜甜地笑。这时李光华就庄严了:家境是荒了些,但无论如何不能凉了我的好妻。寒冬腊月临产,一定要把房子搞得暖暖的。妻把许多许配给了我,我要许配妻一个温暖的冬天!李光华因此决定,从霜降节起,连续苦干半个月,砍十五担经霜杀青了的干枯柴。
他就继续狠劲拔他的锲进黄檀的柴刀。
“光华,你……怎么了……”
不能再是幻觉。不能不是英莲。丢下刀把子,他迟缓笨重粗砺地转过身。
抚一抚青春的肩头。吻一吻三月的脸面。摸着你的我的我们的庞大的富有的幸福。你的肚皮……我们的肚腹。
实际上,骤烈的轻微的广大的深重的什么什么的,没有,都没有。那时候,他是转过了身。转过后,他就一动不动。尖厉的霜风,有条不紊地梳理着他的笔直矗立的头发,男人的呼啸,漏在千万个细微的汗毛孔。
妻便明白了。夫侧了侧脸。夫扭动的脖子难以察觉软了软,颈动脉难以察觉在抽搐。夫晃了晃头颅。
以后,夫就正常了。妻说:“光华,那我们就回家吧。”看见丈夫还是屹立,她就越发随意点。她开始往归家路上迈动了脚步,在朦朦胧胧星光里,形象和品格,真格地绝妙轻盈。
他忽然牛一样哞了一声。他真的不会哭。这个男人的悲怆,就是牛一样哞了一声。
妻怔住了。他也正好三五步撵到了。撵到了,他又多走了三五步。他变成了北山那块有名的“虎不跳”挡路石。
妻依然是平静的品格:“走啦。我接你回家啦。”
就是石人——不,应是挡路石落泪:“英莲,我对不住你。”
她的脆脆骨骼,薄薄皮肤,再也包裹不住巨大的悲愤,她向前栽去或向前倒去,她扑在“挡路石”上。
他们交融的滚烫的泪,一旦流向世界,刹那间便被无情地变得冰凉。
她:“又是哪个看山的输了钱吧?”
他:“郎三……狠心狼!”
她:“郎三这么狠,这恶鬼准是输惨了。”
他:“我呢?我不惨?”
妻就摸得出和想得出,一枚又一枚粗硬尖利的酸枣刺霸鞭刺柞树刺,扎在丈夫手心脚掌筋的胳膊骨的腿杆宽的胸厚的腚。寒风的耀武扬威,石块的张牙舞爪,在本是皴裂的脚丫脚跟割划出一道一道血口子(血毫无意义地染着霜,活着经霜的草梗)。好钢火柴刀,报效主人时有时也回收很重的代价,它或许削一削主人的皮肉直至白花花骨头。还有那二十五里山外路,还有那十里爬山路……
妻想问,“你砍的都是灌木刺吧?你没砍树吧?”听说是郎三,她就不想问了。郎三那伙守林员,孤孤零零困在山上,冷冷清清有点像深山古刹的和尚。却又不是和尚。旧年,有一个守林员被割了职,回生产队挣那两毛钱一个工,且还受用着“贫下中农监督”。从此,他们消磨山上的闲得难熬、冷清得难爱的岁月,就不再玩那叫人不吉不利触霉头的花大姐,他们就玩孔方兄,就喜欢赌钱抹牌。输得太惨,有点难提裤子难端饭碗时,他们就起歪心讲歪理,就说你砍了正儿巴经的树,毁了正儿巴经的林子,就不依,就要争执。这种时候,郎三这帮人就没多大人性了,往往结成团打起打柴佬。
妻说:“光华,你挨打了?”
他:“不重。”可是,至少有一根肋骨,生痛生痛。这肋骨差一点儿企图弯过去,戳一戳那颗说谎的心。这肋骨是要调养些时日才能恢复了。
妻说:“光华,你是受屈了。我晓得,你不是那号人。去年,二秃子砍了枫香树榛树什么的,你没等二秃子下山,就扇了他。我晓得,你不毁林。我晓得,你屈了……”
“你呢,英莲,你真正屈了。你身孕沉重步子沉重,走了二十五里。你扛着扁担,走了二十五里。你以为我玩命了,一担柴禾足有二百斤,你不顾一切接我来了分担子来了……你什么也没接到,一根柴禾捧子也没接到。到了冬天,我砌的那么好的火墙,没有点滴用处了,我们的没有任何燃烧的产房,灌满寒冷和颤抖,充满女人月子病和新生儿哭啼……英莲,听我劝。你好好地往回走,我是一定要讨回这担柴禾的!”
讨得回吗?郎三不输还讲理,输了,不但歪着斜着拦着你今天的柴禾,明天后天他还要拦。也许,整个冬天都没了打柴的平静日子。一整个冬天和你结冤玩命。她就仿佛听得见丈夫的磨刀声了。看得见仍在扎着刀子的檀树那警告的身姿。讨得回吗?讨回来的也许是一条命。或者……讨不回来了的也是一条命。
英莲先是打算胸前拦住他,接着又盘算从身后拖住他。英莲更感觉到丈夫公牛般的愤怒。更想到丈夫的眼里若被人揉了沙子,他不会耐心拭出这粒沙子,他会左拳打出自己这颗眼珠,右拳也同时打断对方的脊骨。
英莲望了望半山坡郎三他们的灯光,她估计那幢房子的距离不少于五里。英莲想,只有这么着了,五里山坡路走走看,也许够了。英莲继续沉静地想沉静地打算了。
丈夫这一回拔出了他的柴刀了。丈夫这时极温柔地抚摸她的庞大的肚腹。丈夫像个孩子,他用左脸颊贴贴她的左腹,用右脸颊贴贴她的右腹……
英莲凄凄说:“光华,他们在喊,‘爹,回家吃晚饭,’‘爹,该睡觉了。’”
光华不吱声,只把脸颊贴得更紧。好久好久,他僵硬地矗起:“不,他们在喊,‘爹,你可要象个爹!’”
她:“那我就陪你一道去。”
他:“这不中。这太险。我跟你直说了吧,我要他‘刀下还柴’。这很险。不,你不能去。不不,你也帮不了忙!”他似乎在奋不顾身地……抢白。
她的话,她的身体,是要坚决介入坚决插进去了:“我不进房。我在屋外看着点也不行吗?不!不不!我隐在屋角草莽里灌木里,我遮蔽严严地看着瞄着。不,我就要这么瞄着……”她也抢白他。
“不让你去就不让你去。要么回家,要么就在这儿等着。娘们,这种时候,你可别惹我!”
她不怕。横了竖了横竖了,她不怕!她拖累着庞大肚腹,她依然有做姑娘时灵巧,她燕子掠空蜻蜒点水,她神奇地蹿到了路边一块悬崖上。
危险的悬崖。他懂。后边的事不用想了,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答应和咒骂:“走吧。你要是坏我的事,你就是败婆娘!”
他们就走。五里上坡路。
第一里路,她说:“冬天才到,集上柴就涨了。光华,这一集,卖成了什么价?”
他发狠和她少客气别罗唆。可是,他听出这不是罗唆。这是拉家常。多少回饭桌边床沿上,他们就这样亲切地商量着生计,并一并肩膀,应付生存。那时,那里,乐在一起是温馨,愁在一起也温馨。
他说:“三块二了。怎么得了,听队长讲,今年工分值,一天还是两毛。”说了就生悔意。他发现,他和她是一模一样拉家常的语调。这不好。至少今晚不好。
她竟然格格笑了:“那就赶紧。我枕皮里还有六块五毛,买两担柴禾是够了……”
他:“六块五毛,我们家难道都不能剩下六块五毛吗?你要再念叨六块五,我就把它作为遗产……”
她断了舌头断了喉头,人也差点儿抖成一块一块,林林总总撒在地上。
第二里路。
她又说……
“别说。婆娘,求你了。你要再说,我只能用绳子把你绑在这棵树上了。”
他可能会这么干。那就抓紧说:“你也太凶太狠了。我讲讲我妈妈还不行吗?”
不行吗不行吗不行吗?行啊行啊行啊。没有谁像李光华那样尊敬他的岳母热爱他的岳母,也没有哪个岳母,那样不顾一切许配她的女儿那样瞧得起他这个穷孤儿女婿那样关切和祝福他们这对小夫妻。
行啊。这怎能不行啊?
“……我娘要生我时,我爹总算借到了富户那个破牛栏。娘腹痛发作呻吟时,老天爷欢快地下起了大雪片。爹把牛栏里的烂草扒尽了,也只能勉勉强强塞住破窗破墙缝,剩下的,也许叫作豁口也许叫作门的玩意,再也没堵的了。我爹说,婆子,汉子对不住了。我当当门板吧……我娘可没哭,我娘说,中,你挡了,我马上给你生出宝贝。娘当真就那样生出了我。”
她又说:“咱家房子不错。没柴禾取暖,你暖和暖和我啦,我保证不给你为难,保证顺顺当当给你生出孩孩啦。”
他的舌头断了喉头断了。他不能做声了。
他心里可是呐喊和咆哮:“妻,我的贤妻。你这片好心是不能得到好报了。你越是这样儿,我越是不能没有爱没有温暖。我就是要逼那郎三还我的柴。就是要郎三保证,明天后天,一直十五天,他都别卡我的柴禾!”
他走慢了点,却也走得更重了点。
第三里路……
第四里。她:“你要坐牢的。”
“值。婆娘,这个我值。我当不了梁山好汉,我可以当当北山好汉。翻翻家谱,我或许就是李逵十六世孙。”
“光华,你别哄人。我书读得少,《水浒》还是读过。李逵是造反,是改朝换代。你呢,英雄气短了。你这算什么?讲来讲去,不就是一担柴禾吗?讲来讲去,值得割下郎三这样人儿脑袋吗?”
“……可是李逵为了一条鱼,也闹过浔阳江。”
“可是闹过了,李逵和张顺最后是兄弟。你和郎三呢,闹过后是什么?”
唉,这都是啥呀,穷开心啥呀,这光景再傻气也不至于讨论什么《水浒》呀。
唉,实在是的,哪有工夫扯淡什么《水浒》啊……她也想。
第五里路,最后一里路了。
看得见那间房子了,看得见亮着灯光的窗户了。闪闪绰绰,是郎三的脑袋。李光华想,狼们,你的脑袋要还是那么有幸地在灯光下闪耀,你就得给老子把柴禾挑到坡下的大路,哪儿拦去的送哪儿。我这不是一个人了,我这是全家,是四口子,深更半夜在一起遭孽遭灾遭欺侮……没说的了,哪儿拦,送哪儿。不这样办,你的脑袋恐怕就要滚出窗外了……
那时候,星光淡而疏。总有些无名树冠覆盖和切割,星光就斑驳,就有有无无。那时候,英莲是白昼,她清晰看见,光华弹了弹刀刃,试了试刀锋。
“光华,我肚子痛。唉……唉哟……”
应是可怜……实是可恶:“叫你不要爬坡,叫你回去,就是不听,活该!”活该活该活该,该打该骂该杀?他不能不疲软,不能不停顿,“还不快坐下歇歇?动了胎气,躁了腹中孩孩可怎么好?”他就手搬了块石头,又就手按捺妻子坐下。
“不能坐的。坐了……”
他毕竟不是女人。生养之事,他一概无知。他就不迭地悔气不迭地叹气,不迭地团团转。
她:“你膀着我。悠着悠着走会儿,就会好些的。”
膀着了。怎么走呢?
上坡。不易!
下坡,也难!
他依然血气胆气。
她依然静气秀气。
她好聪明:“肚儿痛,上坡下坡都不行的。我们横着山坡走会儿吧。”
他这才解除了最深层的疑虑,相信妻没有耍花招。不下坡,不骗他回去,没话说的了,那咱们就悠步儿吧。
悠着悠着,悠进一片月光栗树林。膀着膀着,两支臂谁也抽不出来了。
他们忽然想起,有一年,他俩有过这般光景。
她说,那一年啊……
他也说,是啊那一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