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正义的师旅,战争是一座熔炉,它熔炼意志、智慧和感情。一旦你投身它那火热的怀抱,哪怕只有几分钟,便足以将你所有的情感提炼为两个最简单、最基本的元素:爱与恨。而且那爱啊,在浴血厮杀的瞬间,又只表现为战友之情。由于纯,它成倍地强烈起来,强烈得随时可能燃烧,而放射出平时所看不见的绮丽光焰。
——这是闪电的光焰,虽然稍纵即逝,却足以撕开浓云,使我们窥见那些朴素的灵魂中山的巍峨,海的坦荡,天的高远;这是钢水迸射的火花,虽不能常开不谢,却使我们感觉到在那些炽热的胸膛里,时时翻滚着对正义、对真理、对祖国和人民的赤诚!
上文是我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的一页日记。引在这里,是因为想起了使我写下这篇日记的一位英雄。
那是二月二十一日的下午,从高平前线下来的第一批伤员到达了我军控制下的东溪。在战场,凡见了前线回来的同志,你都觉得他们是功臣,是亲人,只想着为他们做点什么,或者至少见他们一面;更不必说是火线下来的伤员!于是,我跟在灰尘扑扑的汽车后面跑到了战地医院。
能做点什么呢?端一碗水罢,扶一扶担架,掖一掖被子罢……有时连这些事也插不上手,就问候一声:“同志,辛苦了……”也觉得殷切的心情得到了一点满足。在这种场合,倒是那些负了伤的比我们这些没负伤的更显得精神饱满而旺健。他们没有呻吟,没有哀容,有的是胜利的冲动和对战友的热情。即便是重伤员,只要还能动,也会在担架上主动支起胳膊同你握手,并迎着你的问候真诚地答道:
“同志,你辛苦了……”
这里有担负穿插任务的某部四连的几个伤员,他们听说我在出发前到过他们部队,便格外亲热起来,争着抢着向我介绍一路上的战斗情况。就在他们短短几分钟的闲谈中,我听到好几次提起同一个名字一一九班长韦学锋,说他不顾自己负伤,一个人掩护全班撤退,自己留下掩护。
他说:“我是党员,你们先撤……”之后,在四面敌人的包围下,他孤身奋战整整一个下午,用冲锋枪、手榴弹和刺刀消灭了至少九个敌人,天黑以后又主动帮助坦克兵组织地面防御。有一个坦克兵正在架机枪,一发炮弹落在他身旁,九班长立即扑在他身上,结果战友平安无事,九班长再次负伤……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两个字:英雄!象勘探队员发现了稀有矿苗那样,我巴不得立刻见到他,又担心失掉他,忙问:“九班长他……现在怎么样了?”
正说着,一位身材匀称、相貌端正的战士扶着门框探进头来,问道:“都安排下了吗?”
身旁的伤员立刻嚷道:“看!这就是九班长——韦学锋!”
真叫人喜出望外!本来以为他现在至少是躺在担架上,可他分明是自己走来的,而且象是负责照顾伤员的人一样。我激动得有些慌了:“九班长,快……快进来坐!”
说着伸手就去扶他。谁知刚一触到他的胳膊,他就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猛地一颤——该死!我怎么竟忘记了他是伤员!他的臂上有伤,军装的后背也被撕开,露出了白花花的纱布。他见我十分尴尬,便苦笑了一下,试探着躲开下肢的伤口,坐下了。
“九班长,”我说,“刚才正在谈论你,听说你们班打得很英勇……”
哪想到,我又一次冒失地触到了他的“伤口”,而且比方才更重。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眼圈就红了,接着避开我的目光,摇了摇头说:“没打好……牺牲了三个呀!其余都负伤了……”说着,一汪泪水溢出来了。
我的心陡然一沉,不知该怎样谈下去。战斗打响五天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眼泪。这时另几位伤员告诉我:
那是前天——十九日的上午,九班担任整个穿插部队的前卫。当他们前进到高平的东部屏障博山山口时,突然遭到敌人四面火力夹击,与本队的联系也被隔断了。由于地形对我十分不利,部队首长决定主力离开公路,沿两侧山梁迂回,自上而下地扫清敌人火力点,这样,九班就在这里单独战斗。在消灭了不少敌人以后,九班长果断地组织全班逐个撤退,摆脱了敌强我弱的不利局面。有几个同志是在撤退中和撤出后负伤的,他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这样!按说,穿插部队由于敌人阻截而受损失,是很难避免的。何况他们作为尖刀班,已经起到了侦察的作用,遭遇后又以顽强的战斗牵制了教人火力,为本队迂回歼敌创造了条件;而本身也大部撤出了,岂不是打得很出色吗?然而,这一切都不能熨平这位极富感情的班长的心。
“好几个同志都是右后侧那个暗火力点打伤的。”谈起战斗,他的泪水立刻被怒火烧干了,“……当天夜里,坦克兵战友把我背到坦克旁边,铺上麻袋让我休息。我说不行,有一个地方我一定要去,不干掉它我死不瞑目!他们拗不过我,就去了两个同志扶着我往那个暗火力点摸……敌人逃跑了,只剩下一个机枪工事,一个冲锋枪或步枪工事,地下撒满了弹壳。看完,我就晕过去了……”
九班长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旁边也无人插言。他那深沉、强烈的情感紧紧地吸住了所有人的心。
“我们那几个兵多好啊!”他缓缓地说,“开头,我们是全逢的后卫,一听到前面传来口令要我们上去,大家就说:准是前面有硬仗,党支部要使用我们了!我心里也这么想着。我七七年入伍,没几个月,上级就把我调到教导队的战术示范班学习,回来就让我当班长。我们这个班,得过‘射击优胜’红旗,给外宾作过刺杀、集火射击表演。”
有一个外国代表团拍电影,要一个班的进攻动作,从冲击、爆破到自救互救,党支部都是派我们班担任的。所以全班都有这个把握:你小小越寇别说拿一个班对我们一个班,就算你两个班、一个排,也不信你能打得过我!当我们超越全连的队列,跑到指导员跟前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九班长,看你们的了!’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只点了点头。作为共产党员,当战斗需要的时候,应该怎样做,我都明白。我喊了声:‘九班,跟我来!’大家就一个跟着一个跑步往前冲。
“刚一遇到敌人袭击的时候,虽然地形很不利,可是全班没有一个人慌张,立即沿公路一线占领位置,各个主动展开战斗。我们还准备利用公路左侧的水沟和田坝,上去摸敌人的重机枪。可是刚刚占领水沟,右后侧山坡上一个从未暴露的暗火力点开火了,我们完全处在敌人四面夹击之下。有两个同志倒下了,两个同志负伤了。我朝后一看,也觉得后背猛地一震,但不知道疼。听枪声,我知道后队也受到强烈阻击,不能前进,我们再硬顶下去,等于蛮干。于是我命令全班,沿水沟逐个撤退。”
“这些同志平时个个听话,可是现在,谁也不走,争着留下掩护。我又感动,又着急,命令说:‘不许争!我是党员,我留下,其余都走!’……高春海是个新同志,人伍才一个多月,也要留下掩护。我对他说:‘我反正跑不动了,你们撤出后要继续完成我们的任务,为牺牲的同志报仇!’他象个懂事的小弟弟,点点头,顺从地走了。谁知他刚跑出三十多米,就中弹倒下了。我回头一眼看见,心里难过,眼泪就象泉水一样淌下来……最后还剩熊林森和刘汉朝,他俩拉着我的衣服说:
‘班长,我们舍不了你,要死就死在一块,和敌人拚了!’
我说:‘不行,你们要尊重我,就服从我的命令!快!’我一边向敌人射击,一边向身边的熊林森踹了一脚,硬把他逼走了。轮到刘汉朝,他说什么也不肯走了。这时我已抬不起头来,他扶住我说:‘班长,要撤,我背你一块撤!’
我说:‘敌人火力太猛,你背不了。’可是我不走,他就不挪地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说。‘好吧,你把子弹给我压满。’他给我压满五个弹夹,四个插在子弹袋里,一个装在冲锋枪上。然后我突然调过枪口,冲着他说:‘你撤不撤?不撤我就敲掉你!’刘汉朝,哭着跑开了……”
说到这里,他被战友间的骨肉情义激动得泪光闪闪,声音也有些喑哑了。我的心颤抖着,手里虽然端着本子,捏着钢笔,却早巳写不下一个字。他们多么年轻呵,可是他们却创造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骄傲!他们的崇高品格,称得上是人类的楷模!
本来我曾想找个空子打断他的讲述——他是重伤员呵,这样长时间的激动和劳累,怎么得了!可是我插不上嘴。他的激情象喷火枪喷出的烈火,一旦开口,就再也遏止不住。
“刘汉朝一转身,我就站起来打了一个长点射,想尽量吸引敌人火力。可是敌人不理我,拚命用子弹追踪撤退的人。我急了,接着又作了一个假动作——朝另一个方向冲了一二十米。回头看看,刘汉朝已安全撤出开阔地带,这才重新扑倒。敌人气疯了,几个火力点一齐向我射来。”
我趴在田坝下面,倒觉得很自在——反正就剩我一个了,我没负担了;咱们打吧!我是不准备回去了,活着,就为了多赚你们几个!我有时觉着好象代表我们班、我们连队在给外宾做表演那样,运动过来运动过去,瞄准了,一个一个地收拾这些活靶子。究竟打死了几个,也顾不得查数了,总觉得不过瘾,报不了仇——你们的三十条狗命,也抵不上我的三个战友呵!打到后来,连我自己也纳闷了:
敌人火力这么强,怎么就打不死我呢?这么一想,我就听见背后的山坡上石头晌,回头一看,顺着山沟摸过来四个敌人——果然想来抓活的。来吧,我正愁找不到你们,报不了仇呢!这时敌人的枪声也不响了。我悄悄地把四枚手榴弹的盖子全部拧开,手里攥三枚,剩一枚插在胸前的子弹袋里,用嘴叼着拉火环,准备万不得已的时候,就一摆头,与敌人同归于尽。敌人见我半天没动,大概以为我不行了,就大着胆往上摸,离我还有十多米的时候,竟得意地笑起来。本来我还想等他们再靠近些,这一笑,我气坏了,一翻身站起来,边甩手榴弹边喊:‘来吧——来抓活的吧——’这一骂,拉火环从嘴里掉下来了,这时我甩出的手榴弹也落了地,一下子炸倒了三个。剩下一个调过头去拚命跑。我拉过枪就打——可惜,弹夹空了。这时,有一个没炸死的敌人一边叫唤,一边东一弹西一弹地向我射击。我想起牺牲的同志;再加上刚才眼睁睁让一个敌人从面前逃走了,直觉得心里的恨没处发泄。我借那个炸伤的家伙看不准我的位置的机会,爬到他侧面的山坡上,往下一滚,恰好滚到他跟前,没等他调过枪来,我就狠狠地捅了他一刺刀。我当时真想咬他一口肉下来,可是没有力气了。
“大概敌人一看活的没抓到,反搭了三个,气疯了,又开始扫射,并且向我这个单兵目标吊起小炮来了!我用敌人的尸体挡住子弹,喘了喘气,同时从敌尸上搜罗子弹,接着我就顺着土坡往下滚。不料一发炮弹落在我背后,我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轰轰隆隆的坦克响——我们的坦克上来了!我觉得身上立刻又有了力气。爬起来一看,我们的坦克一一辆接一辆,边冲边往两边山坡的火力点猛轰、猛扫!打得真解恨哪!我高兴得把帽子举起来,冲着公路喊道:‘战友们,打呀——狠狠打呀——’”
韦学锋太激动了,边说边挥着帽子。之后,他又换了一种深沉的语调,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到他深深敬佩的坦克兵战友的身上……他忘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伤痛,他只想把聍满胸中的爱的火、恨的火倾吐出来,否则便不能平静。实在不能让他再讲了!为了他的健康,我不得不忍住听下去的强烈渴望,生硬地打断他的倾诉,告别了。
天色早巳断黑。战地的夜晚没有一丝亮光。我走在街上,却觉得眼前始终有团明亮的火焰,吸引着我,燃烤着我的心胸和热血。我知道,这是韦学锋的爱和恨在燃烧,是他那战斗的激情在燃烧,是他对党和人民的满腔赤诚在燃烧——这火焰是那样明亮、迷人!我渴望捕捉到它,永久地保留在记忆中,以为它可以陶冶我们的情操,引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处。
这也是我不避丑陋,撕下那张日记奉献于读者面前的一点痴心。
1979年2月革于东溪
5月成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