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凑巧,四个伤员刚刚趴下,吱呀一声,独立房屋的板门开了,一个,两个……四个挎冲锋枪的敌人鬼头鬼脑地钻出来,张望着、搜索着朝这边走来了。
“我们被发现了!”陆朝明判断着,“怯懦敌人,一定是听清了后面再没脚步声,才敢出来的。——无论如阿,要作好最后的准备。”
他朝三个战友身上望了望,糟糕!谁都没有枪了!只在重伤员身上找到了一颗手榴弹。陆朝明不由得摸了摸左胸——工作服里面的军装口袋里,装着编队的通讯信号表,上面有电台频率和各种信号、密语……这当然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手榴弹插在装信号表的口袋里,拧开盖,把拉火环套在手指上,然后才对战友们说:“同志们,敌人很可能要来抓活的。现在我们总共还有一颗手榴弹,但是不敢甩一一我的身上有信号表,这颗手榴弹必须留到最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战友们也都深明此刻的情势,轻伤员首先说:“那你就保护信号表吧。我还有一把匕首,也还有点力气,可以和他们拚。”
“那好,你离开一点,你们呢?”
腿伤的伤员激昂地说:“我们和你在一起,绝不让敌人抓活的!”
无力开口的重伤员用力点了点头。
好战友,都是好战友,以前我们互不相识,关键时刻却是一条心。等轻伤员离开以后,陆朝明把两个重伤员搂在自己身子下面,静静地观察着敌人的动静。这时,他已能看清敌人的嘴脸,听见他们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还不时发出阴险的狞笑。陆朝明心里冷冷地骂道:“来吧,混蛋!靠近点,我要赚你们两个才走呢!”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突然,四个敌人停住了,象贪馋而又怯懦的偷食狗闻到了肉那样,竖起耳朵听着什么。陆朝明把拉火线在指头上绕了一圈,拳头攥紧了……也许再有一秒钟,再加一丝力气,手榴弹就要爆炸了。可是就在这一秒钟之内,四个敌人突然离开公路,朝山坡上跑去。
干什么?想包围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陆朝明一惊。他望着,听着,不由笑了:啊,兔崽子!你们害怕了,我们的大部队来了!
是大部队的前卫——侦察连赶上来了。他们告诉这四个英勇顽强的伤员,大部队的后面有担架,要他们稍等一会儿。果然,大部队不久便从山垭口露头了。但是陆朝明连这一会儿也等不得了,他对战友们说:“好了,你们两个重伤员在这儿等担架,我们两个还能战斗,先上去了!”话犹未了,轻伤员首先追赶侦察连的队伍去了。陆朝明把两个重伤员安排好,也随即向前赶去。
兴奋可以止痛,可以生津,可以长力气。陆朝明此刻正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又回到队伍里来了,又可以参加战斗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的活泼的本性又复活了。他觉得心里憋得慌,想和谁开个玩笑,可惜身边空无一人。他又觉得喉头发痒,怎么回事?噢,好几天没唱歌了——什么有嘴不讲话味?嗨不讲话,什么无嘴闹喳喳味?嗨闹喳喳……他几乎每天都哼几遍的《刘三姐》的旋律又响起来了。
但是没等他哼出口,心里就格登一下——前头是什么东西在路边冒烟?装甲车?是的,车上三个白漆大字:001,象三发炮弹轰在他心上!心爱的战车,她爆炸了。车上的排长昵?驾驶员呢?他的头嗡地一下,昏倒了。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还在装甲车上,两手攥着高机的握把,枪口哒哒地喷射着火光,可就是打不死敌人。他急了,丢开机枪,跳起来扑上去……两腿一蹬,他醒了。前面,后面,不见人影,只有发热的装甲车体烤着他的脸,炙着他的心。他一骨碌爬起来,象在梦里那样,不是走——是扑上前去,为战友,为战车,报仇!
拐一个弯,又一个弯。有几串子弹打到公路上来,溅起一撮撮灰土。他听了听,知道是从远处打来的,不理它!
他只顾前倾着身子,一会儿在路的左边,一会又不由自主地摆到路的右边,向前赶着……
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前面有情况,当侦察连的队伍在路边展开时,陆朝明赶到了。有人认出了他:“不是让你们等担架吗?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多危险!”
陆朝明来不及回答,问:“卫生员在吗?”
“在。干什么?”
“快给我两片止痛药。”
当卫生员给他拿药时,见他的右手一直捂在胸前,以为他胸口有伤,仔细一看,我的天!他的手指上套着拉火环,手榴弹就插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再一看,他没有枪,却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轻机枪弹盒,里面有一百发子弹——那还是他从重伤员的身上取下来的,一直背着,心想路上也许能再拣到一支枪,即使没有枪,赶上队伍以后也总用得着的。
他就是这样,怀着杀敌的渴望,也带着献身的准备,跌跌撞撞赶上来的!
他跟随侦察连前进,天黑时分,赶上了准备宿营的自行火箭炮的装甲车队。战友们说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在那外桥头指挥车辆的形象,已深铭在驾驶员的心中。陆朝明被关切、赞佩、惊叹的目光,被难以形容的战友情谊包围了,淹没了。有人递来饼干,有人打开罐头,有人端来自己没舍得吃的面条,他都吃不下,只是抱起装甲车上四斤重的水壶,一口气喝了一半,执意要到前面找他的连队。
突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影:“陈其陆!”
是的,正是001号驾驶员陈其陆,他和战友们在车体爆炸前一分钟跳出来了。那时他才发现陆朝明不见了,下车之后也没找到。
“小陆!”他也惊住了。
“你没死啊?”
“唉!我还当你牺牲了呢!”
这两位,各自为对方作过沉痛的哀悼,并发誓要为对方报仇的战友,重逢了!彼此的心情绝不是文字所能表达的。他们一起向前走,不久遇到了本连二班的全体同志。
“快看!陆朝明在这里!”二班的同志呼啦一声围过来,好象怕他再失掉似的。二班长说:“听说你在那外桥负伤掉队了,指导员命令我们沿路往回找,一定要找到……”
“找什么!”陆朝明说,“我迟早会上来的,呆在那儿有什么意思!”他还没忘说俏皮话。
“我们真以为你牺牲了呢!”
“还没有——马克思不要我,说我太年轻了,还可以继续战斗。”
找到了战友,又是这样一位幽默可爱的战友,刚经过苦战恶斗的队伍又充满了笑声。
马克思是否对陆朝明说过“继续战斗”的话,不好查考。可是连长的命令明白无疑:立刻进医院治伤。就这样,陆朝明先在前线包扎所住了一夜又一天,然后就被后送回国了。这是二月二十一日的事。仅仅四天以后,他又奇迹般地出现在前线的工事里。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够长了。但是这四天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值得补上一段。
还在前线包扎所,陆朝明就要求回连队,可是排长说:“不行,今天早晨你还晕过一次。”陆朝明只得登车回国。
还是这条路,前天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赶,今天又坐车往后走,心里真不服气。二十一日晚住在东溪我战地医院,后脑勺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隔着纱布摸了摸,感觉是一块弹片作怪。都是它,弄得我满头满脸是血,让人家看着好象伤势多重似的,其实离皮不远。他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能在这儿把弹片取出来,他们还会把我往回送吗?主意拿定,他就请身边的伤员帮他把纱布揭开,然后用手往里一抠,夹住弹片了,他咬紧牙,死命一拔,一块指甲大的黑家伙果真让他拔出来了。他觉得血顺着脖子流下来了,急忙说:“快给我缠上,别让医生……”
恰在这时,医生的手电筒照在他的头上:“你要干什么!”陆朝明白挨了一顿训,第二天还是被送回国内去了。
二十二日他在国内某医院,脱衣服的时候发现左肋下的衬衣有一片血迹,背心穿了一个洞——原来这里还有一块弹片,怪不得不舒服。他没声张。他这次决心做得利索些。医生来了,他问道:“医生,有指甲刀吗?”
“做什么?”
“剪指甲。”
医生递给他,上面还有一把小刀。陆朝明背着人,悄悄撩开衬衣,用小刀七拨八挑,又一块弹片被他拿出来了。
至此,他觉得自己完全具备出院条件了——错位的左臂被高手的医生正过来了,两块弹片取出来了,他还在这儿做什么呢?
二十三日,有一辆救护车要回前方,他偷偷爬上去,但是被医生发现,揪了下来。第二天下午,又一辆救护车、要回前方,他等到临开车才爬上去。可是医生好象有雷达跟踪似的,又把他揪住了。所有的理由都摆完了,医生就是不允。司机等急了,一遍一遍地轰着马达。陆朝明灵机一动,说:“医生同志,你要是再不下车,就连你拉到前线去!”“……没见过这号调皮兵!”医生没办法,只好给他补!了一张出院通知书。就这样,他登上救护车,又转乘弹药车,于二十五日下午在高平城下找到了他的连队。一连长大吃一惊:“刚刚送走,怎么就回来了?”
“伤好了,出院了,看,这儿有医生证明。”陆朝明喜不自胜。没等连长把医生的条子“审查”完毕,他已经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连长,我的枪呢?把我编在几号车?还让我们排在前头吗?咱们什么时候上?”
“往哪儿上?”
“高平。”
“高平已经拿下来了。”
“真的?”陆朝明乐得差点跳起来,但没等跳,又软下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唉——到底还是没赶上。妈的!这一路让我碰上的敌人太少了!”连长默默地端详着他那懊丧的神色,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暗道:这就是我们的战士呵!他可真是个——战士。
1979年3月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