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当我们为突击部队的迅速进展惊讶感叹的时候,实不过是面对着地图“纸上谈兵”。只是实地走了一趟之后,才真正懂得那红色箭头的每一寸进展包含着什么。
十九日凌晨两点三十分,指挥所的车队静静地越过边墙,踏上了敌国的土地。其实,这里的山形地貌以及房屋样式,与我广西边区并无二致,只是那漆黑沉寂的夜色和飘散着硝烟昧的空气,给人一种紧张、陌生和神秘的感觉。正如地图上用虚线而不用实线标示那样,这是一条不成路的乡间土路。沿途时见坦克和炮车的辙印拐进甘蔗林,或从路旁的庭院通过。我们的前车不时发出停车信号,车队只能断断续续地行进,就这样,也要前头的车队为我们闪开才行。
过了那兰村庄不远,但见两厢高山逐渐靠拢,只留一条狭窄的缝隙。好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英开”之所在。
当汽车从夹缝里勉强通过时,借车灯的余光,我发现尖牙利齿的石壁上有被什么擦过的痕迹。同车的同志无不低声叹道。我们的先头坦克可是怎么过去的呀!
后来我有幸遇见了尖刀坦克上的向导阮汉成同志。
“我穿军装已经七天了!”这位七天的“老兵”自豪地说,“到部队第三天就参加战斗。首长叫我坐尖刀车,我可高兴了。我在东溪有亲戚,这条路我走过。可我不懂坦克,以前从没见过。到了那兰山口一看,一面是立陡的崖壁,一面是巨大的突出石,留下的缝隙还不到三米宽,可坦克宽度是三米二七。过不去,怎么办?用炮轰吧?顽石在炮身下面,没法打;请求工兵支援吧?来不及了!我们是突击部队的尖刀车呀!我们过不去,将影响到整个部队的行动。亲自带领尖刀车的指导员一挥手:撞!于是驾驶员立即倒车,退后几米,一踩油门,向前猛冲——光!没撞动。再撞——光!光……一连撞了四次,到底把拦路的大石头撞开了,把两壁的尖棱撞碎了。就这样,坦克吱吱嘎嘎地硬挤过去了。过后一看,传动轮被划了好深一道印子,前头翼子板都别断了。——唉哟嗬,好厉害……”阮汉成被自己的讲述激动得连连摇头。是啊,即使身经百战的老兵,谁又见过如此神奇壮烈的场面!这是后话。
当日我们的车队通过那兰山口不远,再也走不动了,于是所有人员肩起行装,开始徒步行军。只见前头被堵住的炮车、弹药车已将公路摆满。战士们焦急地守侯在车厢下,路旁架着值班机枪,警戒着两面黑黝黝的山口。临近班翁时,天色微明,前头出现了一片烂泥塘。昨天在作战室已经知道,这是敌人炸毁上游水库造成的泛滥区。如不尽快抢通这段道路,不但火炮上不去,还将使插入纵深的部队面临断油、断弹、断粮的威胁。于是指挥员立即把主要注意力转移到这条路上,调集了大批工兵分队紧急抢修,然而修路的进展仍然令人心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一两公里长的洼地已被先头坦克和装甲车搅成一个大酱缸,要架一条能走炮车的路,谈何容易。工兵战士们正冒着敌人冷枪的威胁,踏水踏泥,从四面扛来树干和木板,一层又一层地填在稀泥里面。当我们从树干上勉强通过时,有人不慎失足,但见淤泥没膝,足有七十厘米。真难想象,我们先头部队的几十吨重的坦克怎么能够过得去!
一过班翁,地势渐高,快到靠松山了。在地图上,靠松山不过是个黑色的三角,实际上却是群峰交叠、谷深林密的偌大山区。唯一的简易公路既不肯凿洞架桥,于是只好逢山必盘,遇谷必绕,似九曲回肠。因此,从图上看布局至东溪只十七公里,我们加上系数计算,也不过二十三四公里,而坦克仪表记录的实际里程是三十一。沿路陡弯、隘口接连不断,每道陡弯,每个隘口,都可以成为敌人阻击的有利条件。当然,事实证明,在我英雄战士面前,优越的地形也未能挽救敌人的失败。在一道陡弯处,我看见一辆被敌人击中的坦克,事后了解到,当它中弹后,坦克手们立即跳下来,搭乘后车继续参加战斗了。但这辆起火的坦克堵塞了道路,而且里面的几十发炮弹随时可能爆炸。这时,后车上的连长邓积果断地命令:从车身上冲过去!抢在爆炸之前,能冲一辆是一辆,争到一秒是一秒!就这样,轧着烈火熊熊的前车的履带和钢板,连长的508车冲过去了,指导员的502车冲过去了……全连的坦克都冲过去了。
在盘山路上,我们看见路旁的水沟里,树枝上,有许多战士们扔掉的衬衣、雨衣、绒衣和压缩干粮。这是我车辆受阻后,战士们跳下车来徒步奔袭留下的痕迹。谁都知道,在艰苦的急行军中,一张纸片都会使人感到几倍的分量,何况战士是在负重几十斤的情况下且战且走!为了保持体力投入战斗,为了加快穿插速度,他们不得不把身上的生活保障用品减少到最低限度。看到路旁那些衣服上的汗渍、泥污和零星血迹,就象看到了英雄们高呼着战斗口号,热汗蒸腾地向前冲击的身影,令人肃然起敬。
事后一位首长这样评价我装甲部队的突击行动:那兰山口,他们是撞出来的!班翁泥塘,他们是犁过来的!靠松山天险,他们是飞过来的!一路的痕迹,都是英雄的形象!——说得好极了。
起初我很纳闷:敌人既想阻滞我军,为什么没有一座桥梁、一段隘路被炸?后来明白了:他们根本来不及。下了靠松山,临近东溪的开阔地带有一座水泥桥,一名越公安带着炸药正要炸桥,我先头坦克已从山口露头了。敌人扔掉炸药,骑上单车就跑,但坦克机枪的子弹追上了他,使他连人带车栽到泥沟里,成为越南当局可耻失败的一具物证。
在东溪,没看见一条稍为认真的战壕,倒是每家都挖了一个防炮洞。据俘虏口供和当地群众反映,当地公安、部队和政府头头一直声称:中国人顶多往东溪撂几发炮弹,他们的大部队根本过不来。十七日早晨,炮声从边界传来,当局虽然按上级指令胁迫群众一律上山,但公安头头自以为心里有底,还慢腾腾地照常开饭。士兵向他报告:中国人打过来了!他还骂人:放屁!他们是飞过来的?等他跑到院里登高一望:不得了,中国的坦克已经开进街口了!这才屁滚尿流地向山上逃窜。这样,他当然来不及向上级报告任何消息,难怪河内电台公布的失守地点里没有东溪。直到下午枪声已经平息,一辆由谅山开往高平的公共汽车还晃晃荡荡地进东溪停靠呢,车上越军上尉、少尉各一名,懵懵懂懂束手就擒。
东溪见闻六十华里山路,我们整整走了十个小时,于十九日下午两点三十分进入了我军占领的第一座县城(高平省石安县)——东溪镇。这是个丘陵环抱的椭圆形谷地,一条筒子街两厢,除了政府、公安等办公机关之外,几乎全是土木结构的低矮平房,时有芭蕉树掺杂其间。居民们走得实在太匆忙了,许多人家房门也没关,檐下晾着衣服,母鸡在窝里孵蛋。有凡户,把半袋粮食歪在防空洞的口上,大约是准备藏起来的,刚搬到洞口就撂下走了。这不要紧。整个县城,除了那条沙石马路被我强大坦克编队碾得尘土扑扑,显出大军经过的痕迹之外,一切都安然如故。
忽然有人叫道:“快看!老百姓!”哦,真的,前头有几位老人站在廊下,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们,还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