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井冈山上,造反的第一颗火种,是东北农学院的红卫兵们带来的。
9月的一天,井冈山大厦前,十几个红卫兵与几十倍于此数的、有组织或非组织的干部、群众,展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
一方的观点是“炮打司令部!炮打井冈山管理局党委!”
另一方的观点是“井冈山人不做阿斗!井冈山的运动无需外界插手!”
一边是叱咤神州大地、拥有金牌的“天兵天将”,一边是从里红到外、革命圣地的居民;一边正为毛泽东同志当今的理论而摇唇鼓舌,一边曾为毛泽东同志过去的理论而浴血奋战。在精神上都拥有金字塔般厚重的优势,在语录本里都能找到锐不可当的武器,谁能压倒谁呢?
许是井冈山人酷爱吃辣椒,火气大了点,“吃共产党的饭,穿共产党的衣,进共产党的学堂,倒跑到井冈山上来反共产党了!”气愤情急之余,有人动手了,红卫兵们揪住几个刚还手,周围陡然一片推推操揉,说是劝架,推操之中明拳暗脚,密如流雨,防不胜防……红卫兵们一个个跌跌撞撞,抱头鼠窜。莫要说蔓延火势,连这第一颗火种也熄灭了,接待站拒绝再留宿,当晚,他们一行人只得蹈蹈下了山。
11月,东北农学院的红卫兵再度上山。
这回情况不一样了,已经传遍全国城乡、几乎老少皆知的毛主席的第一张大字报——“……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计,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几乎就像是专为井冈山写的;曾经众志成城、“我自岿然不动”的井冈山,也如雨后疯长野蘑菇的森林,纷纷钻出造反派组织,充当报信的耳目、谋划的高参……
在罗浮,首次揪斗了山上的一批领导干部。你们不是有从里红到外的本钱吗?
我们则有一颗顷刻间叫你们人仰马翻的“核弹头”。这是一张照片:北京工人体育场的万人批斗大会上,彭罗陆杨被迫跪在台前,每个人后面站着三个怒眉冷眼的红卫兵,或抓手,或揪头,或用枪顶着他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勋的脊梁。
到茨坪,红卫兵直奔公安局。你们不是打电报去学院调查我们的成份、表现吗?
现在必须把一切黑材料给我们交出来!秘书科长不在局里,抡起斧头,一下把材料柜、办公桌砸了,木屑纷飞,公文遍地,满室咣当,帽上的国徽蒙尘,腰间的手枪无语……堂堂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竟第一次无力保卫自己。
火苗腾空,火势蔓延,火焰僻啪有声……
满山刷开了墨迹淋漓、触目惊心的大标语:“打倒刘邓陶!打倒袁孙段!”
刘少奇同志的一个女儿化名刘红,到了井冈山。她的安全绝对不成问题,来前,省委组织部曾打来电话,要求保密和接待周到;来后,她和同行的六名中央首长子女,一起被安排住在管理局三楼两个僻静的房间,伙食也是单独开的。然而,她只住了两个晚上,就独自一人悄悄下山了……
井冈山管理局党委书记袁林同志、管理局局长孙景玉同志、管理局党委副书记段奇逵同志等山上主要负责干部,整日里被赶羊一般,轮流赶到山上毛泽东同志的各处旧居前请罪。因为旧居里均没悬挂毛主席的像,他们的罪名是“心中没有红太阳”。
博物馆前,一群北京来的红卫兵揪斗袁林——
“长征时,你在哪个军团?”
“红三军团。”
“红三军团是谁领导的?”
“彭德怀。”
“你说说,你和彭德怀有什么黑关系?”
“没啥子黑关系,只有上下级工作关系。”
“不老实!五九年庐山会议后,党委会讨论修改博物馆讲解词时,你说:彭德怀归彭德怀,红五军归红五军,结果陈列方案基本未动。你要不是彭德怀的孝子贤孙,你会这样卖力宣扬红五军?”
“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认识:彭德怀有错误,不等于红五军就有错误……”
“什么,彭德怀犯错误?他是野心家、阴谋家、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是犯罪,罄竹难书!罪恶滔天!”
几记耳光,一阵脚踢,打得袁林天族地转,眼冒金星,嘴角滴血,一趔趄,他栽倒在地上。一个红卫兵揪住他的头发,要他挺直腰,跪好。
响起一串暴风雨般的口号声:“打倒彭德怀的孝子贤孙袁林!”“谁敢为彭德怀翻案,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
博物馆里,红卫兵们在第一展厅的八一起义部分,涂写了“朱德是大军阀”、“贺龙是大土匪”、“陈毅是老机、老右”等字句,三展厅的一幅朱毛两支部队会师、成立红四军的巨型油画上,在朱德的腿上打叉;在第四展厅红五军坚持井冈山的斗争部分,张贴了“这是为大野心家、阴谋家彭德怀歌功颂德!”的标语;在五大哨口的布景箱前,红卫兵们慷慨陈辞:“这在宣扬地形险要的唯条件论,没有宣传毛主席的战略战术和人的因素第一。”在几排起装饰作用的松柏木雕图案上,红卫兵们火眼金睛一看,发现十二根叶针组成一圈,无疑是国民党党徽,当即撬了下来,并作为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追查谁是设计者和设计者的家庭成份……
大字报云涌而来。墙上贴不下了,往版面上贴,版面上也满了,就用一根根绳子悬挂在各个展厅里,飘飘扬扬,犹如悼场白幡,曲曲折折,好似苏州园林。所有的大字报都在声讨:博物馆没有突出毛主席,没有突出毛主席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巨大丰功伟绩,突出的却是一条又粗又黑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
红卫兵们一致采取“革命行动”——馆上朱德题书的“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的横匾被倒了过来,并覆之以“批判馆”三个斗大的字。
1967年1月8日,红卫兵们正式封闭了博物馆。
尽管红卫兵们“以蓝天作纸,以大海当墨,也写不尽毛主席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巨大丰功伟绩”,他们却还是创造出一条口号来概括这一丰功伟绩——井冈山道路通天下,毛泽东思想照全球。
不久,它的每一个字,浇之以四五公斤的红漆,施之以一丈余见方的面积,赫然矗立在井冈山的主峰之上……
五
整个8月是红卫兵的天下。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走出学校,涌上街头,掀起了全国范围的“破四旧”运动。
在北京,红卫兵“破四旧”的“战绩”有:枪支268支,子弹11056发,黄金103131两,白银345212两,现金55459919元,文物玉器613618件。此外更改了数不清的旧街名、旧牌号……
枪支弹药也许可以算是某种战绩,但抄家来的黄金、现钞等物,无疑是借“革命”的名义对人民财产的非法掠夺。
使红卫兵的形象在世界的眼里变得狰狞起来的,还有对人权、人格的粗暴躁购——23日下午,三点半,燥热,憋闷。一队腰扎皮带的女红卫兵,高唱《造反有理》歌,冲进了北京市文联、文化局大院。先闯入编辑部,把稿子、刊物撕碎;
又冲进文联会议室,一边嘴里嚷:“养尊处优”、“精神贵族”、“裴多菲俱乐部”,一边手里的剪刀挨个把一张张皮沙发戳上些大窟窿……紧接着,她们从文联、文化局两个门往外驱赶“牛鬼蛇神”,大院里,四十几个人站成一圈,在四十度的高温下,老“牛”们一个个颈吊黑牌,弯腰九十度。二十几个女红卫兵则站在大圈外,手挥皮带往老“牛”们的脊背上骤雨般地抽打,一下,五下,十下……身上随皮带晃动、遮去了一切曲线的旧军装,灼热似两颗烧红了的煤核的眼睛,被仇恨扭曲的脸部,阴沉,麻木,像被雷电击中的枯木,因为竭尽全力而又力不可支,引起的淋淋喘气和眉梢处的阵阵悸动……一切青春的想力,混灭了!一切女性的特征,剥落了!活脱脱变成一台以皮带绞肉的机器。
当打到二十几下时,也站在圈里的老舍,皮开肉绽了,鲜血淋漓了,两腿麦秸秆一样在那里摇颤。他的眼镜早打飞了,他分不清站在圈外的是人,还是兽;分不清脊背上流的是血还是汗;他更分不清自己是在热爱了一辈子、也写了一辈子的北京城,还是在油锅滚滚、鬼影幢幢的炼狱……
下午四点半,老“牛”们被红卫兵押解到国子监街孔庙。那里已经堆满小山似的京剧行头——刀枪剑朝,蟒袍罗衫。红卫兵们手持舞台用的木刀,勒令他们将这堆行头一趟趟搬去院中间。行头点着火后,红卫兵又要他们在浓烟中跪成一圈,并用木刀往他们的脑袋上砍去。突然,不知哪个红卫兵喊了一声:“这老东西流血了,头破了,真他妈的太嫩!”被称为“老东西”的,正是老舍,鲜血从他的头顶上,一串串沁出,顺着额头,顺着脸颊,又流进脖子里……
老舍没有去揩。过去,他用高度完美的语言,编织了那么多美好的愿望;今天,他以一片凝固的鲜血,为这些愿望赶织了一块红色的尸布。
他死了,25日下午,发现他死于太平湖。有人看见,老舍从24日早晨起,就坐在太平湖西岸边,直至下午,身子像是一尊雕塑,眼睛里溢出一股奇特、梦幻般的光。也许先生是在和叠影于湖面上的屈原、田横五百壮士对话;也许先生的心,随着《四世同堂》里被迫穿上白布红字坎肩的祁天佑,在古城蠕蠕游街,尔后,一直跟着他走进了护城河……
1966年8月的这一场“破四旧”的“红色恐怖”,使远在太平洋彼岸的联合国也震惊了!
24日这一天,几十万红卫兵在苏联驻华使馆附近示威,“打倒苏修厂打倒勃列日涅夫”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荡九霄,并将大使馆所在的“扬威路”改为“反修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溃堤般的红卫兵冲进了教堂,在“中央文革”和公安机关的支持下,驱逐了八名罗马修女……
联合国讲坛上,美国驻联合国首席代表惊惶万状地感叹:“那种在红卫兵们超乎常情、难以理解的制造惊慌和恐惧的活动中发泄的憎恨外国人的情绪,以及中国官方助长在世界范围内的革命和颠覆的政策和教条,已成为当今世界最动乱。最扰乱人心的现象之一了。”
六
似乎这是旁枝野蔓的一节。
不。
要了解红卫兵吗?你还得了解站在红卫兵后面的那些有模有样的大人物。
要看红卫兵的悲剧吗?你不妨先看看那些大人物演出的一幕幕“喜剧”红卫兵动机与效果的分裂,大人物动机与效果的一致,由此可见一斑——
在江西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程世清的亲自主持下,由福州。长沙、南昌、洛阳等地的军事院校的党史教员们搞出了井冈山博物馆新的陈列方案。
根据程世清的指示:“位置不能一个个去摆,不能平分秋色,历史得为现实服务。”在新方案里,“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更名为“毛主席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纪念馆”;陈列的指导思想是“三突出”,即突出毛泽东思想,突出毛主席,突出林副统帅;陈列的内容由过去的以历史为线索,改为以专题来组合:党的建设,军队建设,根据地建设……贯穿其中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与党内的机会主义路线的斗争。
对程世清此人的“魄力”,江西人民的印象是异常深刻的,深刻到如同刀尖戳在心上的伤痕,至今难以抹去。这回,他又充分显示了他的“魄力”,要钱批钱,要人给人,从北京、南昌等城市请来了几十个画家和美工人员,从浙江东阳调来了一批曾为人民大会堂施工的雕刻工、石工、泥工,木工也是本省手艺最佳的,计一百多人,于1968年元旦刚过,齐集井冈山。他要求:“忠不忠,看行动”,“劲往忠字上使,汗往忠字上流”,一月施工,四月必须开展。
青铜般凝重的历史,轰然一声推倒在地,顷刻间,如一头瘦得只剩一身壳的、跪伏的病牛,任人宰割——
八七会议的转折意义不提了;
南昌起义的巨大功勋抹煞了;
有关红五军的内容全部撤销了……
1929年1月红四军的一张关于向赣南闽西进军的布告上,落款处署有“军长朱德、党代表毛泽东”。如何处理掉“军长朱德”这四个字,被列为几个重大疑难问题之一,提交纪念馆领导小组会上商议。有人提出将这四个字折掉,然后翻拍成照片展出,因过于露骨未被采纳;有人建议用香火烧去,只要动作徐缓、细致,烧出来的小洞,颇像被虫子蛀出来的。此建议立即引起与会者的兴趣,有人补充,如果布告的四沿再烧去一些,可以分散某些观众的过分好奇,造成一种整张布告未被保存好的真实感……领导小组决定采用此种“技术处理”后,向程世清汇报,他当即表态:“这样处理好!”
朱德同志的扁担。井冈山时期,为了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身为军长的朱德,也常常和红军战士们一起从宁冈挑粮上山。战士们见他军务繁忙,不要他挑粮,两次拿走他的扁担,他就在第三根扁担上写上“朱德记”三个字,示意不准战士们再拿走。这是一个建国后便写进了小学课本、镌刻在一代代孩子们心中的故事。然而,这样一条扁担,也被进行了“技术处理”,作为实物,它被撤走了,在一幅油画里,却成为另一个人手上的道具——黄洋界的那棵槲树下,挑粮在此小憩的毛委员、林彪,与随行的军民们热汗洒云天,谈笑落寰宇。由此,“林彪偷走了朱老总的扁担”,这又成了一个当今几乎全国老少皆知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