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宇从国外回来,刚刚踏上岛门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凭他的政治敏感,是不会觉察不到里面埋藏着多么大危机的。他立即召集外经委和银行的领导干部来开会,提出了紧急刹车的六条应变措施:从即日起外经委不准再签署进口汽车的批文,对已经签发的批文银行不准给开信用证,已经开了信用证的不准办结汇手续等等,特别强调的是,严禁市场上炒卖外汇。会后,他又马不停蹄到各县去转了一圈,找了十多位县委书记谈了话。对他们重新申明大义,晓以全局,指出倒卖进口汽车无论如何不能再做下去了。小小的一个海南岛挤进这么多的车辆,不翻车砸死人那才怪呢。犯了错误,个人受到处分还是小事。严重的是海南岛的开发建设大业势必要遭受不可估量的损失。与此同时,给改革者没了污水,自己使自己蒙上不光彩的名声。
可是这时的汽车狂潮,已在全速地向前急驰之中,想要中途紧急刹车无论如何也是刹不住的了。强大的惯性在起主导作用。有如一长列开疯了的机车,明知前面是悬崖峭壁、深山幽谷,也只会是“呼隆隆”地砸了下去。那个六条措施,顶多只起了个减速作用。而且雷宇心里明白,如果刹得过猛,还有翻车的危险,造成更大的灾难。因为有许多笔生意已与外商签定了合同,中途撕毁合同,不仅在经济上要做赔偿,而且在信誉上也要蒙受很大的损失。考虑到这些实际情况,雷宇在制订六条紧急措施时,便有意地网开一面。少数民族地区因为行动较晚,可以继续放行。
这是他的一条退兵之策。这一方面,可以平衡民族地区和汉族地区之间的关系,不要日后叫民族地区的干部和群众说,当初汽车事件中得到好处的只是你们汉族地区,等我们闻讯想到动手时,你们又“啪”地把闸门给关死了。另一方面雷宇也知道,只要还留下一道豁口,拦阻住的水就都会从那里流出去。许多要进来的车就会从民族地区转换一下批文,拐弯抹角地流进来。所谓商品流通,并不是一句虚词,只要允许它流通,它就一定要采取流水的态势。
六条紧急措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雷宇接着又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他断然宣布夺权。夺谁的权?夺陈玉益的权!他决定从即日起三个月内,由他亲自签署进口汽车的批文,没有“雷宇”二字,海关不予放行。这也是他思谋良久的一条退兵之策。这样一来,既可由他自己从严把握,挡住一些需要挡住的申请报告;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他是有意要把陈玉益保护下来。陈玉益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自从50年代在广东省搞过反地方主义的运动,地方干部的心情一直处于受压抑的状态,当地人民也急盼能够成长起来一批本地干部,陈玉益正是他们心中的骄傲。想方设法把陈玉益保护住,不能让他在汽车事件中担负过重的责任!这是雷宇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分,汽车事件给海南岛所带来的梦幻的兴奋和虚假的繁荣,基本上都已过去,留下的只是个甩不掉的残局和抑郁沉闷的落幕氛围。雷宇虽然在向国务院特区办所发的一份电报中,自欺欺人地说:“到目前为止,海南岛进口的汽车全部都是在岛内销售的”;但是他心里已经是明明白白:汽车事件的败局已经是毫无疑义的了。他现在只存下一个侥幸的心理,就是企图通过自己在最后关头采取一些有力措施,把事件的方向稍微扭转一下,用加重对自己处分的代价,来换得海南岛尽可能小的损失。
但是直到目前为止,雷宇还不知道他所陷下的漩涡是个怎样深度,他将要跌落下去的地方是个怎样的深渊。
11月底,雷宇、陈玉益等被省委领导一个紧急电话召到广州,责令他们坐下来认真地检查一下为他们所一手导演的“汽车闹剧”。夜里两点,小谭接到了雷宇从广州打来的长途电话,让他火速把进口汽车的准确数字报来。小谭连夜去找海关、中国银行,奇怪的是,由于领导人在前一段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境界,对于进口汽车的统计数字一向漠不关心,甚至还生怕有人在耳边提起此事,就像喝酒的人怕人说他喝醉了似的。因此,中国银行行长得令之后,只好现把一些业务骨干找来,加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班,才把一个还不算十分准确的数字统计出来。
小谭接通了长途,把数字报告了雷宇。他一听就惊呆了,甚至一反常态,对小谭暴跳如雷地吼叫起来,“什么?六万六千辆!你开什么玩笑,是不是想把我雷宇往火坑里推?”陈玉益坐在旁边也流下了大汗,他接过电话用哆哆嗦嗦的声调说:“小谭,你要核对仔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小谭严肃地告诉他们:“已经核对过几遍了,一点没错,而且只少不多!请你们准确地向省委汇报吧!”
几天之后雷宇从广州回来,面孔阴森,把挎包挂在门把手上之后,便默默地坐在写字台前。过了很久时间才抬起头来望着小谭说:“我在电话里发了脾气,很不对!请你谅解!我没有把好舵,没有掌握好进口汽车的数量,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控制,给海南的改革、也给全国的改革带来了重大的损失,我心里是很难过的!”
有几个夜晚,雷宇一坐就是多半夜,眼睛凝滞苦涩,心情像潮湿的夜雾,一刻比一刻沉重。有时,又在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意味深长地与小谭谈起来。从他们来之前的决心抱负,刚来时的紧张热烈,一直说到对今后种种不祥结局的预测。
每天来找他拍板定案的人依然很多,他对工作比过去抓得还紧还细致。有一次,他拿起自己签署的文件对小谭说:“我雷宇这两个字,现在还管用!趁它还管用,我们就抓紧多做些工作吧!把海南的基础工程设施打好,以后不管谁来海南主持工作,就都好办了!”
到了12月中旬,中央已经下来明确的指示,坚决刹住倒卖进口汽车的歪风。对于已经进口来的车子,统一由国家物资局按平均成本价格调走,一辆也不得私自隐藏或处理,参与汽车事件的有关当事人,等中央派工作组来调查核实清楚之后再作处理。
汽车的喇叭声停息了,死一般的寂静。
热闹以后总是会平息的,而寂静中的内涵却往往要严峻得多,雷宇,你想到了吗?
六、无可奈何花落去
既然我过去一向以为自己是坚强的,那末,现在就不应该害怕耻辱。
——陀斯妥耶夫斯基
海南岛从狂热之中冷静下来,而且,是出奇地冷静,繁华的汽车市场收摊了,行政区大院更是浸在沉默的等待之中。几个领导人都在紧张地、有条不紊地抓工作,而且比以前抓得更紧张,更卖力。雷宇、姚文绪、陈玉益以及其他一些负责人,都显示出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
有几个县委书记黑夜里找上门来,慷慨激昂地向雷宇表白:“没有二话可说,我们是豁出一切经济上的损失,也要想法如数地把车子交上去!我们的态度是:交车保人!只要能保住你免受处分,什么损失都愿承担下来!”
有些不顾大局的单位将汽车开进防风林里隐藏起来,有的开进山洞里,有的甚至修造了遮盖的砖墙。可是,等到县委书记走来对他们说:“马上把车交出来,别让雷宇受到处分!”人们便又忍痛地把车从山洞里、防风林里开出来。当事人跺了跺脚说:“交吧!交吧!只要能保住了人!”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墨一样漆黑的天空和海洋里爬行着无数条火蛇一般的闪电,潮水翻江倒海似的向岸边席卷过来,发出声声震耳的吼叫,在那遮人眼目的雨帘后边,有几艘木船正准备要扬帆远航,船上装载着要偷偷运走的小汽车。突然,一辆车子向海边急驰过来,车灯劈开了漆黑的夜幕。腾地一声,有人从车子上跳下来,站在风雨之中向趁着海潮欲行未行的木船喊着:“别走,赶快把车卸下来,我是雷宇!”
一种动员,一种命令,让人无法不服从的命令。木船又在高似山峰的浪潮中把船头拨回,把车子全部卸了下来。
1985年3月5日,由中央纪委、最高检查院、国家审计署、国家经委、经贸部、国务院特区办、国家物资局、中共广东省委、广东省人民政府等单位组成的中央联合调查组,在组长任景德、江文等带领下进驻到海南。人马浩浩荡荡,但秩序却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稳稳当当,按照计划和原则这两条轨迹全面铺开了调查工作。
这时,收缴车辆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在雷宇不避风雨日夜奔走的感召下,在交车保人的一种社会情绪的支持下,那些乌黑发亮、曾经给人带来多少吉祥如意的愿望的小汽车,都征调上来了,而且超过了中央下达的五万辆的指标。那么多的汽车,那么多的亮锃锃的钢铁。海口一霎时成了东方的底特律,不生产汽车的汽车城,为了不让这些汽车受阳光曝晒和风雨侵蚀,雷宇从早到晚地忙碌着,召开各种紧急会议和找人个别谈话,摇电话机,拍电报、发电气传真,把大军舰和小木船等全部运输工具都调动起来,尽快地将这五万多辆汽车全部运出岛去。
海南岛汽车事件搞得如此癫狂,波及之面如此之广,调查组所面临的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工作量是非常浩大的。所幸的是,担任组长的任景德和江文,都是工作能力很强、办事精明干练、作风又极为正派的老同志,江文同志是1980年底审判江青的公诉人。与他们同来的同志,也都是诚实可信,政策观念很强,行动审慎持重。
他们一下来之后,就虚心地听取各方面的反映的意见,深入群众,面向基层,做了许多周密翔实的调查研究,而不急于草率地拿出倾向性的意见。
有一天,气温有些下降,天气急然阴晦起来,不久又刮起大风,灰暗的云层被风吹得低而又低,紧紧地覆压城市的上空。海南宾馆的院子里,树木在狂风中慌乱无主地摇摆着,尖细的竹枝竹叶发出颤抖的嘶鸣。就在这时,有人来敲调查组长任景德同志的门,悄声地告诉他,在他们所住的院子里出现了标语。任景德与那人连忙赶赴现场,在树木掩遮的南道上,果然贴有用白报纸写成的标语:“雷宇是个好同志!”后来,又接连不断地出现一些大字报、小字报和诗词,内容基本相似,主要是说雷宇为海南办了许多好事情,或者是为他在汽车事件中解脱责任。尔后,又传来更为震惊的消息,有的汽车上公然刷出“雷宇万岁”的口号。一时间,整个海岛的空气犹如灌满了炸药,一触即发。
消息很快传到雷宇耳朵里,他感到事态异常严重。晚上,他焦虑重重地对小谭说:“我得出来说话,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干扰中央调查组的工作!使海南岛陷入更复杂的境地!”
在一个不眠之夜后,他就在一个公开的会上向群众表了态,一再声明地说,他在汽车事件中是负有重大责任的,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大家一定要坚信中央调查组,支持中央调查组,努力配合他们做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