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演进有时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要探究这种转折的原因是很困难的。正像《拉奥孔》的作者莱辛所说:“情感和激动的网是既精微而又复杂的。”“自然界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单纯的情感,每一种情感都是和成千上万的其它情感纠缠在一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各种互相矛盾着的现实关系中生活,诸种完全对立的关系和因素对于人的大脑产生着方向完全相反的影响。不同方向的力同时发挥作用,其结果便只能是沿着一条弯曲的折衷的抛物线走下去。
海南的起飞需要很多很多的资金,宝岛的开发需要很大很大的热能,总之一句话,方方面面都要用钱。那种一无资金。二无设备、三无图纸就可白手起家的神话时代已经过去了,点石成金的魔术也已失传。现在,人们都是站在实打实的地面上办事情。没有钱就办不了事,这差不多像1+1=2一样简单明白。
那么,环绕海南岛四周的那些地区以及与海南岛相似地理位置的一些岛国、岛区,又是怎样发达起来的呢?雷宇曾着意搜集了有关这方面的详细材料(上边来的一位领导同志也曾布置他搜集一些这方面资料报上去)。国外的那些地区,诸如泰国、马来西亚、夏威夷以及奇迹般发展起来的亚洲四经济小霸就不去说它了,仅就国内的一些毗邻地区,诸如深圳、汕头。珠海、佛山等地,为什么都这么快走在它的前边(且不说有的已经起飞,像大鹏似的展翅了)?
海南岛出外取经的人很多,参观和游览了那些先进地区,垂涎地听着人家滔滔不绝地介绍各自的开发经验,真是高山深谷,胸中各有丘壑;八仙过海,谁个没有自家的一招拿手本领。许多见之于报端和文件上的那些条条款款,自不消说了,都是海南应当努力效仿、奋起直追的地方;至于除了公开见报的以外,还有些什么窍门呢?因此,几次出外取经回来的人都在正式汇报之后,总要私下里再去找雷宇,向他做些小小的补充。听说,他们都在做倒卖进口汽车的生意,不然,平地起高楼哪来的那么多的钱?十六世纪的里斯本,十七世纪的鹿特丹,十八世纪的利物浦,十九世纪的亚特兰大,不都是依靠从外地成船成船地运进来的金银,才显赫崛起成新兴城市的吗?
“有了特殊的政策,还要有特殊的利用办法;否则,为什么有些开放的地区上得快,有的地区上得慢呢?”一个声音在雷宇的耳畔说。
“可是,执行政策不能走样呀广另一个声音在雷宇的耳畔说。我们可以利用政策!任何完善的政策都有空隙,我们可以像伊壁鸠鲁之神,在缝隙之中生存嘛!”一个声音对雷宇说。
“钻政策的缝隙,那是执法犯法,明知故犯呢!”另一个声音对雷宇说。
“你可以更谨慎一点,也就是说更狡猾一点,一只脚踩在政策的圈子里,一只脚踩在政策的圈子外,等到上边要怪罪下来的时候,赶紧把另一只脚收回来就是了!”
一个更有诱惑力的声音对雷宇说。
实际上,这两种声音既产生于雷宇的身外,也产生于雷宇的身内。经过身内身外这诸种声音的反复争辩,雷宇执法如山的手开始松软了,执法不能犯法的信念开始动摇了。终于,他在脑海里吃力地抹去“?”,打上了重重的“!”。
他走上了政策的钢丝绳。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精神防线一旦脱链,一切物质上的防线就无法据守了。
雷宇头脑中绷紧的弦稍一放松,海南岛进口的汽车便以各种渠道、变幻各种形式潮水般地跨越海峡涌向大陆。其中有些做法,已经达到了古人所云的掩耳盗铃的愚蠢程度。政策文件上规定:进口的新车不能转销岛外,而旧车却不在此例。那末,用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旧车呢?没有明文规定。而这恰恰是可以大大利用的一个漏洞。
作为一个国家干部,是没有人愿意对他降低一格使用的,但对于干部们所乘坐的汽车,人们却巴不得降低一格来处理。只要用过两三天,行过那么三五百里路,都可以算作旧车,大大方方越过海峡去。而另一个明火执仗的做法是:在这些汽车将要离岛奔向大陆时,一手在它身上加盖“只限岛内使用”的印章,另一只手又给盖上“罚款放行”的印章。当然,在同时盖上两个妙不可言的印章的时候,他们已收取了数额相当可观的“手续费”。
尽管如此,在1984年7月份之前,海南岛倒卖出岛的汽车还是在有限规模之内的。
8月3日,海关方面给雷宇发来一个警报的信号:进口汽车已达一万三千辆。雷宇闻讯感到吃惊:钢丝绳的舞蹈,已经跳得过分了一些。应该想法子把车煞住,不能让它再往前滑行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向前冲一下,就可能摔到万丈深渊之下。
他当即找来了海南行政区主管外经工作的负责人陈玉益,让他在签署进口汽车的批文上适可而止地收敛,别再继续胡批了。陈玉益看到主要负责人是这样一副紧张的面孔,也不好再说什么,答应雷宇等批到一万五千辆时就不再批下去了;虽然,他内心里对于问题的严重性并没有雷宇看得那么清楚,要他撒手不批在感情上并不心甘情愿,而且甚至是很感痛苦的。他是海南岛的本土干部,50年代毕业于广州农业专科学校,多少年来一直是搞农村工作的,对于外经外贸这种炙手可热的工作还不太熟悉,不知涉外工作的纪律的严肃性和严肃的纪律性。
有一种强大的、可怕的无形力量,叫作“社会情绪”。既然陈玉益是海南岛士生土长的干部,那么从社会底层上来的各种声音都能通过各种不同的传导方式通到他的耳朵里,他很了解自己家乡的社会情绪,知道它的激动神经,知道它的喜怒哀乐。他知道人们正在思虑什么,渴望什么。他知道人们正想要抓住进口汽车这个机会赚到一笔大钱,改变自己与左邻右舍极不相称的落后面貌。社会情绪不好违拗,更何况我们自己就是社会情绪的载体。因此,陈玉益就很希望自己掌管的这部分权力能够给自己家乡转化为实际的经济利益。这一点,他真正地做到了,凡是拿到陈玉益签字的进口汽车批文,在转手之间,就可以兑现成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的货币。因此,他对自己在无可奈何之中说出的那个界限是极不甘心的,每天上班之后最最讨厌的是有人向他汇报已经进口的汽车统计数字。
正当陈玉益签署进口汽车批文的手欲罢不肯、欲罢不能的时候,从内地传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它的震动强度对于一般地区来说只多够上五级,也就是说微有感觉,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得在重要场合里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原来是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市场司的一位王副司长有篇讲话,权威性是很有限的,离“上方宝剑”的规格差得很远哩。可是同样的话,对于有着不同社会情绪的地区,会产生着决然不同的效果。当海南岛行政区工商局长刚从大陆上把这位王副司长在全国工商行政管理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用长途电话传回来,陈玉益便惊喜若狂,弹冠相庆,急如星火地跑到行政区党委书记姚文绪那里去汇报。还没等迈进门坎他就欢呼地大声嚷嚷:“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姚文绪问他是什么特大喜讯呀?他眉飞色舞地把那位王副司长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特别是最使他感兴趣的那几句:“内地机关、团体和企事业单位到广东、福建购买进口汽车,经所属省、自治区、直辖市主管机关批准,确属用于生产或科研需要的,应予放行;集体、个人持区、县主管部门证明到广东、福建购买进口汽车自用的,应予放行。”
姚文绪听到这“特大喜讯”之后,当即表态说:“那就抓紧干吧!等别人也干起来,我们再停止。走在前头才能把钱赚到手!”原来,海南岛这位新来的第一把手,早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比雷宇晚到海南一年多的时间,对于海南的情况虽然还不太熟悉,但他在佛山地区当专员的时候,就曾亲手批过进口汽车,赚了七千万元,给佛山的开发提供了一笔小小的原始资本积累。他的经验的精髓,就是别人没干起来之前大干一场,嫌到钱后立马刹车,等大家都争着抢着干起来时我已撒手不干了。
他恰恰是最懂得一脚踩在政策圈子里、一脚踩在政策圈子外的艺术的人。
可惜,雷宇和陈玉益却掌握不了这种绝技的要领。有满腹经纶、浑身解数的雷宇,尽管他在筹划经济、开拓事业上搞得得心应手,把海南岛建设的轮子拨转得很快,可是在走政策钢丝绳上,他却是个不太合格的演员。他办事总是一相情愿的时候多:既已把海南岛资金积累的赌注压在进口汽车的倒卖上,便真要从那里边挖出个金山来。虽然他也不乏理性的判断,知道那位副司长的讲话是硬不过红头文件的,但他却硬要狠下一条心来,不惜拿着鸡毛当令箭去冒一番风险。
当下,他就派陈玉益和另一个负责人去香港,联系扩大进口汽车的事项。
辩证法告诉我们:被压抑的愿望往往酿成最强烈的渴望,瞬间,又转为最果断的行动。
五、金钱的河流
世界上没有比金钱更好的东西了,它可以到处流通;它使城邦毁灭,使人被赶出家乡;它把善良的人教坏,使他们走上邪路,做些可耻的事。
——索福克勒斯
潘多拉的宝盒被打开了。这下子,正适应了那股强烈的“社会情绪”,马上就产生了巨大的社会迷乱。它像一股飓风,推着陈玉益身不由己地往前走,甚至是往前跑。人变成机械人,手变成了机械手,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签署进口汽车的批文,大量批,突击批,随着他手中雪片般飞出的批文,进口汽车就像潮水一般涌进海南岛来,接着又从海南岛涌流出去。海南岛的三大码头:海口、八所、三亚,自然成为最兴隆鼎盛之邦,沸沸扬扬,闹闹腾腾,昼夜喧嚣声不绝于耳。于是,在这吞吞吐吐的繁忙中,国内除西藏、青海而外的二十七个省市,国外从香港到日本到欧洲到美洲,都把海南岛瞄准为“热点”。开篇讲的那个钢铁海流阵势,就是这时摆开的。
偌大的海南岛陷于汽车的狂潮中。从行政区大院,到五指山和万泉河的山坳水滨,人们整天想的、谈的、看的都是汽车。汽车的喇叭声整天在人们的耳畔嘟嘟地响着。上至行政区的各厅、局、部、委、办,下到各县、区、乡的领导,以至于小小的幼儿园,没有不想去染指,给本单位、本部门从中捞点好处的。因为只要一领到进口汽车的批文,就可换回修筑公路、桥梁,开办工厂、矿山、旅游企业以及建筑办公楼、校舍、职工宿舍的资金。过去民间有句俗语,说是“好官难当”,现在,有了“好官也不难当”的大好机会了。那就赶快干吧!至于这当中,那些品质邪恶、心术不端的人,在酒色财气面前放开了胆子不顾道德法律的人,在这滚滚的金钱河流面前,为自己捞上几把,那就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真可谓“江河俱下,鱼龙混杂”!
行政区党委组织部,从理论上说应是党性最强的一个部门了;区党委常委、组织部长林桃森又是个久经考验、从未丧失过原则、立场的革命老干部,曾经坐过国民党的牢,“文革”中又坐过“四人帮”的牢,从未丧失气节;今天,他不仅积极地参与倒卖进口汽车的生意,而且伸手向人家要了三万六千元的回扣,一声不响地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一生中坚持了多少原则,而今却一古脑儿抛闪到九霄云外去了。
滚滚的金钱河流,有多么巨大的冲击波呀!
《海南日报》社党组书记、总编辑关欣也是个资历非浅的人物,而且有学识,有才气,开口雄辩,下笔千言。说实在的,他在配合雷宇狠抓海南的改革与开放方面,做了很好的宣传鼓动工作。想不到在金钱的浪潮涌来时,也站不住脚跟。他先是听信手下人的怂恿,大办起什么“海南新闻文化器材服务公司”来,随后就以公司的名义大做起汽车生意,从中狠赚了一笔大钱,给报社全体职工两次发放奖金、实物达一千五百多元,他自己也捞到了不少好处;而且还怀着一种特殊的目的向港商暗送了很大一笔佣金。
广东琼剧院院长兼临时党委书记程运行,台上台下原本都是头等角色,现在居然也在丝竹管弦之余来插手按汽车喇叭。他从陈玉益手里领来进口汽车八十辆的批文,经一个姓黄的农民介绍卖给了琼山县农工商发展公司。一纸八十辆汽车的批文,一倒手就获得了八十万元的纯利。钱赚得太容易了,叫人眼红。姓黄的当然不会自出力,从中拿去了八万元的好处费。琼剧院三位院长看到姓黄的把那么多的钞票揣进自己腰包里怎能甘心,于是他们便联合起来向姓黄的施加压力,姓黄的只好又吐出三万元,三位院长各得到一份才算相安无事。
一位自治州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甚而在全省宣传工作会议上大叫:“我不当这个部长了,我要当百万富翁。”
上边我们说的还只限于公职人员、国家机关干部,至于社会上趁机兴起的二道贩子、三道贩子、四道贩子,乃至五道贩子、六道贩于,以及炒买炒卖外汇的人,在热火朝天的汽车狂潮里,炒到了多么大的好处,捞取了多少实惠,更是如同天女散花无边无际了!在海南岛普降“钱雨”的时候,有人用秤来称人民币的,有人把成麻袋的钱从墙里扔到大道上去的,有人要钱而不要命的,至于比着手段行贿送礼,比着手段弄虚作假,冒支冒领,那就更是光天化日之下见怪不怪的事了。
金钱的河流泛滥了!
这是一场灵魂的大拍卖啊!
不巧得很,正在钱河泛滥与人欲横流的时候,雷宇又到泰国去访问了,急得小谭在家里暗暗叫苦不迭:“雷公,雷公,你怎么在这时候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