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先生生于一九〇九年,可谓前辈的前辈。他既是散文家又是学者。他的着述甚丰,如《文言津谈》、《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顺生论》等。而我认认真真读过的仅三本:《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统称“负暄散文”)。
何谓“负暄”?张先生说是出自《列子》,“原意是嘲笑宋国的乡下佬,没有供暖的房子和羽绒衣服,只能靠晒太阳取暖。后来断章取义,成为寒士的一种享受,如韦应物诗,‘负暄衡门下’,金圣叹冒充施耐庵的诗,‘负曝奇温胜若裘’,都是。我用负暄为书名,断章之外还加点新意,不只‘寒’,而且‘闲’,因为不闲,今事还自顾不暇,又哪里能想到旧事。这样,有闲,想想旧事,而且是在晒太阳感到暖烘烘的情况下,就大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了。”(《负暄续话——后记》)八十有余的老人,能有如此安羊、精湛、活泼、诙谐的文字,实在是让人叹服。
读张中行的“负暄散文”,是一种精神享受。不仅长见识,而且养情性,如沐浴传统文化的阳光(亦为“负暄”),又如领受灿烂的、伤痕累累的民族感情的洗礼。张先生的文章,是中国人写的文章,也是中国人读的文章:淡而不疏,静而不寂,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含蓄、温厚、蕴藉,“气”与“神”兼备,有“寒士”的君子风度,又不乏传播见识的亲近。
张先生是一位传统文人,其文章也颇具传统色泽。但我始终认为,丢弃传统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也绝不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是传统维持了包括文学在内的存在或存在秩序。当然,传统是“成为”传统的,这注定了传统所必然存在的扬弃秩序(无论感觉到了还是没有感觉到其实,传统是极其公正的:即传统之于我们的可能性,关键还在于我们的经验与智慧。我觉得,传统中的好东西绝非一桌佳肴,会有人事先摆好了请你入座品尝。传统不仅在典籍里,也在千姿百态的生活中;不仅体现于物,更蕴含于人心或人的精神状态。说穿了,传统的智慧是在被智慧发现之后,它才被认定为智慧的(或被称为精华这是我读了张中行的那些“笔记野史闲书”,所滋生的一点儿似是而非的联想。
张先生的“负暄散文”以写人事为主,而“忆旧”又是他的重要特色;写人必写事,其中涉及的大都是一些“旧人旧事”。他笔下的人物,有清代、近代的,也有现代、当代的;有学者、教授,也有优伶或作家: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有熟识的或见过面的,也有听说的或根本不可能谋面的……张先生自己则说,只是状写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影子中有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总起来成为曾见于昔日的‘境’”。周汝昌先生在《(负暄琐话)骥尾篇》中说:“文境之高处未有不是诗者。”因而张中行所写的虽是“琐话”,但诗与史的融入与贯穿,确是可以感触到的,且不轻不薄。那么,怎样才算是“诗”(或“文境”)呢?我突然想到名声赫赫的法国当代画家巴尔蒂斯(他在中国办过画展他在谈到中国艺术时说过:“道济的《苦瓜和尚画语录》,写得何等地好!在我们西方,很少有这样好的东西,现在的西方艺术理论,哪里有谈得如此透彻的东西。”细细体味巴尔蒂斯的言论,让人感到这位当过多年罗马法兰西学院院长的画家是懂“诗”的:因为他信奉表象背后的东西。“诗”的含义绝不是或不可能仅仅是抒情。“诗”是一种境界,一种“语言”(包括绘画语言或电影语言之类)背后的“气”或“神”,一种隐含于表象的“意义”,一种弦外的无声音乐(或旋律)。说到张中行的散文,周汝昌先生所言颇耐人寻味:“诗”与“史”能“结合”吗?“太史公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后来的劣史,为什么总跟不上司马迁?就是因为笔下无诗。”怎样理解张中行把“琐话”当作“诗”与“史”来写的问题,周汝昌先生说:“读者幸勿一眼看见史,另眼迷却诗,那所失恐怕更大……”这一提醒实在是太妙、太必要了。若不是悟得中国文史传统三昧者,是提不了这个醒的。就如张中行说他所写的是“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其实也是体现了中国散文传统的精华或智慧的:无论是“人”、是“事”、是“情”,一个“可”字,不就把“传”、“感”、“念”的质地提到了“境界”的位置。
若凭个人喜好,我最爱读的是那些写入的作品。一是“好看”,二是可以了解到一些过去无人知晓的“轶闻趣事”;三是这些“可传之人”大都产生过社会影响、或是一些早已载入史册的人一读这些人的过去,等于是读史。张先生在状写这些人物时,既无赤裸裸的颂扬,也没有随意讥讽鞭挞,而是显现出一种拉家常般的心平气和,冲淡而隽永,宁静而敦厚,生动与风趣之中虽不乏过去时代的苦涩味,但内中的热情及生活信仰,却是时时可以感觉到的。在张先生的“琐话”中,历史也就从抽象或枯燥中解放出来了,且成为富有“人味”的真真切切的记述一是画面,是形象,是回味,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的追溯。实际上,张先生的这种记述品性,即“以外寓内”的抒写韵味,在那些感怀“红楼”(旧北京大学文学院)或忆念京城旧貌的作品中,也表现得很充分。
周汝昌先生曾“暗想”:“张老的那文字深处的一种苦味的心和一种热情积极的精神意旨,不知读者当中果有几分之几的人真能领略?想到此处,我确实不能撒谎,说自己不曾有感伤之情。”这担心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中国之博大,文化之深厚,却不可能被“历史瞬间”所颠覆的,而可以领略“负暄”之美文,可以感受其中的“诗”、“史”、“境”的读者,也不可能减少:社会文化的进步,“人心”总是会平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