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退一步说,如果光是赔钱赔脸,赔也就赔了,穷也就穷一点儿了,脸丢在地再捡起来呗。可事情还不止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离奇的事情,我们家竟然有一只人扮成的老鼠,或者,我们家有一个老鼠变成的人,这怪异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我对象耳朵里去了。
我对象就来找我了。
其实我对象以前也来过我家,也见过弟弟几面,但是每次我们都掌握好节奏,只让他们打一个照面,就设法把弟弟引走了,而这几次弟弟也很配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我感情特别深,他在大嫂面前犯的错误,在我对象面前,从来不犯。所以,我对象并不知道我弟弟的情况,也所以,当她后来听说我弟弟这样的情况,她是不相信的,正因为不相信,她才要来看个究竟。
她来就来吧,我们仍然可以采取以前的办法,把弟弟引开;如果更慎重一点儿,我们可以让弟弟服用一点儿安眠药睡觉,如果担心大白天睡觉会引起怀疑,我们就让弟弟服用医生开的另一种稳定精神的药,我们有的是办法。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我对象虚晃一枪,假报了来时,没等我们准备好,她就提前来了,这简直就是突然袭击。
我对象到我家的时候,我不在家,我爹也不在家,只有两个不应该在家的人在家,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娘。
如果我弟弟真是一只老鼠的话,他绝对是一只好色的老鼠。一只老鼠好色,它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它是很简单地处理还是很复杂的姿态,我不知道,但我弟弟好色我是知道的,但凡看到外来的女性,他会特别兴奋,兴奋的表现,就是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吱吱”声。
平时我弟弟“吱吱”的声音,简洁短促,十分清晰,但是面对新鲜的女性的时候,他的“吱吱”声明显变化,变得又长又慢,最后的尾音还会出现转折,变成“吱——啊,吱——啊”。
那天我对象一进我家院门,我娘虽然老眼昏花,却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因为那时我弟弟正四脚着地在院子里快速爬行。我娘赶紧拍了一下我弟弟的屁股,可我弟弟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爬得更欢,一下子就蹿到了我对象的跟前。我娘束手无策,但她有脚,她一脚踩住我弟弟,我弟弟“吱吱”地叫了起来,一抬头,看到了我对象。
我弟弟兴奋地“吱——啊,吱——啊”,我对象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是我能猜想得到,事后很久,我还想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那天眼皮子老是跳,我拍打了几下也没有用,说:“怎么回事,要出什么事?”我爹恨恨地“呸”了我一声,气呼呼地说:“有这么个弟弟,你还嫌家里事不够多,还巴望出个什么事?”
你看,这就是我爹。也不知道我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的想法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我明明是担心出事,他非说我巴望出事。
可许多事情并不是我巴望或者不巴望的问题,无论我巴望不巴望,事情它已经来了,有个乡邻站在田埂上喊我爹:“王长贵,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我爹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刻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心猛地一跳,赶紧问:“是什么人?”那乡邻说:“是个女的。”我说:“多大年纪?长什么样?”那乡邻笑了起来,说:“你别装蒜了,你明明知道是你对象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掉了下去,一直掉到摸不着捞不着的地方,我怀揣着一颗摸不着捞不着的心飞跑回去。
你们知道的,一切已经晚了。
我奔进院子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在捉迷藏呢,我娘要把我弟弟藏进灶屋,我弟弟偏要把自己暴露出来,我对象冰雪聪明,对着我娘冷笑说:“你别藏了,藏到哪里他都是那样子。”
正好我走了进来,我赶紧跟我对象解释说:“误会了,我弟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到得正好,我对象正要找我说话呢,她责问我说:“我跟你对上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你弟弟是什么?”我等于被她抓了现行,完全没有退路,只好坦白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我以为我说了实话,我对象就会原谅我,不料她十分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相信我,以为我在说谎。我赶紧说:“我没有骗你,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不过不要紧的,我们已经带他看过医生了,医生说能够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对象“哼哼”说:“既然你弟弟是一只老鼠,那你是找兽医给他看病的啰。”我说:“不是兽医,是人医,是治人病的医生。”我对象又“哼哼”说:“那你的意思,这个医生能够把老鼠变成人啰?”她真把我问住了。她见我无言以对,更是乘胜追击说,“如果真有这样的医生,请他把我们村、我们家的那许多讨厌的老鼠都变成人吧。”我一向是以话多著称的,但是在我对象面前我笨嘴拙舌,倒是我那一向笨嘴拙舌的老娘,不惧怕我的对象,上前伶牙俐齿地说:“他弟弟不是一只老鼠。”不等我对象回击我娘,我的堵塞的思路已经被我娘调动出来了,我立刻说:“我弟弟只是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他不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我对象大概无法体会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弟弟,又看了看我。我知道她的怀疑,就做了个老鼠的样子给她看,我学着弟弟,蜷起双手,放到下巴前,又噘起嘴巴,发出“吱吱”的叫声。我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回头看看弟弟,弟弟并没有表示出对我的不满,我估计我学得还是蛮像的,心里有些得意。
哪知我这一学,彻底惹恼了我对象,她生气地说:“我看不仅你弟弟有病,你也有病吧?你比你弟弟更像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知道我对象对我感情很深,但是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一只老鼠的打击,她怎么可能爱上一只老鼠,哪怕是想象出来的老鼠。我赶紧说:“不可能,不可能,生病的是我弟弟,不是我。”我对象的思维很活跃,她立刻说:“即使真是你弟弟有病,也不能证明你没有病啊。我听人说过,这种病会遗传的。”我大喊冤枉说:“遗传也应该是长辈传给下辈,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爹,怎么会遗传给我?”我对象比我更能掰饬,又说:“就算不遗传,也可能会传染,还有,基因什么的。”不等我再叫屈,她又说,“你想想,就算你从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天天和你弟弟、也就是和一只老鼠在一起,天长日久,你能保证你不受他的影响,不受诱惑?”我张口结舌,她本来已经结束了演讲,忽然又加了一句说,“难说的,现在什么事情都难说,传染病到处都有。”
她越说越离谱了,我得赶紧告诉她,我没有被我弟弟传染,我是个正常的人,健康的人。但是,我怎么说,她才能听得进去呢,我看得出来,她现在对我是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相信。我想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弟弟的情况彻底向她坦白,一定会打动她的心,让她知道我弟弟是老鼠而我不是。
于是,我把弟弟的几乎所有的恶劣行径全部说了出来。我本来是想向她隐瞒弟弟病情的,但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我只能出卖弟弟,竹筒倒豆子,抖了个干净。
说完,我又回头看看弟弟,好在弟弟并不生我的气,并不怪我出卖他。当然,很可能他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只老鼠,他应该是听不懂人话的。
我对象听我说完,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立刻冰释前嫌,对我投怀送抱,而是拔腿扭头,绝尘而去。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我的对象就成了我的前对象。
我容易吗,就我这样的,还有个女的愿意和我处对象,我能不珍惜吗,我能不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吗?只可惜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抵不上我弟弟“吱吱”地叫上两声。
我那个气啊,我不说我对我对象的感情有多深,希望有多大,我只想说,我弟弟罄竹难书,我们这个家,真让我弟弟害惨了。
其实还有人比我更生气的,那就是我爹和我娘,还有我大哥,我二姐,我四妹以及他们各自的配偶以及配偶的各自的家庭,他们这一干人,早已经对我弟弟忍无可忍了。
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弟弟丢掉。
这个念头是谁先产生出来的,我不想坦白地说出来,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摆脱不了干系的。
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成为全家人最强烈的愿望,我们就要付诸行动了,但是我们还不太清楚弟弟到底清楚不清楚我们的念头。为了试探深浅,我们打算故意当着他的面商量这件事情。
商量这件事情,涉及到家里所有的人,可我二姐想耍赖,说她有事来不了,让我们自行商量。那可不行,商量丢掉弟弟的事,是全家的大事,谁也不能不到场,我们对二姐说:“你今天不来,我们就等你明天,你明天不来,我们就等你后天,总之是要等你到了才商量的。”二姐知道推托不了,而且她也知道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她就回来了。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试探弟弟,我们议论说:“让弟弟到社会上去吧,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政府会管的,他不会饿死的,也不会冻死的,说不定比在家里条件还好呢。”但是也有人担心,说:“弟弟会不会被政府又送回来?”我们又自己给自己鼓气说:“不会的,弟弟又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和家在什么地方,政府不可能把他送回来。”
无论我们怎么说,弟弟都没有反应。对于弟弟来说,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表现,他如果是一只老鼠,他哪里知道我们要丢掉的那个人是他呢,丢掉一只老鼠,难道还要我们坐下来开家庭会议吗。反过来再说,如果他不是老鼠,而是一个人,那我们为什么要丢掉他呢?
总之,理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我们再进一步试探弟弟,看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弟弟果然不知道,我再说:“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并没有指望弟弟会理睬我,但偏偏今天弟弟心情好,还给我面子,回答说:“王全。”
大家这才真正放了心。弟弟果然说不清任何事情。
接下来,我们就商量把弟弟带到哪里丢掉比较保险。这事情又议了半天,说:“他是个病人,他又认不得回家的路,随便带到哪里丢掉就行了。”另一个却说:“恐怕不行,如果太近了,万一他找回来怎么办。”再一个赞同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虽然他是个病人,但病人毕竟还是个人啊,就算一条狗,你丢掉它几十里,它都会自己找回来。”另一个补充说:“狗它会一路撒尿,在土里留下自己的气味,它就认得回家的路了。”
商量不下去了,再去问弟弟。我问道:“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大家都认为我问也是白问,弟弟不会回答我的,他一直以来都不屑和我们对话,但是弟弟也经常乘人不备剑走偏锋,你不指望他说话嘛,他偏说给你听,他跟着我的口音一字一句地说:“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这是模仿,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弟弟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妨归纳一下弟弟平时的三类语言,第一类,和老鼠有关。弟弟如果愿意说话,他几乎能够说出所有的带有鼠字的和老鼠有关的成语、俗语、歇后语。或者反过来说,他说出来的所有的话,几乎都和老鼠有关。对此我们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弟弟虽然上过小学,但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只小老鼠了,难道小老鼠会比人还聪明,能够记住如此之多的成语,还是老鼠本身有过人的语言和记忆天赋,只是我们不知道、不了解?
其二,就是模仿。弟弟从来只模仿我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充耳不闻,只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会模仿我说话,无论我说出的句子有多么的长,内容有多么的复杂难懂,他都重复无误。这也是一奇。
第三就比较简单了,也是弟弟最少运用的,那得要在他情绪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一般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我的名字“王全”。
不过,我归纳的只是弟弟的表面现象,我们虽然和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在一个家里一起待了许多年,其实我们并不了解这个病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本质特点,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等以后吧,也许以后我们会慢慢地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不过,我们就要将弟弟丢掉了,那就没有以后了。
说到现在,我们更清楚了,从弟弟那儿是得不到答案的。我们又换了一个相反的思路,认为应该把弟弟带远一点儿,丢远一点儿,越远越好。
但是又说:“太远了,得坐汽车,再坐火车,票钱太贵且不说,这家里谁也没有出过远门,不要搞到最后弟弟没有丢掉,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这期间我只说了很少的话,因为我一直在想,丢掉弟弟的任务,无疑会交给我的。我虽然算不上个人物,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在家里头数我走得最远,我在县城的中学上过学,所以我把弟弟带走是义不容辞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商量远与近的问题时,我已经在考虑更确切更具体的地方了,很快我就有主意了,我建议说:“把弟弟丢到周县县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