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医生乘机把话说到底了,医生说:“没有钱,你就把他带回去吧,他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
医生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好在他只是一只老鼠”,这叫什么话,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还说“好在”?他难道不知道,一只老鼠也会祸害人、会给人带来晦气的。
果然的,我们还没出医院的大门,晦气就来了,我们迎面看到一个人,算是熟人,但又不太熟,他和我们村上的王图是亲戚,他常到王图家来做客,在小王村我们碰见过;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王图的亲戚,他还和我对象赖月是同一个村的,我到赖月家去的时候,也见过他几次,这样等于是两个小半熟,加起来可以算大半个熟人了,这会儿我理应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可是,可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啊,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我能让他看见我吗?
我假装不认得他,一脸漠然,两眼发直地拉着弟弟从他身边走过。他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打了半个圈,就滑过去了。我心中暗喜,不料还没喜出来,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尖叫,我一回头,他冲我笑着说:“都说我眼尖,我的眼就是尖哎,你没有认出我,我倒一下子就把你认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高兴地上前和我握手。我可以抵赖,我有的是办法,比如我可以说:“你认错人了。”或者我可以说,“以后再聊吧,我们赶时间坐车呢。”很明显后面这一招比前面这一招更智慧,既不承认认得,又不说不认得,让他没个准。可是,还没等我把办法使出来,他已经抢在我前面和我攀亲了:“哎,你是,你是那个谁,是王图那儿的吧。”他也太抬举王图了,王图虽然是小王村人,但不等于小王村就是王图的,他这么说,显得王图很牛,好像小王村就是王图的,比村长还牛,比我爹还牛。我加强语气纠正他说:“我是小王村的。”他听不出我的意思,高兴地说:“我说的吧,我记性好吧,你就是王图那儿的。”然后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兴奋地说,“对了,你同我们村的赖月是谈对象的吧,你们谁来看病啊?”
我顿时魂飞魄散,关于我弟弟的病,我从来没敢告诉我对象。我不敢告诉我对象,并不证明我对象有多么的不好,也不能证明我对象知道我有个精神病的弟弟就会和我分手。但是,反过来说,我也同样不能保证她不会那么做。我可不敢下这个赌,冒这个险,这个赌注太大了,这个风险太强了,一想起来我的心肝尖儿都发颤。
现在麻烦大了,险已经逼到我面前了,险把我抵到了墙角,我无处可退了,但我即使无处可退,我也不能告诉他我带我弟弟来看病呀。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身边,除了我弟弟就剩我了,我无路可走,只能挺身而出,把事情扛起来,我说:“是我,是我来看病。”
话一出口,我才知道我犯了更大的错误。你们替我想想,我弟弟有病我都不敢说,我对象要是知道我有病,我对象不是立马就成了我前对象了吗?我顿时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正着急着怎么跟他解释,怎么把谎言重新圆过来,不料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果真爱开玩笑,我倒是听赖月说过,你是个幽默的人,以前不怎么了解,今天才知道哈。”我犯了蒙,傻傻地问道:“你知道什么呀?”他说:“你自己瞧瞧自己,你像有病的样子吗?”
我惊心动魄地逃过一关,赶紧把话题从我和我弟弟身上扯开,扯到他那儿去,我反问说:“你呢,谁看病呢?”他又奇怪地反问我:“咦,你不知道吗?你自己村里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我真不知道,我们小王村除了我弟弟是老鼠,难道还有别人是老鼠吗?他见我真的犯糊涂,也不再难为我、不再让我猜谜了,说:“就是我表哥王图呀,王图得了病你真不知道啊?”又说,“他在这里住院,我是特意来看他的。”
这事情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王图竟然会和我弟弟一样,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这王图可是我们小王村数风流的人物,除了前村长能够和他PK一下,别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虽然许多年来,我并不关心村上的事情,但是我爹关心呀,王图的事情,我就是从我爹那里听来的。
几年前,王图承包了村里一排废弃的厂房,他拿来养鸡,鸡生蛋,蛋又生鸡,没完没了,正数钱数到手抽筋呢,村长又想重新办厂了,要收回。王图哪是这么好说话的,乘机敲竹杠,狮子大开口,怎么谈也谈不拢,双方的底线离得太远太远,像隔着太平洋那么远呢。村长急了,翻找出当年的协议,仔细一看,发现有机可乘,那协议漏洞百出,根本就是胡乱一写,完全不合法,不受法律保护。可村长懂法呀,他太懂法了,赶紧告上法庭,结果判了王图败诉,厂房被无偿收回。
王图如此人物,照样被迫害成精神病人,他比我弟弟冤多了,我弟弟反正天生就这样,可王图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不仅是好好的一个人,还是一个人物,一个人才,一个人精。
真是太冤了。
我们还没聊完王图的事情,忽然就看到王图从住院部那边出来了,神清气爽,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他那亲戚愣了一愣,先是奇怪,后又紧张起来,说:“表哥,你怎么逃出来了?”王图觍着脸上前就冲我过来,一下将我搂抱住,嘴上说:“抱抱,抱抱——”我吓得直往后躲,一边尖叫起来:“逃出来了,逃出来了!”王图说:“王全,我不是逃出来的,我出院了。”那表弟更是奇道:“你不是昨天才住院的吗?”王图说:“那只是一个程序而已,经过这些程序,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就可以出院了。”
他说话时,我在一边注意观察他,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病,但我又想,有病的人也不一定个个都会表现出来,即使是我弟弟,病得这么重,不犯病的时候,也是一个英俊青年呢。
王图又和我套近乎说:“你们看过病了啊?”他没有明确说出是我带我弟弟来看,还是我弟弟带我来看病,他只是说“你们”,比较含糊。我心里蛮感激他的,至少他的那个亲戚,听了“你们”,不能一下子就判断我和我弟弟的情况,他总不可能以为我和我弟弟都有病吧。
我得回报他,拍他马屁说:“王图,你肯定是误诊吧,你不可能得精神病的。”王图笑道:“还真不是误诊,我真得病了,是被气出来的,精神抑郁症,村里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我仔细辨别了他的神态,又重新想了想,既然这个王图和村里有仇,他会不会为了对付村里,假装生病了,以病来要挟村长。
但再转而一想,似乎也不大符合,如果是这样,他看到我,必定会装出有病的样子,而不会这么笑逐颜开。我疑惑着说:“王图,你是装的吧?”话一出口,我还担心王图会不会生我的气,不料他仍然笑呵呵地说:“你看出来了啊,我就是装的呀,我本来是想装其他病的,但是其他病都有仪器可以检查,查得出真假,只有精神上的病,才查不出真假。”我还没反对,那表弟倒不服了,说:“表哥,你说得不对,精神病也一样,能够查出来的,到精神病院看病,就是查病治病的嘛。”王图笑道:“你以为啊。”那表弟十分疑惑说:“表哥,莫不是你真的病了?没听说有人愿意自己给自己戴一顶精神病的帽子呀。”王图说:“我就愿意。”他见我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胸怀,又强调说,“他给我苦头吃,我也要回敬他一下,让他吃苦头。”
他谈笑风生地说自己有病,又谈笑风生说装病是为报复别人,他的话该不该相信呢?我肯定丢不开对他的怀疑,我说:“王图,既然你没有疯,你‘抱抱’干什么?像个花痴似的。”王图笑道:“拿你练练兵呗,等到了村长面前,我得抱抱他呀,男人抱抱男人,多恶心呀,我得先试着适应哈。”
我不想和王图谈论恶心的问题,我想得更深更远,我试探他说:“王图,你把你的险恶用心直接向我坦白了,你不怕我去告诉村长?”王图才不怕,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病历和医生证明,朝我扬了扬,说:“我有医生的证明,证明我是病人,有医院的公章,这就是铁证,这就是法,到哪里他都不能否认的。不像王长官个狗日的,当初和我签的承包协议,居然是没有法律效应的。”
我算了算日子,王图承包土地那时,王长官已经不当村长了,并不是发生在他任上的事情,我说:“那时候王长官似乎已经是前村长,怎么可能代表村里跟你签承包合同呢?”王图说:“前村长?个狗日的从来就没有‘前’过,也不会有‘后’,他当村长也是他,他不当村长也是他,小王村什么事情不是他一锤定音,只不过有时候在当面,有时候在背后而已。”
我觉得王图这话颇有道理,我们的前村长就是这样一个灵魂人物,无论他当什么或不当什么,他都是我们的村长。
王图和前村长王长官,两个人都是人物。现在这两个人物就要发生事情了,跟我无关,我看戏而已。
我甚至连戏都不想看,我只想让我弟弟能从一只老鼠变回一个人。
二
那时候我弟弟的名气还不像后来那么大,我大嫂嫁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弟弟有病。我弟弟不犯病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的人是一样的,他在看一本书,那时候大嫂还特想讨好小叔子,问弟弟说:“弟弟,这本书好看吗?”弟弟算是给新来的大嫂一个面子,开腔回答说:“书店里的老鼠。”我大嫂肯定是听不懂的,我一边把弟弟拖开一边翻译给我大嫂说:“他说的是咬文嚼字。”大嫂以为弟弟在跟她开玩笑,就顺着他说:“老鼠呀,老鼠不光会咬文嚼字,老鼠还会掘壁洞呢。”弟弟一听,立刻变成了老鼠的样子,双手尖尖地蜷在下巴前,嘴巴噘起来,“吱吱”叫了几声,一头扎到墙脚跟用手和嘴去拱墙脚。大嫂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弟弟用爪子和嘴拱下一大片纸屑和石灰,回过脸来冲着大嫂龇牙,大嫂看到弟弟灰白的狰狞的面目,惊叫一声逃走,动作比老鼠还快。
从此以后,但凡大嫂和大哥有了争执,大嫂就说大哥欺骗了她。可我大哥很无辜也很无奈呀,大哥说:“虽然我事先隐瞒了我弟弟的病,可你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弟弟。”大嫂说:“可是你让我和这么大的老鼠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呀。”我大哥说:“我弟弟不是老鼠,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一只老鼠。”大嫂不服,说:“他这种样子,他做的这种事情,跟老鼠一模一样的,他还不是老鼠?”大嫂又说,“这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老虎,那还得了。”
有所庆幸的是,我大嫂这人特爱虚荣,她虽然很生气自己有这么个小叔子,但她没有把这事情说出去,以至于她娘家的人,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弟弟的事早晚会被别人知道的,好在有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拼命干活攒钱,等到我大嫂娘家人终于听到了风声,气势汹汹来替我大嫂讨公道的时候,我大哥已经另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如此,才算稳住了那些比老鼠凶一百倍的如狼似虎的亲戚。
现在轮到我了。
我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把我对象变成我老婆做准备。
所谓的准备,你们都知道,那就是想办法对付我弟弟。
一只老鼠虽然狡猾,但是我们总觉得人会比老鼠更聪明一点儿,比如弟弟讨厌的时候,我们就学猫叫,一叫,弟弟就溜得没影子了,屡试不爽。弟弟从来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你要是欺骗过老鼠,老鼠下回就会小心了,弟弟似乎比老鼠还笨。只是我们远远没有料到,即便是一只很笨的老鼠,也一样会让全家人不得安生。更麻烦的是,还不止是让我们家不得安生。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只老鼠也许会把窝安在你家里,但是它决不会老老实实地就待在你一家作恶,弟弟也是这样,从这一点上讲,弟弟真像一只老鼠。
本来我们是一直隐瞒弟弟的病情的,家丑不可外扬,可弟弟他自己跑出去扬,他扮成一只老鼠,到处丢人现眼。
如果弟弟光是出去丢人现眼,那也就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认倒霉了吧。问题是弟弟不仅出去丢人现眼,弟弟出去,最主要的目的是祸害别人。一只老鼠是怎么祸害人类的,弟弟就是怎么干的。他跑进隔壁人家的灶屋,看到煮了一锅白米粥,弟弟朝里边擤一摊鼻涕,然后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是弟弟人生不多的言语中最常用的一句。
弟弟又跑到另一家,躲在人家的床底下,撕咬人家的床单。其实弟弟完全有能力一下子就把床单彻底毁掉,但是他很狡猾,他从不会一次性把东西彻底弄坏,他分了好多次,一点儿一点儿地弄,一天一天地弄,最后你才发现床单坏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老鼠搞的破坏。
弟弟这么做,你们千万别以为他是想掩盖自己的破坏行为,好让别人不追究他而去追究老鼠;恰恰相反,弟弟的意思,就是要让人家知道,事情是老鼠干的,而他,就是那只干事情的老鼠,他喜欢听到别人破口大骂:“老鼠,老鼠,天杀的老鼠!”
弟弟在自己家里这么做,我们没办法阻止他,也无法和他计较。可外人就不这么想了,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要来搞我们呀,凭什么我们要被你搞呀。他们是毫不客气的,立刻找上门来,要赔钱,要赔脸。当然,如果赔了钱不赔脸也好商量,但是如果反过来,光赔脸不赔钱,那是绝对通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