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云素在汉口的大街上徜徉,就恍惚处在上海,店铺毗连,洋楼林立,江边一带的风景,也有几分似黄浦江畔的外滩。虽新来乍到,她倒不觉得陌生,还有几分紧张和兴奋,她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沈先生了。对她的突然到来,他会是怎样的反应呢?先没顾得想,事到眼前,她就不得不想了。这一想,便有些心怯。她跟他,还没到那份亲密,连私下的交谈都没有,不过是眼波的传递。直觉让她有了判断,对方是喜欢她的。而她的心也告诉自己,她忘记不了这个男人,已经乱了套,她管不住自己了。似乎不去找他,就暗无天日,窒息而死。唯有去汉口,才是唯一的活路。她就这么横下了心,一意孤行地上路了。她没见过世面,自小的封闭也养成了孤傲的性格,不太在意世俗,喜欢的就做,不喜欢便是死也不肯。她一分懵懂,二分藐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就无从有个怕字。她不懂男人,只知道爱对方,爱就是一切。至于结果,她倒是没多想,面对的是怎样的态度、境遇,这不是她考虑的。她自小就是宠坏了的孩子,一朵温室里的娇花,已经习惯了人家的奉承和关怀。哪怕父母不在了,她当家小姐的身份也不容人小觑。
但是,走在熙来攘往的街道里,她就像湮没其中的小草,感觉到了孤单。恓惶之中,忍不住就给沈先生打了个电话,号码是在邮电局查到的,他所在的机关名称没变,不过挪个地而已,应该好查。一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心便怦怦乱跳,人也恍恍惚惚的,像坠入了梦境里。
对方一听她到了汉口,又惊又喜,免不了要问,是不是投亲戚来了。
她说不是,就来汉口看看。沈先生似乎感觉到什么,稍有迟疑,便问她住在哪儿。她说还没有呢。那边一时没话,末了便说:“你先到附近旅馆找个地方吧,不行我再给你想办法。”
此时,云素揣摩他的话,便觉得不能退房了。如果找不到房,不是让他觉得自己没用吗?她不能给他留下这种印象。即便再不好,也是自己找的地方,是自己的能耐。可不能让他看低了她。
茶房见她还在犹豫,又不失时机地劝道:“小姐,现在外面人多,世面又乱,订到一间房还算运气,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哟,我真是为你好。”
她只得坐下了。
茶房见此忙说:“那好,小姐,我这就给您拎新鲜开水来。”
等茶房一走,她便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就被隔壁房的响声弄醒了。细细一听,便吃惊不小,竟是船上遇见的那两位,又狭路相逢了。
记者刘明泽和艺人白帆是在路上认识的。仓皇逃离出来,几经周折碰到一起,问起彼此,都是上海过来的,自然容易拉近。临到安庆两人才挤上这班船。三等舱里又全是拖家带口的,整天大呼小叫,乌烟瘴气,嘈杂不堪。两人就常到甲板上待着。
偏巧龚云素在这条船的头等舱里。她偶尔到甲板上透透气,就会碰到那两位青年。刘明泽个子高高的,瘦长脸,五官清俊,沉稳讷言。白帆中等个头,团白脸,疏眉细眼,未言三分笑,说话抑扬顿挫的,总像在发表演说。有时,那两位的谈话也会有一两句飘进她的耳朵里,都是谈些国家大事,她大致看出对方的身份,像是文化人。只是云素的防范心理太重,不习惯搭理生人,免得麻烦。何况已装着一个沈仲明,对其他人就隔起了一道墙。那两位感觉到她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就主动跟她打招呼,云素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下文。两位见她有些矜持,虽不在意,也难免生出疑惑。临近汉口时,热情爽快的白帆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姐,看你是一人出来的,去亲戚家吧?”
云素犹豫了一下,勉强答道:“嗯……是看兄长的。”
白帆哦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看兄长就好,世面这么乱,你一个姑娘家,可要当心呐。”
云素说声谢谢,没再言语。
巍峨的江汉关已近在眼前。这就是汉口啊。逃亡出来的人们难免激动,仿佛失散者找到家一样。等轮船停稳,就像开闸放水一样,船上的人便争先恐后往岸上涌去。
刘明泽和白帆跟着人流往外走。见云素拎着个皮箱蛮吃力,前后左推右搡的,白帆看不过眼,要替她拿着。云素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走出了码头,云素便站住了,白帆想她在等人,便把皮箱放下,跟她挥手道别。
冬天的萧瑟景象对于繁华的江汉路似乎并不强烈,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不仅如此,南来北往人流的不断涌入,也带动着商业经济,不断有新的公司店铺挂牌开张,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形成一种虚张的声势,也助长了繁荣的局面。
到底是非常时期,沿街的墙面、电线杆上都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抗战标语,那些小广告也满天飞,兜售各种商品的,医治疑难杂症的……刘明泽和白帆随着熙攘的人流走了一段,不看那些旅馆门前客满的牌子,仅从街头四处张贴的房屋求租信息,已大略知道住宿的紧俏了。
刘明泽去年春天曾来汉口出差,有几天短暂的停留,是个温暖的记忆。
没来汉口之前,他对这个被喻为“东方芝加哥”的城市是淡漠的。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待了几年,眼眶子大了,以为其他城市都不过是小镇而已。他不想跟上海人一样蔑视外乡人,但被洋风吹了一阵,心里多少有些同化,抵挡不了。
他就是抱着这种想法来汉口的。等下了船,看到江滩一片洋楼林立,大厦连天,一时竟生出错觉,以为是处在上海外滩。走进江汉路,见那繁盛的街市,摩登的男女,无处不在的楚风汉味,也渐渐觉出一种独特的气韵来,尤其在泰昌旅馆下榻之后。
这个傍晚,微风轻轻地吹拂着马路边的樟树叶子,郁香阵阵。沿街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迷离的光影中,那些高低错落的房屋,狭长弯曲的石板路,就像是黑白电影的背景。他在微醺的状态下,逶逶迤迤,无意走进了巷道纵横的花楼街,恍然瞄见“泰昌”二字的油纸灯笼时,已到大门口了。
门口立着一位女人。
也巧,平时女人是不会站在门口的,那时刚送走一个客人,显得有些疲惫,她捶打了几下后腰,猛地看见已到近前的刘明泽,不由一呆。
她并不算个美人,身材微丰,皮肤既不白皙,面颊也非红润光鲜,但那双滴溜溜的吊梢眼,举手投足的灵动姿态,不经意间,自有一番撩人的风韵。此时,面对眼前风度翩翩的青年,惊喜之间,不由轻启朱唇,笑意盈盈道:“先生住店吧,快请进呐!”
他就被这笑容牵引着,恍恍悠悠地进了大门。
厅堂不大,进门靠左是客房登记台,墙上有长条形黑檀木挂钟,炎炎赫赫,那古铜色圆垂,时而当……当……不疾不徐,左右晃摆数回。下边贴着毛笔书写的房间价格表,方方正正的楷体,白纸已经泛黄,有改动的地方,便覆了小纸片。后面有小间,大致用作账房。柜台外的空当摆着几把太师椅待客。右边竖着木楼梯,通向二楼,一条窄窄的过道,两旁大大小小的客房,加起来也有二十几间,陈设还算齐全,房间也干净,他便答应住下了。
只有两天,他想感受一下汉口的市井生活,实际待的时间不过十几个小时。白天在外忙完了,傍晚才回到旅馆,看到老板娘坐在柜台里,正跟一警察模样的人眉飞色舞地聊得起劲。
瞄见他进来,她忙起身招呼:“刘先生回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呢。”他冷冷答了一句。
“哟,您先上楼,我一会儿就送去。”
他进了房间,脱下西装,从茶几上的白瓷小罐里取了些茶叶,用开水泡上,才坐下来,拿起纸扇扇着。一时瞥见窗台上撂着盆茉莉,鲜嫩的小花刚刚开苞,羞赧地半遮在碧绿的叶子中,但香气还是一点点地沁出来,随风一缕缕地飘进屋内。他不由凑近窗前,使劲嗅了嗅。
夕阳西下的街市,市声渐息,眼前是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房屋,黑色的屋瓦似起伏的波浪,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巷道,蛇行般地伸展到远处。
轻烟袅袅中,一些掺和着饭菜的香味从窗户里飘出来,在周遭弥浮。累了一天的人们坐在门口,有的捧着茶缸子,嗞嗞地吸溜着。有的端着饭碗,碰见了熟人,便道一声:“有偏啊……”那个回:“有偏呐……”彼此寒暄着,悠闲地聊天。不远处,是旧租界的一座座西式洋楼,一直连绵到江边。若不是那座高高耸立的红色水塔,真以为处在了上海。
那是幢正八角形的七层建筑,就像座瞭望塔,方圆几公里内的街衢巷陌都能尽收眼底。刘明泽最初没想到那座塔的功用,处两江之滨,近水楼台,每天挑一担江水烧火弄饭也方便得很,哪晓得人家更直接,清朝末年就建起这水塔,家家户户早用上了自来水。或许是耳闻江汉关的钟声,眼见水塔的壮美,让他开始对汉口这座城市刮目相看,也有了探究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