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罗太太不是个爱发愁的人,转过身,又上了牌桌,玩得昏天黑地,早把她的一对儿女忘记了。管他呢,今天混过去就行。她才不会去操那些冤枉心呢,大半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罗佳莉并不想在外久待,只想回避一下董子琛,免得让其他人有想法。她先去了玉倩家,问问她的情况,却没碰着人,料到她和军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又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个人,心里暖暖的一热,马路两旁的店铺也仿佛明亮了些。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在她身边舞蹈,落到地上,吱吱地被人踩成稀软的污泥,一会儿便化成了水,湿漉漉的地上全是雪水和灰土搅和的黑脚印,杂七乱八,尤显得脏。她的棉鞋已浸湿了,忘记披上围巾,脖子里钻进几粒,冰凉冰凉的,便踮着脚,贴着铺面稍干的地方走。
临近元旦,一些店铺和住户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比往年还显得红火一些,似乎让喜庆的气氛驱散一下战争的阴云。街上依然有不少肩挑背扛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问路、买东西,或是进店食宿。有的就在墙角背风处蜷缩一团,暂且安身。家家户户的门口时常站着些乞讨者,发善心的给一个饺子或一碗饭,有的则不理睬,或是厉声驱赶,每天一个接一个的,太多要打发,总有烦的时候。
佳莉对这情形并不陌生,以前见过,如今就更多了。人家背井离乡,逃难于此,赶上这般寒冬腊月,也确实可怜。她发起善心来,就掏出几个零分子往脚下碗钵里扔。但她的零用钱也有限,平时也很少上街。此时沿着店铺边上走,看见新奇的东西,不由得进去逛一下,不过是看看,饱饱眼福。姑娘伢都爱逛商店,姆妈怕她看花眼了,瞎买东西,跟她哥哥一样大手大脚,给她的零花钱就很少。姑娘家不比男人,习惯要养好,到时在婆家被人道论,总会说她没家教。罗太太别的不管,钱方面还是卡得很紧的。当然她对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佳莉走到天宝银楼门口,瞄见橱窗里金灿灿、亮晶晶的首饰,炫人眼目,不觉停住了脚步,凑到近前细细地观赏起来。偏巧这时,银楼老板周顺生就站在二楼的窗户前,正在往外看风景。
雪还在下,散花似的落下一片片飞絮,在那片繁乱的街面舞蹈。纷纷扬扬中,犹如织成一面巨大的网,房屋、树木、车辆、匆忙的人流,都像罩进了网里。
周老板雾里看花,不觉注意到楼下穿着蓝布棉袍的姑娘,阴晦的天色中,那逼人的朝气透射出来,四周的冷空气仿佛都融化了。他蓦地觉得几分面熟,再一想,便记起是在新市场唱过《天女散花》的那个罗佳莉。
周老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容,将夹在手上的烟斗往外掸了掸灰,指了指楼下,对身旁候着的手下说:“去,把那位罗小姐请上楼来喝杯茶。”
手下应了声,赶忙下楼去了。
周老板以为罗佳莉也爱穿金戴银,倒正中下怀。但佳莉对那些金银饰品并非特别喜欢,不过看看而已。她注意上了一只翡翠手镯,不由想到姆妈丢失的那只,姆妈一直心疼那只镯子,这几天还在跟哥哥怄气。相比起来,这只镯子细嫩润滑,通透清澈,碧亮照人,比姆妈的那只还要亮眼。
今天是姆妈的生日,如果她手里有钱,一定把这只镯子买下,送给姆妈。
可一看标价,300元,她就傻眼了。她就是攒到明年,也不够买这只镯子。
这一切,又让楼上的周老板看在眼里,从她的视线揣摩,知道是看上了那只翡翠玉镯,便叫人跟楼下的掌柜说,把那翡翠手镯收起来,装好。
佳莉见店掌柜把那手镯拿了进去,以为是有人买了,就有些失落。正要往回走,背后有人在叫罗小姐,一侧头,见是刚才站在门口的店员。
他笑嘻嘻地说:“是这样,上次我们周老板去新市场看过你的表演,很欣赏,碰巧他今天在银楼,就想请罗小姐上去小坐一会儿。”
“上楼就不用了吧,谢谢好意。”她转身要走。
“罗小姐不用这么急着走呀,”那人抢先一步,似要阻止她的去路,“我们周老板是说一不二的人,竟然发了话,让罗小姐进去赏光,就一定要去的。”
她一看对方纠缠,忙推托说:“我家里有事,没空呢,谢谢了。”
“罗小姐,请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对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佳莉心里一紧,见那人一扫刚才的斯文,眼里露出凶光,知道遇上麻烦了。她猛地记起姆妈说过,这一带是洪帮大佬周老板的天下,泰昌旅馆也要时常去打点,抽点血,要不安宁不得。
“实在抱歉,我母亲今天寿辰,得马上回去。”她转身要走。
那人还想阻拦,这时店掌柜上前扯住了他,回头对佳莉说:“罗小姐稍安,我们这位兄弟性子急了点,也是好意。这样吧,既然罗小姐今天光临到本店,也是个缘分,以后就是朋友。”他将手里的一个锦缎首饰盒递给佳莉。
“这是……”佳莉迟疑道。
“这是我们周老板的意思,今天是罗小姐母亲的寿辰,我们不能前去祝寿,就略表点心意。”
“我不能要。”佳莉躲闪着,没接。
“罗小姐一定要收下,不要却了我们周老板的好意。”掌柜硬把首饰盒塞给佳莉。
佳莉推托不得,只得揣着那只首饰盒往家走,像是揣着一团炭火。进了石库门,看宋香菊在厨房忙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自己的房间。
董子琛不在,隔壁也没有他说话的声音,想是已经走了。这时便有些后悔,不该出门的。她想董子琛肯定走得不高兴,这样的雪天,人家好不容易来了,也该陪陪表哥,要不,也不会碰到这件事。呆坐了一会儿,不由打开那首饰盒,猛一看,以为是错觉,定了定神,还真是她想买的那只翡翠手镯。
陡然得到这么个好东西,仿佛天上掉馅饼似的,惊喜之余,又不免几分惶惑。但她究竟想象不到这后面的影响,只是感觉有点不真实。或许人家大老板,这点礼物不算什么,只是喜欢她的表演吧。虽这样想,人还在忐忑不安,便将镯子塞到枕头下,也没跟进进出出的嫂子透一点儿口风。
堂屋里依旧麻将声声,喧哗不断。她不敢现在就送给姆妈,到时她一不高兴,当着众亲戚的面发起火来,再加上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她可有嘴都说不清呢。
临到吃晚饭的时间,宝琨才从厨房后门溜进来。宋香菊正忙着,也懒得理他。宝琨夹了一个卤蹄髈啃着,直叫饿死了。
“饿死了还颠出去做么事?”宋香菊横了他一眼。
“去了帝主宫市场,有个弟兄弄了批干货,跟他一起做做生意,赚点小钱。”宝琨每次都有充足的理由。
宋香菊哼了一声道:“总听到打雷,未见得下雨。你每次都说赚钱,就没见到一分钱。”
宝琨涎着脸说:“今天可是下雪了呢。我没说错。”
宋香菊伸出一只手:“那赚的钱呢?拿来!”
宝琨鼓着腮帮子嚼着:“急什么?会让你看到的。”
宋香菊哼了一声:“我不指望了,到这时候才回来,八成是牌桌上都输光了。”
“死婆娘,”宝琨吞咽过猛,噎得直翻白眼,“你又咒我,我手气不好,都是被你说成这样的。”
“你少出去赔点钱就是。”宋香菊转身忙着,不想理他。
宝琨说:“我赔你什么钱了,也没找你拿过一分钱。”
宋香菊道:“你从老太太那儿拿,还不是转嫁到我头上。就那只手镯,不知嚼过多少回了。”
“你还怨我?”宝琨做出一副委屈样,“不是你当初不给,我会要她的镯子,还不是急等着钱用。”
不提还好,一提宋香菊气就来了,重重地敲着锅沿道:“我给你好再输给人家。”
“你这婆娘怎又说起来了,老子累了一天,就听你穷嚼是不是?”
说话声惊动了屋里的罗太太,她从牌桌上下来,见宝琨一副馋相,想是饿坏了,本要发几句怨气,哪知宝琨比她还快,一块肉不及细嚼就吞了进去,咂着油乎乎的嘴说:“姆妈,我今天可是赶回来为您祝寿的哟。”
罗太太一听这话,胀鼓鼓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转为笑脸道:“给我祝寿,也难为你的孝心呐。”她已忘了提镯子的事,对儿子,免不了要娇纵些,也就铸成了宝琨一些不良习性。有时气得要命,被宝琨死皮赖脸地一哄,就忘记了,依旧玩她的麻将。此时,她照样轻描淡写道:“马上要吃饭了,倒等不得,还不进去跟二舅爷他们打声招呼。”
宝琨跟着她一起进屋,对几位亲戚嘻哈寒暄了一阵,这是他擅长的一面,比佳莉会结人缘。吃过晚饭,趁着姆妈高兴,宝琨便要带老娘和亲戚们去世界影戏院看电影。几位上年纪的人对那些卿卿我我的电影没多大兴趣,还是要打牌,宋香菊累了一天,也没精神跟他去,最后还是带着佳莉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