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莉的心陡地一跳,适才,她和同学玉倩去中山公园赏过梅花,想起刚才的情景,脸颊不觉泛起一层红晕。
“哟,现是红梅了。”子琛在一旁笑。
佳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子琛哥,你又打趣人了。”
此时,那个身影又在眼前浮现。在中山公园,纷纷扬扬的雪花,自云翳低穹,扑簌簌落在梅园里,她在那粉装素裹的花枝间流连,竟然找不到玉倩了。玉倩约她去踏雪寻梅,其实是与心上人相会。对方是名军人,学校联欢时认识的,彼此一见钟情,便留下通信地址。后来两人约好在中山公园相会,一听对方还要带同学过来,玉倩便不敢单独前往,一定要佳莉陪陪她。
佳莉舍命陪君子,跟她去了梅园,那两人一相会,便难舍难分,佳莉感觉自己在当电灯泡,便退到一边,独自赏梅。
假山那边传来一阵笑声。她侧头看,见是几位军士倚在圆门边说笑。
原是与玉倩相会那位的军校同学,邀上几位来中山公园游玩,一起见证他的爱情。
她继续徜徉着,等着玉倩来找她。雪花飞到树的枝头上,与树贴在一起。雪松上像倒上了一层奶油冰淇淋,一点点地往下坠,像童话里的样子。湖面泊着一叶扁舟,仿佛与湖冻成了一体。苍茫寂寥的雪景中,远远的两个人影在游移,沿双龙桥往炙心亭那边漫步,一会儿便不见了。她望着,不免平添出一丝莫名的情愫来。
“小姐——”
隔着一树雪梅,她看见是位海军上尉,他举着一条花手帕向她招呼。
“刚才掉在地上了,想是你的吧?”他朝她递了过来。
他知道是她的,游园的人并不多,他们离得也不远,看来他在注意她。可能刚才回头看他们时,头顶上遮雪花的手帕吹落了,她竟不知。
佳莉说声谢谢,感觉一股强烈的气息逼了过来,不由拿眼梢瞥了一下他,正与那炯炯的眼神对视,身体腾的一阵发热,白嫩的脸顿时带腮连耳地红了。怕对方瞧见,慌忙转过身去。对方以为她不想理人,一时窘着,只望着那个窈窕的背影发呆。
雪花在飞,一朵,又一朵,落在腊梅枝头,亲吻着清香的花蕊,是晶莹剔透的玉。佳莉用手帕盖住头,她的睫毛挂上了几粒雪花,忽闪忽闪的,像蝴蝶的翅膀。
“哟,雪下大了呢。”
他在提醒她,却像赶人家走似的,顿感几分冒失,似乎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过身,从梅林又回到假山的圆门里,继续与人说笑。佳莉不再等玉倩,被人家看着,显得有些傻。她便独自走了,但感觉背后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此刻,她想着刚才的情景,便有些发痴,一时也忘记跟子琛表哥说话。当然,董子琛不是外人,两人自小就认识,董家曾在汉口住过一阵儿,与罗家走得较近,后来去重庆了,来往不太方便,关系也渐渐疏远了些。子琛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逢到假期要回重庆,在汉口辗转时,便会来看望表舅舅一家,关系就在断断续续中一直保持着。佳莉比子琛小五岁,印象中的子琛哥有双狡黠的小眼睛,还有尖尖的下巴,一看就是个机灵鬼。他确实是个让人喜欢的人,以前佳莉去董家玩时,子琛哥总是很欢喜,带她在院子里捉迷藏,把心爱的玩具送给她,当然还有很多好吃的食物。到大了,离开久了,彼此再见面,反而生分了些。但儿时的情谊放在那儿,距离总不会太远,当然也说不上亲近,就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佳莉知道子琛哥喜欢她,她对子琛也很有好感。子琛聪明能干,才华横溢,从商对他是如鱼得水,前程远大。能嫁给他这种青年才俊是很多女子的梦想。然而,佳莉还是没往那方面想,对子琛总是若即若离。或因董子琛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吸引不了她。要说他长得也并不丑,但那精明持重的样子总有点让人产生距离,活泼随意的佳莉多少怀有些风花雪月的幻想。这还是表面上的,关键是气质上的差别,反正佳莉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对子琛表哥亲近不起来。
此时董子琛的心,正似火盆里烧红的板炭,明快而热烈。小时候在一起玩时,只把佳莉当小妹妹,当然这样的时日也不多,分别数载,也忘得差不多了。有想法是大学毕业的那年,从上海回到重庆,在汉口码头换乘,闲来空等时,便想起住在江汉关附近的表舅一家,便不由得前去拜访。
也是那天,才得知表舅已经去世,伤感之时,又有一个意想不到,小时胖嘟嘟的佳莉转眼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窈窕少女,顾盼之间,灵秀可人。
此后,他留在上海招商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民生轮船公司,这期间曾出差路过汉口,抽空看望表舅母一家,偏巧佳莉出去了,没见到面,心里便存下个遗憾,那份隐匿的爱恋也从朦胧变得清晰。
这一晃又是一年半载。他忙于公司的事务,也顾不上考虑个人婚事,倒是家里着急,也不断有人为他张罗,但都被一一回绝了。其实,还对存在心里的那个模样忘怀不了。
董子琛看佳莉在镜前比试着围巾,爱不释手的样子,也感到一份满足,不由道:“当时我看到橱窗内挂着这条围巾,就想到你戴上一定好看。”
“谢谢表哥呀。”佳莉扭动了一下身子,又把围巾取下,重新叠好。
“戴上呀。”子琛不由道。
“家里暖和,免得弄脏了。”佳莉把围巾放进了柜子里。
子琛笑了笑,没言语。他坐在条桌边的藤椅上,桌上摆着几本课本,不由拿起翻了翻,问道:“快毕业了,准备考大学吧?”子琛想了解她的想法。
“还没打算,”她是不想考了,话却说不出口,总得掩饰一下,“战争时期,上学恐怕都朝不保夕呢。”
隔壁屋里麻将声声,不时传过来。也有人从门前经过,就会朝这边屋里探一下,董子琛便有些不自在。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坐久了,他感到有点燥热,他是怕热的,便有些坐不住,不由道:“佳莉,隔壁太吵了,说话都不方便,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做什么呀,外面正下着雪呢。”佳莉望了望窗外,她刚去了一趟中山公园,有点累了。
正好这时,宋香菊喊她出去。
宋香菊瞧出眉目,也摸透婆婆的心思。看屋里人多,董子琛与佳莉不好单独相处,便把佳莉叫到一边说:“你表哥来一趟不容易,这些亲戚又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说不上话,你哥哥又不在,我看你们俩干脆去新市场看看戏也好。”
佳莉一听便红了脸。佳莉本觉得跟董子琛随便聊聊无妨,但子琛说要她出去,就感到有点突兀,佳莉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虽说对男女之间的接触并不排斥,但毕竟知道,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出门意味着什么。她还没这个思想准备。但见宋香菊这般撺掇,她就起了反感,看嫂子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个媒婆。想她在家里碍眼了,这么巴巴地让她嫁出去?一时觉得,跟董子琛在一间房里说话也不自在,像被人窥视似的。
“我没空呢,要去同学家有事。”她心里一烦,竟然跟董子琛招呼都不打,就出门去了。
董子琛独自一人在那屋子里待着,也不知佳莉怎一去不回。问一下宋香菊,说是到同学家有事。可左等右等,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人影。
他可是抽空过来的,明天还要开会,事情都等着他,哪容得在此久待。便要告辞,罗太太和众人一再挽留,要他吃了饭再去。他哪听,只说有急事等着处理,便匆匆走了。
罗太太忙叫佳莉,去送一送他,却道佳莉出去了。只得让宋香菊把他送到弄堂口。
等宋香菊返回来,就见罗太太垮着个脸站在佳莉房间里。
“姆妈,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佳莉不是陪着子琛呢,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她说出去有事。”
“人家子琛来一趟不容易,看他急着要走,肯定是佳莉的缘故。这死丫头,又犯什么浑啊。”罗太太气得拍起桌子。
宋香菊心里一清二楚,佳莉那脾气,喜不喜欢都直截了当,不会像她那般瞻前顾后。或许这次,就是故意做给董子琛看的。
“和她哥哥一样,几时让我省心哟。”罗太太悲哀道。这是她的心病,也只有当着宋香菊,才会倒出这苦水。但媳妇究竟隔着一层,说多了,会助长她的威风,只能适可而止。然而,这家里,也唯有宋香菊帮她撑着门面,是她的依傍。她对媳妇礼让三分,不敢说句重话,外人以为是她的仁慈,只有宋香菊知道她婆婆不是这号人,罗太太其实蛮自私的,包括对子女,她是向来不管闲的,只顾自己快活。罗老板在时,可是事无巨细,导致积劳成疾。儿女因为母亲疏于管教,便像脱缰的野马,任性放纵,罗太太如今尝到苦痛时,却为时已晚,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