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雪花在空中飞舞,落在树梢、草丛和地上,堆积起一层白色。山风吹来,林娇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许刚才追悼会上眼泪流多了,耗尽体内热能,所以才如此弱不禁风。平子牺牲这些天来,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夜里噩梦不断,白日里头晕、心慌,一端起饭碗就犯恶心。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她还能撑多久。
方才她向政委提出上山的要求,被狠狠批了一顿。政委问,你上山,女儿还有老爷子怎么办?她回答说,都已经跟邻居七婶商量好了。好像那句话以后政委语气就有点不对了:都已经商量好了?你都拿定主意了还来问我们干吗?林娇娇说,我不安排好怎么跟你们说啊?政委彻底火了,说,林娇娇,别忘了你还是个预备党员,还在预备期,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到时候影响你转正!这不仅仅是我个人意见,也是独立旅党委组织上的命令!
林娇娇几乎是喊着说的:“平子牺牲,我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躲在家里继续做我的寡妇!绝不可能!!”
“林娇娇同志!对于陈德平同志的牺牲,我们也和你一样深感悲痛,但我们都是党员,都要服从党性和组织纪律,切不可一时冲动为感情左右,组织上现在更需要一枚嵌在敌人心脏里的钉子,而不是一名独立旅的女兵!”
林娇娇怄气道:“我现在是嵌在他们陈家的一枚钉子!”
“我说你这位同志怎么这么拧哪?尽好一位母亲、儿媳的责任,做好刚子的思想工作,这些也都是你的工作。平子同志牺牲后,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到时候我让林万锭同志与你联系,你们当前主要任务是,尽快恢复寮海地下党组织,确保独立旅军火和其他军需物资渠道畅通……”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让我上山,接着在寮海等死!
下山时杨子敬特地跑了好几里山路来送她。平子牺牲那天晚上,他率部都已经赶到寮海背后那个山头了,眼看小学校方向火光冲天,枪声四起,他在山头上捶胸顿足潸然泪下。回旅部复命时他深刻检讨说,如果我早一步进寮海的话,平子也许就不会死了。政委说,幸亏你没冲动下山,否则死的就不只是平子了!杨子敬不知道政委——他以前的老师为什么如此冷血。当然,那天他下山之前,旅部还没接到老师们绑架三名鬼子的消息,所以按原计划主力开赴上庄伏击,由他率一个连前往寮海策应。直到现在他都没明白“策应”这两个字应该作何理解。事出突然,去上庄的主力肯定瞎了,策应变成主攻,如果不是平子发动在前,他肯定带着那一个连冲下去了,这么做算不算策应?杨子敬跟旅长政委大吵一架,结果给发到旅部几里之外的马厩喂马去了。
两人都满腹心事,一路无语。杨子敬将林娇娇送至山脚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递给她说:“给藿香买点吃的。”
藿香这两天还吵吵着要吃羊肉馅饺子,说是爸爸之前答应她的。林娇娇跑遍整个寮海,市场上根本就没卖羊肉的!实在没辙了,她拿了件羊皮褥子剁成肉馅,替藿香包了几个饺子,可等下好饺子端到她面前时,小祖宗却又说不想吃了,气得林娇娇拿手打她。后来她才知道,闺女这哪是想吃饺子啊?她是想她爸了!于是,娘儿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杨子敬问林娇娇说:“有刚子消息吗?”
林娇娇摇摇头说:“打从那天出门就再没见过人影!政委居然还说做他思想工作!可笑!”
“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后脑勺都长着眼睛他会出事?就是心眼不正,机灵劲全用到歪门邪道上去了。”
“我说我们是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他看扁了?”杨子敬想起那天古董的分析。
“有件事我一直憋在肚子里没跟人说,大前天,就平子牺牲那天晚上,饭口那会儿我左等右等这兄弟俩一个都不打照面,我出去挨个屋找,你猜最后哪儿找着他们的?黑灯瞎火院子里站着呢!”
“干吗?”
“我问他们鬼鬼祟祟干吗呢?刚子说正商量上山打猎呢。哄鬼啊你,半夜三更上什么山打什么猎啊?!刚子平日里瞎话张口就来我不跟他计较,可气平子,你说你有行动不跟我说,反倒跟刚子商量,我心里就跟打翻调料瓶似的,五味杂陈!你知道去延安前我跟刚子处过一段,他这人怎么说呢,心不坏,但身上毛病实在太多,现在又在伪军里当医官,我和平子都是党员,都在从事地下抗日工作,家里有一人披着身黄皮整天在你眼前晃悠,我跟你说子敬,晃得我都快神经病了!平子跟他平时怎么喝酒说笑,有什么事一块儿商量我都没意见,可你不能拿组织上、工作上的事情开玩笑哪。你们营救行动失败,平子牺牲,刚子一去不复返,我现在脑子锈住了,你帮我想想,这里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既然话到这份儿上我也就跟你实说了吧,对刚子在整个营救中扮演的角色,我也一直觉得纳闷。比如一开始,为什么由他而不是平子与我联系传递情报?为什么不到半天时间,他和平子两份情报前后矛盾大相径庭?又比如,就像你说的,那天晚上平子和刚子在密谋什么?这其中跟平子牺牲、刚子失踪有什么内在关联?……”
山脚下雪变成了雨,细雨蒙蒙。林娇娇站下说:“就送到这儿吧。”
杨子敬不放心叮嘱道:“刚子这两天要回来的话,你去孙记茶馆找一下林万锭,他是我新安排的联络人……”
“政委跟我说了。”
“知道联络暗号吗?”
林娇娇摇摇头。
“你进去跟伙计说,你们这儿卖茶叶吗?伙计说,我们这儿只喝茶不卖茶叶。你再说,我们当家的就爱喝你们家茶,你就卖我点呗,这时候伙计就会领你到后院见林万锭了。”
“喝茶不卖茶叶,你卖我点,行,我记住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还有遇着刚子,千万别让他感觉你对他有怀疑,万一有什么事,找林万锭!”
“都说两遍了。你自己也是,别老以为‘抗大’毕业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们这位马政委……行了不背后议论领导了,反正多长点心眼吧。”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杨子敬在细雨中伫立了许久。
二
原本想吃顿大餐结果吃了块点心,本想逮条大鱼却只捞了几粒虾米,内藤钓鱼计划与结果大相径庭,最让他感到耻辱的是,竟有人从眼皮子底下劫走了鱼饵——北平教师团!
内藤出生于熊本一户农民家庭,昭和十年应征入伍,加入日军第六师团。该师团多以熊本兵为主,所以又称熊本师团,因其民风剽悍,所以特别能打,素有“天下日本第一兵,日本九州第一兵,九州熊本第一兵”之称。可光能打有什么用啊?熊本师团还不是后娘养的孩子,大本营处处克扣补养供给,兵营里怨声载道。他内藤也一样,也是后娘养的。正宫嫡出,也就是帝国陆军大学出来的那些小白脸,在参谋本部或是大本营里参谋职上混几年就是个大佐,和他同年入伍的许多陆大毕业生现在都已经是少将衔了,可他内藤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至今仍然只是个大佐。
寮海也属于后娘养的。都说这里的战略位置如何如何重要,可方圆几百里就他一个联队,至于黄敬源那一个师皇协军,在内藤眼里只不过是个摆设,根本指望不上派什么用场。
一个联队对付八路军一个独立旅,从兵力上旗鼓相当,武器装备甚至略胜一筹,但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无论地理还是民心,优势都在人家那边,所以内藤上任伊始就确立了一个战略方针:变被动挨打为主动出击,以运动战应对八路的游击战。
什么叫游击战?游击战本质上就是骚扰,就是今天拿你一块砖明儿揭你一片瓦,弄得你鸡飞狗跳寝食难安。对于这样的战术,你单纯防守是防不住的,前阶段各地驻军采用铁壁合围、三光政策虽有一些效果,但都不明显。你铁壁合围,他在你还没完全合拢前就已经跑了,三光政策你能把中国所有村庄都烧了吗?杀鸡给猴看式的惩戒恫吓是把双刃剑,当你阻吓一部分民众的同时可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所以说高射炮打不到蚊子,一味蛮干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运动战这个概念源于克劳塞维茨,“陆大”课堂上讲过。内藤对这个概念的理解是,运动战并不一定局限于大兵团作战,换言之,小规模的奇袭、伏击,只要在运动中最大限度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就叫作运动战,你不是用游击战骚扰我吗?我就用运动战灭了你!
可天不遂人愿哪!无论内藤如何绞尽脑汁调兵遣将,结果都如这次钓鱼行动,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前两天,就在鱼饵,即北平教师团被人劫走的当天晚上,内藤就命小泉组成一个特别小组,秘密追查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可现在,瞧他一头纱布,胳膊吊着根绷带那狼狈样,不用说,秘密调查又告吹了。
“调查有结果了吗?”
内藤明知故问。可不这么问他又能怎么问呢?他总不能问,挨谁打了?怎么打的?打你那人呢?
“据调查发现,这起劫持事件与几名商人有关!”
“哦?”
“我们秘密监控了一家名为云中的商社,追踪后发现,这几名商人其实是一个来自延安的八路工作队!”
内藤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不已:“你能确定吗?”
“我有三方面证据。第一,这几个人出入谨慎,行迹诡异,而且极其专业。他们每次出入商社必定先有人出门望风,出门后分散行动,会合后交替观察以防被人跟踪……”
“但你怎么确定他们一定就是八路呢?”
“有一次他们全体出动,只留了一个人在商社值守,我们的人装扮成邮差与他吵架,争取到三分钟时间,在突击搜查中我们找到了这个。”说着小泉从怀里掏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递给内藤。
“毛泽东《论持久战》?”内藤随手翻了两下扔在桌上问道,“这算一条,还有吗?”
“我利用皇协军设卡查过他们的路条,他们的始发地是山西榆林……”
内藤走到地图前找到榆林,用手大概比划了一下到延安的距离说:“三百公里。榆林是延安东进的必经之路,也勉强算一条吧……”
“第三条证据就是我们那次交锋。”
小泉满头纱布,勉强露出的一只眼睛乌青肿胀,看样子伤得不轻。内藤看了一眼他那只吊着的胳膊,问道:“就你受伤这次吗?”
……胡同里空无一人,一条壮汉突然转身,挎着只篮子逼近小泉,上下打量他道,我们认识吗?
小泉摇摇头。
不认识你老跟着我干吗?
小泉无语。
你哑巴啊?
……
小泉突然掀起对方遮在篮子上的蓝花布,另只手从腰间拔出军刺,猛地刺向对方。那壮汉眼疾手快,用篮子夹住军刺然后往下一拧,军刺掉在了地上。接下来的记忆小泉有些模糊了,好像那人没几下就把他打倒在地,死死压在身下,用军刺抵住他喉咙。他的嗓音跟军刺一样冰冷:谁派你来的?!
让一个八路轻易打倒在地,小泉深以为耻。他一手顶住那人下颌,腾出另一手想去夺那军刺。那人好像笑了一下,轻轻将军刺扳折成两半,扔到一边,然后一记重拳砸在他脸上。这拳的滋味令小泉至死难忘,他先是听见鼻梁骨折断的声音,然后看见一股鲜血喷到那人脸上,接下来一股辣辣的热浪从鼻腔扩散到整个脸部,直冲脑门……
听完小泉叙述,内藤深深吐了口气说:“小泉君,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可我并没有听出你们这次交手有什么特别。你跟踪让对方发现了,挨了通揍,这能说明什么呢?”
“他的特别之处是他篮子上那块蓝花布!”
“蓝花布?”
“我后来通过调查发现,这类蓝花布均出自于延安所在的陕北地区。而且经当晚执勤士兵指证,这几名商人中有一人曾参与了教师团劫持行动!”小泉立正道,“请求阁下批准我的下一步行动方案!”
内藤翻翻办公桌上那份方案,抬头看着他问道:“你准备从什么地方入手呢?”
“刚子!”
“他不是和教师团一起被劫走了吗?”
“但刚才根据探报,他又回来了。”
三
刚子骑着头小毛驴溜溜达达进了寮海。
街上人来人往,依旧如故的热闹。刚出笼的蒸包热气腾腾,煎饼撒上葱花香气扑鼻;一圈人围着杂耍、变戏法、卖大力丸的在那儿欢呼叫好;一队日本兵目不斜视地从他跟前经过;妓院门口几个婊子大白天就倚在门口嗑瓜子拉客……刚子恍如隔世。
“你他娘的让不让开?!”平子双眼通红,暴怒得像头豹子。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这是内藤的声音。也不知道小胖后来怎么样了,是死是活。
“认识一下,延安工作队张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