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论的形式要求要有一个总的放之四海皆准的一般命题,而笛卡尔却没有,这就使他的观点不完整了。三段式是哲学推论的一种一般形式,在三段式推论中,两个术语的关系能够从它们与第三个术语之间的关系推断而来。最常见的形式如下:所有的A都是B,C又是A,则C也是B;最常见的例子则是:人都会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会死。这里有两个条件,每个文法句子中都有一个主语、一个动词“是”、一个推断,即对主语的必然推断。这里的大前提至少是一个以“所有”开头的一般性陈述,小前提则是关于某个人的特殊陈述,这个例子中指苏格拉底。这样就可以推断出,符合大前提主语的推断就一定适用于小前提中的主语,因为小前提中的主语只是大前提中主语的特定案例;这里,苏格拉底就被归在了大前提中主语的大类中。如果我知道所有的橙子都是甜的,并且我面前的这个东西就是橙子,那我就可以知道它也是甜的。虽然我们现在更关心的是把三段论运用到笛卡尔的格言中,而不是它的普遍价值和正确性,但顺便像下面这样问一下也无伤大雅:三段论的一般形式难道就没有明显的缺陷吗?还没有弄清楚正和你说话的人是否会死,能断定所有的人都会死吗?还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个橙子是甜的,就可以断定所有的橙子都是甜的吗?换句话说,在没有得出结论之前,你怎么能够做出一般性陈述,也就是三段论中的大前提呢?又怎能知道由此做出的推断会符合大前提呢?
显然,以上这些对笛卡尔很难造成什么影响。假如他说“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那他就是在进行推论,虽然大前提没有直接表达出来,但已不言而喻;这个大前提就是:所有有意识的东西都存在。所以,他的推论就变成了:所有有意识的东西都存在,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对于笛卡尔的观点,要反驳的不是他省去了大前提,而是他本可以也本应该将怀疑进行到更深入的层次,而他却没有做到。在他佯装怀疑的“自己存在”这个事实的背后,还有一个普遍真理——所有有意识的东西都存在,他的整个推论都建立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之上。
但是,这样的辩护同样遭到了笛卡尔的反驳,他说,这种观点的建立基础,是错误地理解了得出一般性陈述的方法。得出一般性陈述的唯一途径就是对特例的观察,而得出“所有有意识的东西都存在”这个一般性陈述的唯一方法,就是检验个体案例,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正讨论的——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确实,特殊陈述的正确性依赖于一般性陈述的正确性,但如果没有正确、独立的特殊陈述为基础,一般性陈述也不可能准确无误。
这种观点又引起了新的反对。反对者认为笛卡尔无权说“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只能说“有意识,所以有存在”,因为他根本就还没有定义“我”这个词,也不知道意识这个东西,或者说被他称为“意识”的这个东西是否存在。但笛卡尔指出,我们之所以会产生使用“意识”和“存在”这种抽象名词的想法,其过程和得出一般性陈述很类似,即从许多个别案例中提取出它们的共同特征。要断定人都会死,我们就必须在所有人类个体中找到一个共同特性——会死。要使用“意识”这个名词,我们就要从“我有意识”、“你有意识”、“他有意识”这种个别案例中找出一个共同性质,并忽略这个性质的所有者,然后为其命名。正如从无数个别案例中可以抽象出一般性陈述,从无数实实在在有意识的人类个体也能抽象出“意识”这个名词。诚然,在他未能通过观察其他人的身体和行为,从而推断出他人意识的存在之前,他确实不能谈论“意识”;又或者在一个除了有意识的人之外别无他物的世界里,他也不能谈论“意识”。所以,让我们回到这个具体案例上来: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
其实,这句话并没有乍看之下那么明了,但也不是那么模棱两可。它并不是说“我存在”和“我有意识”是对等的,也不是说“存在”和“意识”能够互换,也不代表我的思想和意识带来或造就了我的存在,更不是说我的存在是因为我认为我存在。它的意思是,我有意识暗示了我存在:只要我的意识在活动,我就有意识。这就是我们所要寻求的第一条真理和最基本的事实。但仅仅这样还不够,因为“我有意识”这个事实还有更深的内涵,它迫使我们继续挖掘,无法止步。因此,这虽然是第一条真理,却至少蕴涵了另一条真理,即“我存在”。我不存在,就不可能有意识;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或者,至少我现在有意识,就揭示出我正存在着的事实;只有我有意识,才能意识到我自己存在这个事实。虽然我首先必须存在才能有意识,这没错,但也只有通过意识,才能反映出我的存在。
这样,这个最基本的事实就没法证明我在没意识时也存在了。有人问笛卡尔,他睡觉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情况。他的意识不再活动,所以他不能保证自己是存在的:他是不是假设自己睡着时失去意识,每天早上醒来时又恢复意识,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呢?他的回答是:我睡觉时我也有意识。为了使他的基本原理能够证明持续同一的自我存在,他不得不这么说。他说人脑一直都是有意识的,但人睡觉时大脑的感官会变弱,所以我们才会没有印象。有趣的是,他还反问道,我们会忘记睡觉或昏迷时的想法,难道我们就不会忘记清醒时的想法吗?只有假设“自我”一直有意识,笛卡尔的原理才能证明持续的存在。
但另一方面,假设本来就是不公正、没有依据的,正如其后一些哲学家的假设一样。世界上不存在有意识的自我,只有不相干的瞬时意识,所以才存在一系列不相关的记忆或瞬时状态,并集合在一起,这便是戴维·休谟的观点。这与笛卡尔的观点大相径庭,因为这种观点把意识和存在等同起来了,说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存在仅仅表现为此时我有意识,而笛卡尔则认为意识揭示了存在。
这样一来,我们的基本事实就有了两层意思:我们存在是因为有意识,我们有意识所以才存在。无论如何,这看起来都似乎卓有成果。笛卡尔的观点就成了不容置疑的基本事实,因为怀疑就恰恰证明了它的正确性。如果有人不信服,那他就得想出比意识更原始、更基础的东西来;在他忙于思考的时候,我们这些深信此观点的人则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了。
在继续追问下去之前,还有一个难题需要解决:我们如何得知笛卡尔做了这样的假设?我们又如何知道他的陈述“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是否正确?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些观点?我们已经看到,三段论的形式并不适用于笛卡尔的著名格言,这也没什么,因为我们找到了三段论的缺陷,这让我们可以怀疑它证明的一切事情。但如果这条原则没法用逻辑论证来证明,那我们又如何接受其真实性呢?似乎我们只能接受它,就如我们接受那些同样无法论证的既定真理一样。许多日常使用的最稀松平常的真理都不是论证而来的,甚至根本无法论证,这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合理,或是跟诗人的诗句和神秘主义者的语言一样非理性,而是因为它们是论证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论证开始之前,必须有一些事实,或前提,或假设,这样论证才能开始,才能得出结论。除非有一个毫无争议的起点,否则,从这个点开始的论证就永远无法进行下去,因为这个点可能需要被论证,而这就必然牵扯到证明它的论证的起点,如此无止境地追溯下去便会没完没了。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科学家采取任意假定的方法,不去证明,然后从此开始论证。科学家没有义务去证明这些假定的正确性,但我们如果要去批判它们,就必须拿出一些证据来证明我们的起点——“我思故我在”的正确性。我们无从论证,因为它本身就是所有论证的前提。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们可以把它归入我们称之为“不证自明”的真理的范畴。“不证自明”是一个很危险的词,说一条真理不证自明,就如同说“虽然我不能证明,但我依然相信它,因为我就是要相信,或者如洛克一样,说我有一种绝对可靠的直觉告诉我它是正确的,所以它一定是正确的”。然而,这都是错误地理解了“不证自明”这个词的意思。称一条真理不证自明,并不是说我知道它是真的,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是愚蠢至极;也不是说连三岁小孩和傻子都明了,而是指它一旦从其本质意义和人类思维的本质上被理解了,就再也无法被否认甚至怀疑。它必然正确,不是因为我们希望它正确;它必然正确,否则思考将变得不可能。所有我们所说的思维定律都属于这一类:我不能论证“一个东西不能既是这个又是那个”,也没法论证“相互矛盾的命题不可能都是真的”,因为任何论证的过程都要以这些命题为前提。在我证明任何事情之前,我必须明确这些命题的真实性;正因如此,没有人会假设这些命题是错误的,它们的真实性是由其本质决定的,因此是不证自明的,并且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的基本命题“有意识所以有存在”就是这样的命题,它没办法论证,但这也不能证明它是错误的,因为一旦它的意思被理解,它就显然是正确的,它的意义和本质决定了它的正确性。如果它被否认了,思考就将停止,而如果思考停止了,那否认就更无从说起了。
毫不区分地乱用“事实”和“真理”这两个词,可能会在理解上造成对这条关于意识的基本真理的困惑和模糊。严格说来,“对”和“错”这两个词只能用在判断、陈述和命题上(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些词在意思上的差别)。因此,不能说事实是正确的;我们一直讨论的基本事实则是我的意识,而关于它的真理,陈述出来就是“我有意识”;这个事实,严格说来既不可能对,也不可能错,但关于它的陈述可以,并且是对的。
2.唯我论
唯我论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只是经验,且只有一种经验,唯我论者认为他就是唯一存在的那个。
现在我们得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我们之前所摧毁的某些结构是否还能在这个基础之上重建呢?要完成这项任务,我们必须摒弃一切成见和偏好。如果要以这个事实为起点继续向前,我们就得保持寻求它时的那种精神:拒绝接受任何不确定的事情,不在此基础上强加任何东西,除非确实出于其自身的完善而必须为之。一丝不苟寻求真理,杜绝不确定性;不随主观,服从客观;随时警惕,避免以主观喜好定真假。
那么,这个关于我们的意识和存在的具有双重意义的事实,又暗示了些什么呢?或者什么都没有暗示?又或者我们可以把它当作唯一的事实,而其他一切都是幻象?毫无疑问,我们第一时间想做的,就是激动地回答“是的”。刚从怀疑游戏的愉悦中清醒过来,年轻的哲学家深信一切都是幻象,高兴地宣布他一离开房间,桌子就消失了,院子里没有人,树也无法继续存在。他把怀疑和否认混为一谈,开心地逃开了他轻蔑地称之为“常识”的东西,并将其上升到他所谓的“理想主义”的高度。他断定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自己的经验之外什么都没有,天上没有星辰,地上也没有山川河流,什么都没有。他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经验也是真实存在的,但除此之外整个宇宙中别无他物。这种观点被称作唯我论,又称独我论,对其最好的定义就是:唯我论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只是经验,且只有一种经验,唯我论者认为他就是唯一存在的那个。这个原理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并且一旦谁坚定不移地信奉它,就很难使他动摇,但我们依然要更深入地剖析这种观点。
以“我思故我在”为起点,我们能走多远呢?想想我们某个特定时刻的经验、存在或意识,我们又会有什么新发现?当我盯着某棵树看,或者脑子里出现某个抽象的点子时,比如正义,想吃东西,打排球,这样的经验又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呢?如果我们首先考虑经验的主体——正在做某件事的“我”,从这一瞬间的经验中,我们能保证此外的时间里还有我的存在吗?经验和意识都出自“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知它们:仅仅从时间和空间上来说,我不可能拥有其他任何人的感知;但是,此时的“我”是不是就一定要和昨天的、上周的,或者十年前的“我”有必然联系?眼下我们关心的并不是这种精确的身份定位,但必须注意的是,如果真如唯我论者所称“除了我自己什么都不存在,其他人和事物都只是我想象中的片段”,那么如他所言,除了他有意识的时候,他自己也是不存在的。显然,这种说法不能证明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是同一个人,也不能保证他自己在有经验的某个独立的特定时刻之外同样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