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思故我在
我们存在是因为有意识,我们有意识所以才存在。
我们志在寻找一种事实,它既不像科学家的图解那样容不得臆测,也不像诗人的隐喻那样难以用言语精确无误地阐明。人们也许会否认这样一种事实的存在,否认存在这样的绝对必然事件。假如科学家埋头在实验室做实验是脱离实际,又或者神秘主义者想象上帝是不切实际,那么语言空洞缥缈的哲学家,他们寻求真相的任务就真的是毫无希望了。我们都知道,断言所有人都跟哲学家所渴求的现实有着直接联系是不容易的,但我们也只能试一试。虽说失败了,我们才明白某种尝试毫无希望,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这就毫无可能。所以,或许出于偏见和怠惰,人们自然会产生怀疑,但我们仍要为建立一种绝对确定的真相而努力。
我们最好的方法就是循着两位伟大的欧洲思想家——一位来自英国,另一位来自法国——的脚步而努力。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坚持以常识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对待哲学问题,他怀疑精妙的系统和矛盾的解决方法,并因此闻名于哲学界。他做事一丝不苟、洁身自好、严于律己,从不高高在上,自命不凡。他在《人类理解论》中自问,同时也向一些朋友阐明了人类所拥有的关于自我、上帝以及物质世界的知识的本质和范围,这便是他探讨的问题,并且他在作品的其他部分也涉及了这个问题。他试图描述,而不是发现;实事求是,发现事实便立即记下来,而不是陷入形而上学的争论。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们的所知及其得知途径,都是我们自身努力寻求而来,虽然目前我们的目标仅仅局限于寻求在任何条件下都正确的真知。洛克在《人类理解论》第四卷中讨论了认知和观点,他先谈到了更有趣的作为抽象概念的认知,即当我们作为一般命题而非特殊命题时所具有的认知。接着,在该书第九卷中,他谈到更有趣的认知,把对自我存在的认知称作感知存在。这一点即使对于洛克在哲学上所称为的普通人来说,也似乎是不可否认的,百分之百绝对确定的认知。没有人能否认自己的存在,如果自己都不存在了,那么不管他对上帝或物质世界的看法如何,都是无法想象的。除了哲学家,人人都承认这一点,事实上也都坚持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哲学家们试图竭力否认这点,但都徒劳无功。这是一条完全不容怀疑的认知:人人都知道自己的存在。没人会怀疑自己的存在,除非他采取哲学家的姿态,但即使他摆出了哲学家的姿态,也没办法真正怀疑自己的存在。
通常人们到此辄止,但如果我们继续追问下去,深究洛克提出的问题,我们便不会满足于此了。人无法怀疑自己的存在——这种说法并非无懈可击;显然,我们考虑到的仅仅是怀疑的可能性,并且在怀疑的过程中也并未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如果我们能讨论怀疑自己存在的可能性,那么我们至少能够理解这种怀疑的意义,尽管这事实无法证明我们的怀疑,却能证明这种做法并非不可思议或自相矛盾;讨论自己的存在不是无稽之谈,它确实有一定意义。如果问洛克,我们凭什么断定我们自己存在,他会说:“我们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它无须证明也无法证明……我们对自己的存在有着绝对正确的直觉,并且这是一种永远正确的直觉。”这是普通人都有的常识,但我们绝不愿将整个建设性哲学建立在一个无法证实的假设之上,除非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不得不如此。“问我要我存在的证据是没有用的,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然而,这也无须任何证据,因为我对自己的存在有着不可置否的内在感知。”对于固执己见的反对者来说,这样的回答是不够的,他会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我可真羡慕你,我可没有这种感知。”然后厌恶地转身走开,而礼貌一点儿的人会和你理论道:“是的,但这和你所谓科学家的做法毫无二致;科学家在你所谓的假设的基础上,提出一个完整的架构,这种假设既不需要他来证明,他也没能证明。你声称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你的出发点不同于这种假设,但现在又要我们认可一种完全相似的情形。除此之外,我也不相信直觉,我怀疑它除了毫无根据的偏见之外,什么都不能代表。”
要对这样的反驳做出回答,我们必须从时间和思想上进行进一步回顾,循着洛克在本章中已经提供却没能用到的一条线索:我们必须求助于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
笛卡尔带着与我们完全一样的目标,开始了他的哲学求索之路,并且也遭遇了和我们一样的难题:他一开始便发现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和我们需要做的一样,他把所有能够去怀疑且把自身和思想自相矛盾的东西清除出他的世界。如果真像笛卡尔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那么能够清除出去的东西可以多得惊人。我们以普通情况为例,试着寻找,看看我们可以想象哪些东西不存在,并且直到最后都不会怀疑其可能性,或者让自己陷入某种自相矛盾。我们可以想象,我们所处的某个特定时刻并非这个时刻:想象此刻正是早上五点,这并不矛盾;事实上,在纽约,现在正是早上五点。我们也能通过想象,使我们所处空间中的某个特定地点转移:假设我们现在正在剑桥大学,虽然这或许不容易,但并不矛盾。事实上,当我们回首往事时,或对将要发生的事满怀期待时,我们确实超越了当下的时间和空间,而到达了另一个时空。可以说,无论是回忆或期待,我们都在时间中前后穿梭,在过去与未来的场景中穿行;或者反过来说,我们把这些场景从适当的时间和空间,带到我们现在所处的时空。然而,这也不能改变我们可以让现在所处的特定时间和空间随心所欲地转换这个事实。同样,身边的物理环境也可以如此。我们可以想象,这些围墙、这个桌子,甚至是对方的身体并不在这儿。而最难以通过思维使之消失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思想;难就难在这两样东西与我们之间,比任何世界上其他东西的联系都要紧密,但如果极力怀疑,这两者都将消失。想象自己没有身体是有可能的,否则,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身体一死,我们便消失了。相应地,怀疑他人思想的存在也是可能的。不要忘记,对于他人的思想,我们不可能有直接的经验,只能通过他人的行为举止推测而来。看到他人的身体动作,我们只能推测,控制这种动作的思想应该和控制自己做出类似动作的思想属于同一类;因此,如果我们可以通过思维使他人的身体消失,那他人思想的存在在这种推测之下也就毫无依据可言了。我们凭思维能够使之消失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如你所见,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实实在在的物品和虚拟思维的存在至少都是能够被怀疑的,这些都是最难处理的,更何况其他?对于真正坚定的怀疑者来说,就算是神灵、自由或永生,也是没有理由不去怀疑的。但要记住的是,我们仅仅是怀疑其存在,而不必去否认其存在:否认和怀疑绝不是一回事。我们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绝对的事实,才试图通过思维清除一切非绝对的事物。我们可能会发现,许多被我们怀疑的东西又会还原,但这也不是它们自身的原因,而是由于它们必须遵循一条基本事实,我们接下来将会提到这一基本事实。
笛卡尔认为,这条基本事实就是怀疑者的自我意识。要否认自我意识,也就是自己的精神活动,我们就不得不使自己陷入彻底的自相矛盾,同时彻底涤荡思想,摧毁思想。不管是满怀希望、表达意愿、进行活动、埋头思考或是心存怀疑,我们都正切切实实地做着这件事,或是正有意识地想着这件事。正确理解笛卡尔所说的“意识”极为重要,并要注意与“自我意识”区分开来。
“自我意识”可以有两种理解。它可以指自我对自己与他人的不同(或区别)的认识,这种观点也是笛卡尔所认可和推崇的,我们接下来会谈到这点。“自我意识”也可以指主体对自身在做某事时的观察,这就牵涉几个难点:它必须考虑把自我作为观察和认可的客体的可能性,而这又会轮流牵扯到两个问题:“自我”也不可能一分为二,而让其中一个去观察另一个;如果这种自我分割一旦开始,就没有理由不一直分割下去,直到极限;此外,又该如何确定,这些分割出来的“自我”哪个该去观察其他“自我”呢?或者说,如果对这种自我分割的说法还不满意,也可以认为“自我”是在对镜自照,评论自己的行动。但是,自我世界似乎并不会和外在世界一样,拥有让我们能看到自己在梳头的镜子;又或者进一步说,如果有这么一面镜子,但那个“自我”认为自己就是镜子中的那个,那他又如何才能拒绝做出同负责观察指挥的那个“自我”一样的动作呢?如果要说“自我”的意义,那他只能指不可分割、自我同一的一个人。
这里的自我意识,与笛卡尔主要思想中的意识并非一个概念,它包含了否认上面提到的这些属性的意义。他说“当我表示愿意或怀疑时,我是有意识的”,他并不是指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表示愿意或怀疑;他的意思是,不管我在做什么,总有一件事情正在进行,这件事情不一定是精神方面的(他小心翼翼地防范着这样的误解),而是出于有意识的精神,因此就有了这样的结论:不管我在做什么,我都是有意识的。在我怀疑的过程中,怀疑这项活动正在进行,而对于这一基本事实,我们无从继续考究下去。
作为所有哲学体系的基础,这或许根本不值一提,更不值得如此为之欢呼雀跃。但其影响是无穷的,用笛卡尔的一句名言概括,就是:“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Cogito”,如前面所说,不仅仅指脑力活动,所以,如果“思考”只能指脑力活动,那“Cogito”译为“思考”则是错译,它的意思是“我有意识”。而整句话的意思则是“我有意识,所以我存在”。笛卡尔发现,他无法怀疑自己的意识,意识的存在证明了他自己的存在,这也是笛卡尔在哲学上的伟大贡献。他让我们有合理的依据断定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否认,但有一点显然不能,那就是我们自身的存在。这种怀疑总要停止,不会遂我们所选,也不会遂我们所愿;所以,不是因为我们厌倦了这种怀疑的游戏才停止,而是它自身的本质决定它必须停止。如果你有意识地怀疑自己的存在,那你正在进行这项脑力活动,而正由于你的精神是活跃的,你便是存在的。因此,恰恰是怀疑自己存在这件事,又证明了你的存在。
但是,如果我怀疑自己时已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又会是什么情况呢?假设我和我的思想整个都是幻象,我一直被迷惑了才会想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在思考,这种情况又该如何解释?前面提到的所谓我存在的证据还能用在这里吗?
笛卡尔预见到会有这样的异议,并做出了回应。假设世界上有一个恶魔,而不是上帝,它的目的就是迷惑人类,诱使人类一直错误地思考,这样整个宇宙间的思考全都无效了,或者说再也没有能够称作智慧的东西了;这样一来,似乎所有用“有意识”这个理由证明任何人类存在的依据,都不可避免地站不住脚了。但是,笛卡尔却说,这很简单,“我被迷惑了,所以毫无疑问我是存在的;并且,它想怎么迷惑就让它怎么迷惑吧,但它永远没办法让我什么都不是,只要我还会有意识,我就肯定是点什么。”其实这种观点犯了一个最简单的错误,如果我要能被恶魔或其他人所迷惑,那我就必须首先存在着,才能被迷惑。这两种情况都一样,第一种,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毫无疑问我存在;第二种,我被迷惑而失去意识,无论是被自己还是外在力量迷惑,首先我就必须存在才能被迷惑。
对于笛卡尔的简单悖论——怀疑自己的存在即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在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之后都出现了各种反对的观点。其中最早也是影响最大的,是一种单纯从形式上反驳笛卡尔的观点。在这种观点看来,即使笛卡尔说得没错,却也并非基本真理。这种观点直接针对“我思故我在”这条格言的表达形式——如果这种观点是正确的,笛卡尔的观点就被驳倒了,因为这种观点的真理性建立在一种逻辑推论的形式上,即三段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