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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天下之行私最便,而得利最厚者,莫过于吏部。今之士人,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以循情为感德,以请教为谦厚。闻有司管选者,每遇朝退,则三五成群,如墙而遮留之,讲升、讲调、讲地方、讲起用,既唯若矣。则又有遮留者,恒至嗌干舌敝而后脱,一至署中,则以私书至,其三五连名者,谓之公书。填户盈几,应接不暇,面皮世界,书帕长安,此刘宗周所以耻之、厌之、恨之,而不肯一日留也。臣若不去大贪大酷,皆以书帕获免。不肖者受贿而曲庇,贤者闻声而附和,虽使臣有返老还童之术,无异执簿呼名之吏,适足以败其生平耳。如此积习,相沿已久,谁能屏苞苴,却竿牍而破情面。本朝王瑞毅公外,惟公秉公澄叙,肃清铨政,此后恐不可多得。李给谏清三垣笔记云:『选郎刘应宾,秽迹多端,映碧鄙之,不与相见,一日遇于客坐,刘云:「违教数月矣」!映碧云:「言官教见则苦铨部,公欲自求苦耶」』?闻者一噱。

杨忠烈公血书

好笑!好笑!读书做官人,于国家大体紧关之际,只当唯诺从人,作秦越之视,为两头之船,当面当事,无半句商量、事向背后,冷言冷语。为目前自卸妒人计,作后日逢人功名地,岂不为仕路上大乖巧、大便益。何苦痴愚,事到面前,从君父国家起见,不顾性命身家,务欲尽其在我,又复好直,触忤多人,使身无完肤,维是独食朝廷饭者。好笑!好笑!然吾师致身家法,先哲尽忠典型,自当成败利害不计,为朝廷之不虚养士也。若个个使乖趋势,只恋功名长久,不顾国家安危,祖宗典章,圣贤书中,忠义心上,终不敢许。即范谤临刑,欲汝为善,则我不为恶,父子相决之语,涟亦谓子孙何不勉之。忠义而作此隐语,大笑大笑,遂自笑。但令此心未尝死,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嗟乎!何其言之痛而悲也。余涉官未几,每见世之飨高名而居要路者,率贵倨鲜淟,沉默寡言笑,问以目前利害,则半吞半吐,顾瞻缩朒,不肯直下承当。容头过身,哄骗三九到手,便抽身享福,视国家治乱存亡,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毫不关心。酿成不痛不痒之世界,使己幸保身家,而祸贻君父,江山断送,宗社丘墟,此辈犹逍遥泉石,终全首领以殁也。一钵递授,直自张禹、孔光、胡广、王祥、王导传来,至长乐老而集大成。本朝李西崖、叶台山,皆所不免。然观思陵时,如念台刘公、懋明李公、格庵草公,则当言而言者也。如鸿宝倪公、石斋黄公、临侯袁公、机部杨公,则不当言而言者也。当言而不言者,比比皆然。率天下趋于骗官要钱,全躯保妻子一路,国家亦安赖此阘究委琐之徒,而令其贪位席禄哉!史司马檄云:家家有半间之堂,事事同小儿之戏。成俗大都尔尔,贤者亦并悠悠。良可慨矣!

孙阁部文忠公请面奏军机以清君侧之恶

天启癸亥,高邑赵公为统均,掌内计,澄叙流品。南乐相父元贞,其同年友也,南乐大拜后,公尚以父行自居。一日,谈次,极诋李中丞三才,公正色谓曰:『李公,尊公执友,少年不可轻议前辈』。南乐面发赤,自是来谒,公戒阍人弗与通;益愤愤。会甲子孟冬庙享,南乐后到,举朝攻之;积忿不堪,遂倾身媚珰,出中旨尽逐众正,斥赵公为元凶云。时翻局甚急,阁部孙公承宗,行边领三方布置之命,凡登莱、永通、蓟密,皆得巡视。学士缪公昌期、少司马李公邦华,与蒲州相国合谋,以公三朝元老,天子所倾心优礼,密令入对除珰。公单车行至通州,具疏请面奏军中机宜,南乐闻之,大骇,谓珰曰:孙阁部提五万人马来清君侧矣。忠贤内颤胆落,半夜开宫门,召大司马以校尉八人,胁职方郎中孔照云:『过已刻不还关,则督师枢曹祸俱不侧』!至未时,通州回,关咨到,职方乃免究。南乐大言于众曰:『若世宗朝有此事,就砍头矣。吾衙门中与少司马同作奸耳。于是李公与缪公同日投闲,而韩公亦放归矣。公见凶锋莫可向迩,义形于色曰:吾老臣,何妨面对,剖别真邪,或不至流毒海内』。抱此救时之略,而南乐忌其入;入,熹宗付托之意必回,时局之机关必败,故中以危祸,令崔呈秀劾之,李蕃又劾之,至比公于李怀光、王敦为叛云。人谓公此举,庶几杨文襄之去刘瑾,文襄有张永之助而成功,公无援而败,事固有幸不幸尔。

叶文忠台山养成珰祸

金布衣日升辅珰说,谓天启甲子,正人垂首丧气,佥壬希宠取怜,甚至封爵建祠,举国若狂者,实阁臣魏广微授之柄也。当杨忠烈疏上,珰皇惧奔走,莫知所措。广微诚有为国之心,责以大义,俾其退居闲散;即不然,不为之扬波助焰。珰惧外廷有人,未至肆逆若是,广微惟以失仪被劾,乘机报复,而又有徐大化等六人耸臾曰:忠贤取旨如寄,杨、左可立去,共保富贵无忧也。遂共订盟,一意主张倒翻世界,开衅始祸,非广微导其源而谁哉!余谓广微叛父不孝,欺君不忠,行同狗彘,何足深责。乃推原厥始,则叶文忠不能逭其责也。

当高邑秉铨,锐意与杨、左、魏诸公甄别流品。执政无所关其说,福唐以下多不悦,渐与诸君子参商矣。杨将具疏商之缪公西溪,缪曰:此非可草草,夫击珰者,只争呼吸耳,一不中而国家随之。今日内无永,外无文襄,可几幸乎?因已疑文忠不足恃矣。及疏上,西溪往阁探,福唐曰:『大洪此疏太容易,彼其人于上前时有匡救,恐疏行难再得此,小心谨慎之』。西溪勃然曰:『谁为此言以欺公者,可斩也』。福唐色变,语颇闻于杨,杨愤极,即欲发抄,西溪止之,福唐不知也。而含怒放前语不解,于是继杨而攻者群起,公疏、单疏,不一而足,珰颇怀疑,福唐乃密奏具一揭,讽其退归私寓,优加礼数,如大臣勋臣者,下明退让,上不失恩,为两得之道。而广微、大化之说入,珰意中变,福唐惧,思有以自解,扬言此揭非出我意,乃门生缪某所迫也。且有为应山代草之说,珰于是以恨应山者移恨西溪。盖是时诸君子不料力而捋虎须,所恃一线未裂,独福唐在耳。福唐三朝老臣,以死生利害争之,未必无济,乃衣阿腆涊,徒取洁身远害,竟不敢吐申吴门一软语。又归途逢人告愬,西溪骂我。六君子被逮,谓人曰:诸『公始无虎豹在山之势,终无鹰鹯博击之威,徒取祸耳』。元老首辅,委蛇中立,不任责而责人,多见此老之巧于卸也。被自恃权智,可笼可愚,虽亦有所补救,而卒委柄至于不收。厥后夷戮者相望也,遣谪者相踵也,而福唐独以功名终。即云非助逆,亦不幸而有其迹矣。

高忠宪公论三案

王东里志道,闽人也;雅负物望,人以清流目之。当三案议起,有持平之论,群小以为口实。梁溪高景逸先生,尝贻书与之辨云:『张差持挺,美女代剑,先进泄药,继进热药』。紫禁青宫,忽有荆轲、聂政之计,皆意想所不及也。而台下以「讳」之一字,为乱贼设护身之符。又以「诬谤」二字,为乱贼立箝口之法。夫皇祖威福在手,妙于调停,是皇祖身上事;皇考仁孝根心,妙于隐忍,是皇考身上事;皇上祖考在念,妙于处分,是皇上身上事。若夫臣子于君臣大义,严万古之纲常,守三尺之法纪。君仇必报,安得以讨贼为谤君、诬君,使天下忠臣义士,更不敢开口说「乱贼」一字也。大抵台下言「孝经」之尊亲,不言「春秋」之讨贼;言主上父子之亲,不言臣下君臣之义;言今日一时之权,不言宇宙万世之经。乱臣贼子,闻之而喜;忠臣义士,闻之而惧。一喜、一惧之间,所系世道人心,岂其微哉。此书可以折倒要典。

倪文正公奏议

公于威庙初登大宝,凡有关国是者,必侃侃进规。同乡前辈来,宗道诮曰:『渠何事多言,吾词林故事,惟香茗耳』;一时相传以为宗道清客宰相云。公常论三案云:主挺击者,力护东宫;争挺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心之论。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各有其是,不可偏非。总在逆珰未用之先,群小未升之日。虽甚水火,不害埙箎。自杨忠烈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此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珰杀人,则借三案;群小图富贵,则又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矣。此论最公,可破纷纷聚讼。

又因世界已清一疏,为当时沮抑韩相国象云、文太史湛持而发,而御史杨维垣参以词臣持论甚谬。公又具疏争之,谓东林则亦天下之才薮也,大都禀清挺之标,而或绳之过刻,树高明之帜,而或持论太深。此之谓非中行则可,谓之非狂狼则不可也。所引拔为用者,每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其间即不无败类,要可指数而尽耳。盖天下之议论,宁涉假借,而必不可不归于名义,士人之行己,宁在矫激,而必不可不准诸廉隅。自人以矫激假借,深咎东林,而于是彪虎之徒,公然起而背衅名教,毁裂廉隅。匝地生祠,连篇颂德不已,必且劝进。生祠不已,必且呼嵩。而人犹宽之曰:『无可奈何,不得不然耳。嗟乎!充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又将何所不至乎!且今之议东林者,以东林之尊李三才而护熊廷弼也。然当时之论,于三才特推其挥霍之略,而未尝不指之为贪。于廷弼特未即西市之诛,而未尝不坐之以辟。则犹未为失议也。今东林已故及被难诸贤,如邹元标、顾宪成、王纪、冯从吾、高攀龙、杨涟之外,又如陈大绶、周顺昌、魏大中、周起元、周宗建等之为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操、真吏治。戍遣如赵南星之真骨力,真担当。其余被废诸臣,不敢列名以冒荐举之嫌。而其间之为真名贤、真豪杰者,实烦有徒,岂有所假借矫激而然哉!至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号,则横起风波,中伤善类。犹然崔、魏之唾余矣。此疏极虚公、极妥当,文正公节义文章,吾徒师表,其评骘人品,自是千秋信史。

瞿给谏式耜六不平疏

张差一案,主风癫者,虽为仰承慈孝之深衷;主挺击者,亦未始非保护东宫之至意。禁中何地,任妄男子作此举动,而一味以风癫抹之,乃慈宁召见刘光复,迹涉唐突,以致触怒幽囚。今既追录其忠,赠恤祭葬,而赤心调护东宫之王之寀,无望赠恤殊恩,并复官而靳之;至至今藁葬城外,遗骨不能还乡。恐先帝在天之灵,亦当怜之。臣之所谓不平者一也。

红丸一案,主弒逆者,固属偏见,然先帝圣躬,委顿若此,岂臣子尝试徼功之日。彼崔文升、李可灼不加戮,亦幸矣。乃优旨批答,放归原籍,扬扬画锦,即今圣明在御,褒忠殛佞,彼嫉恶防奸之孙慎行启事,尚烦推敲,而么么可灼,先登访册,俨然与废弃诸贤并列,何以服天下之人心乎?臣之所谓不平者二也。

移宫一案,在杨涟、左光斗,一时激烈,不能解居功迫上之疑。然一腔维护先帝之心,亦未始非防微杜渐深意。贾继春持论,补涟说所未尽,非相反也。今必以移宫为涟罪案,何居乎?涟幸有击珰二十四罪之疏,不能没其除奸大功,使果如诸臣一偏之见,不将与王之寀、孙慎行,同其沈抑乎?臣之所谓不平者三也。

封疆为重,彼失事者,罪无所逃矣。乃熊廷弼枭首西市,且传首九边。而三路丧师之杨镐,与轻弃广宁之王化贞,竟逍遥福堂,甚且有以化贞登荐牍者,何以服廷弼之心,并服天下人之心乎?人皆知廷弼死于门户,非死于封疆,而究竟无人敢讼言之者。使服辜者服辜,漏网者漏网,将来何以严边臣失事之禁。臣之所谓不平者四也。

杨、左与王安,声息相通,诚不知有无,然无非羽翼先帝,于神祖升遐之日,使倥偬之中,大权不至旁窃,初非与安有交结之情,如崔呈秀党附魏忠贤也。今乃动以王、杨、崔、魏为对案,无论杨不可与崔对,即王亦岂可与魏对?又以杨、左通王安、与崔呈秀交结魏忠贤,同类并称。凡有心知,孰不扼腕!臣之所谓不平者五也。

大臣为小臣之纲,而阁臣尤为大臣之纲。大者卿贰、小者台郎,彼见巍巍政府,甘作干儿,孰不惴惴身家,自捐名节。今五虎辈,虽罪未尽法,赃未籍没,人心犹有遗憾。然亦既显暴其罪状矣。彼造意主谋无毒之魏广微,因宠逆膻无丑不备之顾秉谦,与夫媚珰而反取厌之冯铨,珰败而犹弥缝之黄立极,顾乃死不戮尸,生不褫夺,窃恩纶而夸奕世,拥富贵以乐余年。其何以为大臣党阉之戒乎?臣之所谓不平者六也。

此疏侃侃正议,极其虚公,绝无偏徇,自是千秋实录。公后抚粤西鼎奠危疆,援立桂世子,名正言顺,延统十六载,接于弘光。漓江失守,公被孔贼所害,正命而终,大节皎皎。公平生师事虞山,而立身本末,判若天渊。又有表扬忠中之忠、清中之清、苦中之苦一疏,为杨忠列大洪、周忠介蓼洲、魏忠节廓园特题,亦可以想见公之行谊节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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