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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虞世南献诏题诗 王令言预知不返

诗曰:

彼苍万事有安排,不必忧疑不必猜;

曼倩冷讥皆赘语,长沙热泪亦空哀。

苑中风景犹相待,殿上丝纶尚欲裁;

不料琵琶泄天意,被人看破不归来。

却说炀帝准了宇文达的奏议,遂以征辽为名,游幸江都为实,一面差人催选殿脚女,一面命翰林院官草征辽诏书,各官领旨而去。炀帝退回后宫,与萧后查点带去的宫女,宫中查点完了,又到西苑来查点,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

次日,翰林院官草成征辽诏书,先来呈稿。炀帝看了,不甚中意,发下去重作。翰林院官一连更改了几遍,俱不中炀帝之意。炀帝心下不悦,因说道:“翰林院许多官员,就没个出类的才人,作一道好诏书,震压华夷。”遂带了袁宝儿,自到观文殿来,要御制一篇夸耀臣下。谁想看时容易,作时却难,炀帝拿起笔来,左思右想,再写不下去。思想了一歇,刚写得三四行,拿起看时,却也平常,不见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笔放下,立起身来,四下里团团走着思想。袁宝儿在旁边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词臣,又不是史官,何必如此费心?”炀帝道:“非朕要自家费心,争奈翰林这些官员,就没有一个有真才学的,能当此任。”袁宝儿道:“翰院既负虚名,或者散官中倒有。”炀帝道:“若要有,除非在古人中去寻。”遂将手到书架上要翻古人的文集来看。不期信手抽出一本,却不是古人,就是当今秘书郎虞世南的文集。炀帝见了,又惊又喜道:“几乎忘了此人。”袁宝儿道:“此人是谁?”炀帝道:“此人乃越州馀姚人,就是翰院学士虞世基的兄弟,叫做虞世南,现任秘书郎之职。此人大有才学,这本文集,就是他的着作。只因他为人不肯随和,故此数年来,并不曾升迁美任,今日这道诏书须宣他来面试一番。”随叫两个小黄门去宣虞世南,立等西苑见驾。黄门去不多时,随将虞世南宣至。原来虞世南生得风流儒雅,为人沉静寡欲,自小几无书不读,又且记性超人,但读过的书便终身不忘,下笔才思湍飞泉涌,如有神助。只是生性儿有些古怪,好的是方正,怕的是诡随,与虞世基虽是同胞弟兄,虞世基以谄谀官居清要,他却甘守下僚,绝不起一个夤缘的念头,每日只是读书作文取乐而已。后来炀帝被宇文化及杀了,并要来杀世基,世南再三抱持痛哭,情愿以身代死,宇文化及说道:“我只杀奸臣,不杀好人。”必不肯听,竟把世基杀了。唐太宗登极之后,晓得虞世南为人正直,又有文名,遂起为弘文阁学士,言必行,计必听,竟成了大唐一代的名臣。正是:

佞臣只道为官易,谁料为官佞有殃;

何似良臣随分去,有荣无辱享名长?

又云:

十年不调尽嫌迟,君子胸襟若不知;

只待万红零落后,青青方显雪霜枝。

按下后话休题。却说虞世南见了炀帝,朝贺毕。炀帝便说道:“近日辽东高丽恃远不朝,朕今亲往征讨。先要草一道诏书,播告四方,见得辽东小国抗逆天朝,法在必征。争奈翰林院众官连草几道都不达意,朕思卿才学兼优,必有妙论,以彰天朝威武,故召卿来,可展渊云妙笔,为朕一草。”虞世南道:“微臣菲才,只可写风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炀帝道:“不必过谦。”遂叫黄门,另将一个案儿,抬到左侧首帘栊前放下。上面铺设了纸墨笔砚,又赐一颗锦墩,与世南坐了。真个是会家不忙,虞世南谢恩,磨得墨浓,掭的笔饱,展开御纸,也不思想,直头便写。那枝笔就如龙蛇一般,在纸上风行云动,毫不停辍。那消半个时辰,早已草成了一道征辽诏书,献将上来。炀帝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往征之。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并着之化。

诏曰: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华夷虽限,而来王之化,不分内外,风气即殊,而朝宗之归,自同迩遐。顺则绥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聊代风雷之用。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一人横行,武王用以为耻。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之征,何辞百战!薄伐狁,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嫖姚之大捷。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兼包胡蛮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与!况辽东高丽,近在甸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庭,以伤王者之量,随其便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今爰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贲之众,而下临蚁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早知机而望风革面,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臣,恐难逃楼兰之诛。莫非赤子,容谁在覆戴之外;同一斯民,岂不置怀保之中?六师动地,断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聊以当好生一面。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无遗后悔。

故诏。

炀帝细细看了一遍,满心欢喜,大笑说道:“笔不停辍,文不加点,卿真奇才也!古人云:

‘文章华国’。今日这一道诏书,真足华国矣!此去平定辽东,卿之功劳非小。久屈卿於下僚,明日即当加升。”虞世南奏道:“微臣浮蔓之词,不足以壮天威,尚望陛下睿思裁定。”炀帝道:“卿不必适谦,就烦卿一写。”遂叫近侍将一道黄麻诏纸,铺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随提起笔来端端楷楷而写。炀帝因诏书做得乐意,甚爱其才,要称赞他几句,又因他低头写诏,不好说话。此时只有袁宝儿侍立在傍,遂侧转头来,要对宝儿说话。不料头才转过,话还未曾说出,只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炀帝看见,遂不做声,任他去看。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做诏书,费了许多吟哦搜索,并不能成,虞世南只一挥便就,心下因想道:“无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风流。”又见虞世南生得清清楚楚,瘦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贪看。看了一歇,忽回转头来,却见炀帝清清的看着自己。若是宝儿心下有私,未免便要惊慌或是面红,或是蹴。只因他出於无心,故声色不动,看着炀帝,也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因他素常原是这等憨态,却也不甚猜疑。不多时,虞世南写完了诏书,献将上来,炀帝看他写的端严有体,十分欢喜。随叫左右赐酒三杯,以为润笔,虞世南再拜而饮。炀帝说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觉隽永可爱,但不知所指事实,亦可信否?”虞世南道:“《庄子》的寓言,《离骚》的托讽,固是词人幻化之笔,君子感慨之谈,当别有商量。若是见於经传,事虽奇怪,恐亦不妄。”炀帝道:“卿言大是。朕观赵飞燕传,称他能舞於掌中,蹁跹轻盈,风欲吹去,常疑是词人粉饰之句。世上妇人,那有这般柔软?今观袁宝儿的憨态,方信古人摹写,亦依稀仿佛不尽虚也。”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态?”炀帝道:“袁宝儿素多憨态,且不必论。只今见卿挥笔潇洒,便在朕前注目视卿,半晌不移,大有怜才之意,非憨态而何?卿才人勿辜其意,可题诗一首嘲之,使他憨态与飞燕轻盈并传,也见得这一段光景。”虞世南闻旨,也不推辞,也不思索,走近案边,飞笔题诗四句,献与炀帝。炀帝展开细看,上写道: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袖大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常把花枝傍辇行。

炀帝看了大喜,因对袁宝儿说道:“得此佳句,不负你注目一段憨态矣!”又叫赐酒三杯。

虞世南饮了,便起身辞出。炀帝道:“劳卿染翰,另当升赏。”虞世南谢恩退出不题。

却说炀帝先见虞世南草诏称旨,心下十分爱他,便要加升官职,后因他题诗敏捷,大胜於己,忽然又忌起才来。故连金帛也不曾赏赐,只说了两句好听话儿,遂打发出来。次日,吏部不知究理,闻得虞世南草诏有功,炀帝御口许他加升。遂上一本说翰林院缺待制学士,推秘书郎虞世南,炀帝看了,也不批允,也不批不允,只是留在阁中,竟不发下。正是:

无才每被君王谴,不道君王又忌才;

才与不才都见斥,朝廷东阁为谁开?

按下虞世南因炀帝忌才,不得升迁不题。却说炀帝有了诏书,遂传旨命幽州总管元弘嗣提兵三十万,以为前部先锋,直压辽东境地。就将诏书播告四方,声言御驾随后亲征,誓必讨平高丽。元弘嗣领旨,就在教场中点集兵马粮草,前往辽东进发不题。

炀帝又萧后商议道:“这一番游幸乃新河道、新龙舟,朕又新选一班殿脚女,必须叫乐人再制得一部新乐,方才相称。”萧后道:“要新乐,必须陛下自谱一曲翻调,叫众伶官演民方有趣处。若叫乐人自制,新煞了还是这些常套,如何得中对意?”炀帝道:“这也说得是。”遂一面取酒为饮,一面叫朱贵儿、袁宝儿、一班善吹弹的美人,都到面前。大家同吃了几杯,将到微醺之际,却叫众美人各尽所长,或是箫、或是管,或是筝,只捡新奇的吹弹了听。炀帝就中或一声,或二声,但凡巧妙的都采取出来,凑成一曲。炀帝又倚着自家识些音律,且照着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太簇、姑洗、蕤宾、林钟的十二律,细细随着迟疾紧慢,抑扬高下,摹写入谱。那消半日工夫,早已制成一曲翻调《突公子》曲。正是:

治国偏无术,荒淫便有才;

一声翻调起,千古令人哀。

炀帝制成翻调,遂叫众美人将各样乐器,照着谱儿奏起来。真个是丝清竹脆,管媚弦娇,别是一番声响。虽则是靡靡之音,到其实流丽好听。萧后听了,连声称赞道:“陛下真圣人也!能精通音乐如此!”炀帝大喜,又连饮了数杯,即叫近侍将新谱传出,叫乐人连夜打出,以备游幸供用。众乐人领了旨意,遂聚集一处,各分乐器连夜演习。

却说内中一个伶人,叫做王国风,祖传惯弹胡琵琶。这一日领了旨意,另抄出一个谱儿,日夜在坊中演习。忽一日有事回家,又恐怕演习不熟,就偷空儿在堂前把胡琵琶细细的弹演。

原来这王国风,有个父亲叫做王令言,原是有名知音律的乐人,只因炀帝嫌他年老,逐退出不用。这日正养病睡在房里,忽听得外面儿子弹琵琶之声,音律与往日大不相,遂吃了一惊说道:“大变!大变!如何有这样声调?”连忙跳起身来,扶着病走到堂前,问王国风道:“你这琵琶出了几时?从何处学来?”王国风见父亲问得古怪,连忙答道:“此曲出不上五七日,就是当今皇爷,御制了还要游幸江都,叫做翻调《突公子》曲。”王令言听了,不觉呜呜的哭将起来,说道:“先皇爷东征西战,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方挣得这座江山,不想只享得二三十年,使一旦要家亡国破也!”说罢,两眼中泪如雨下。王国风慌忙止住道:“此曲乃欢乐之词,父亲听了,为何到悲伤起来?”王令言道:“你那里知道?此曲调虽欢乐,然声音淫厉,不出二三年,必有干戈起於四方,天下杀伤殆尽。此曲又名宫声,为君之象,宫声往而不返,皇爷这一番游幸,断不能重转东京矣!你千万不可从行。若要从行,定做他乡之鬼矣!”说罢,又号陶痛哭。王国风晓得父亲同达音律,见说到剀切,也自着忙。因说道:“父亲这话要谨慎,倘然皇爷知道,其祸不小,儿子只是不去便了。”王令言道:“我们倒无大祸,只恐怕皇爷到有大祸。”王国风再三劝解,王令言方才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犹含泪叹息道:“好社稷,忽然至此,可惜!可惜!”正是:

天心莫道深难测,一曲新声识者窥;

试问当时忧国者,谁如野老泪先垂。

王国风次日依了父亲言语,竟自托病辞退,众乐人又选出一个补了演习不题。却说炀帝急急要游幸江都,在宫中各色俱打点齐整,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连连差中官催促。一日,高昌忽飞马来报道:“殿脚女一千名,俱已选到汴渠,候旨亲选定夺。”炀帝听了大喜道:“时日迫急,不必亲选,就差你分派定了,一缆十人,一船百人。一千殿脚女,分派在十只大龙舟上。有风时挂起锦帆,只叫他各持缕金兰楫,绕船而坐。若是无风,便要牵缆而行,可忙忙教他习熟。其美恶待朕登舟之后,再加选择。”高昌领旨,依旧飞马而去。炀帝因诸事俱备,遂传旨着越王一个守国,留一半群臣辅助,又命礼官选了一个吉日起行。到了这日,炀帝同萧后龙章凤藻,打扮出一个天子家气象,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辇,率领着十六院夫人、三千美女、无数宫嫔,都驾着七香车,围绕在前前后后,众内相都是蟒衣玉带,骑在马上,左右随侍。又因借征辽的名色出门,銮与前面,又有许多兵马排列,真个是龙旗招展,凤带飘摇,从古帝王游幸,那有这般富贵!后人有诗吊之曰:

帝王都有好风流,谁肯因荒便送休?

独有隋家慨天子,江山只换一遨游。

炀帝打点齐整,正要发辇,忽听得辇傍哀哀哭声。炀帝忙看时,只见一人俯伏在地,哭奏道:“奴婢送驾!”不是别人,却是西苑令马守忠也。炀帝见了道:“好生看守西苑,不消送罢!”马守忠奏道:“万岁銮舆已发,料难挽留,只望万岁早还车驾,奴婢不胜望。”说不完便哽哽咽咽,腮边泪如雨下。炀帝道:“朕偶然游幸,何必这般伤悲?”马守忠道:“奴婢想万岁造这一座西苑,穷年屡月,千工万匠,也不知费多少心机,也不知花多少金钱,方盖得成五湖、北海、三神山、十六院这般风景,不异天宫,何殊仙岛。今万岁一旦弃之而去,致令园林冷落,殿院肃条,臣对景伤心,故不禁欷泣下,伏望万岁再思而行。”炀帝道:“朕非不恋西苑,这也是天意如此。偶然思想江都,要去游赏。只要你好好看守。不要差池了,被人笑朕充甜桃而寻苦李也。”真个兴亡自有先兆。炀帝一边说着,也不觉惨然於色,就像要哭的一般。马守忠道:“奴婢尽心收拾西苑,断不敢荒芜。但不知万岁车驾何日方还?”炀帝道:“朕浮萍断梗,飘零无定,还京之期,焉能有日?”左右见炀帝说话颠倒,俱骇然惊叹。还是萧后看不过,代说道:“车驾游幸江都,多也只一年半载,就要回銮,何必这等恋恋?”马守忠不敢再言,含着眼泪,磕一个头,退将下来。二人一段依依光景,就像死别生离,再不见面一般。正是:

社稷兴亡自有机,机来不觉露其微;

谁知万乘欢腾日,忽有阉臣泪湿衣。

马守忠方才退下,銮舆正要拥街而行,忽又一派哭声,从宫中涌出。只见上千宫女,聚做了阵,乱跑将来,拦定车辇,不容前进。齐声说道:“万岁弃了我们往那里去?”原来炀帝的宫女最多,虽有无数龙舟,毕竟装载不尽,只带得一半,还留下一半守宫。这一半宫女不得随行,因此拥住车驾,不肯放行。炀帝见了,忙吩咐道:“朕前往征辽,乃朝廷大事,如何强留得住?”众宫女道:“辽东小国,何须要御驾亲征?”炀帝道:“亲征别有妙算,非汝等所知,不须苦苦拦阻。朕平定辽东,车驾即当回也!”众宫女道:“辽东几时得平,车驾几时得回?只望万岁不要去罢!”只因炀帝平素侍宫女有情,故今日一个个不顾好歹,拚死命上前挽留。也有攀定帏幔苦劝的,也有拖住轮辕不放的,也有扒上辇来分说的,也有跪在地下啼哭的。炀帝百般安慰,众宫女百般劝留,这一阵道:“我们也愿随去!”那一阵道:“我们死也不放。”乱哄哄的都嚷做一团。正是:

娇攀媚挽不胜愁,只愿君王行处留;

莫道江山游乐尽,尚遗一种好风流。

不知众宫女毕竟如何得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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