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世事浮沤,叹年华迅速,逝水东流,荣华能几日,鬓发不禁秋。才雨过便云收,一霎儿到头。细思量,乾坤傀儡,天地蜉蝣。
问君着甚来由,向矮人场里攘攘营求。不知身是梦,若与命为仇。些个事,不甘休,便欲起戈矛。到五更,钟敲鸡唱,月冷风愁。
右调《意难忘》
话说炀帝正与君臣商议要泛海游幸江都,忽萧怀静细奏不可。又说别有一路,炀帝大喜,再三询问,萧怀静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条旧河道,秦时大将王贲曾於此处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岁久湮塞不通。若肯广集兵夫,从大梁起首,由河阴、陈留、雍丘、宁陵、睢阳等处,一路重新掘开,却引孟津之水,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广陵。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昔秦始皇时,金陵亦有王气出现,始皇使人凿断砥柱,后来王气遂灭。今掘河必要从睢阳境中穿过,天子之气必然挖断。此河一成,又不险,又不远,又可除此一段后患,岂不美哉?臣鄙见若此,不知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听毕,大喜道:“好议论!好议论!非卿有才智、有识见,决不能思想及此。”遂传旨诏以征北大总督麻叔谋为开河都护,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从大梁起首,由睢阳一带直掘通淮河。许调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要赴工。如有隐匿者,诛三族。圣旨一下,谁敢进谏,众臣只得默默领旨而出。该衙门随即移文催麻叔谋、李渊上任。原来麻叔谋为人,性最残忍,又贪梦好利。一闻升开河都护,便满心欢喜,即日前来赴任。
却说李渊,即大唐神尧高祖,乃是创业之君,晓得开河要坑害生民,如何肯来,便上表称病辞任。炀帝差李渊,原是要解他的兵权,及见他称疾不赴,心下也有几分不快,却因天下正盛,也就罢了。遂改敕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代李渊为开河副使。令狐达得了旨意,随会同麻叔谋移到大梁驻扎。先於乐台北首造一所开渠公署,因近卞梁,就叫做卞渠。炀帝闻知说道:
“如今要引河水入卞,敕赐‘卞’字加三点水,以后俱要写做‘汴’字。”麻叔谋领旨,遂改了“汴渠”。一面发文书号召人夫,不旬月天下人夫皆齐集於汴渠。麻叔谋与令狐达二人细细查点,选得开河丁夫共三百六十万人,又选得少年骁勇五万余人,为节级队长,催督各工。其余或老或幼,或妇人,皆令供送饮食,共计动天下五百四十三万余人。二人点齐丁夫,又择了吉日,先从上源河阴古河道挖起,又号令众丁夫二百名为一队,一千名为一营,都一字儿排开。这四五百万人夫,倒排有数十里远近,都照着王贲的旧河道一齐动手。真个是锹锸成云,筐篮如雨。须臾之间,横郊遍野,尘扬沙播,土走泥飞,从古来动役人夫,未有如此之盛。正是:
君王切莫爱风流,一爱风流民便休;
苦役生民五百万,祗供天子一时游。
众丁夫既充工役,只得拼其性命,一锹一锹去挖,一日挖到晚,毫厘不敢偷工躲懒,只挖得腰折背驼,力尽筋疲。若稍迟延,不是捆了重打,就是拿去枭首,哪一个不心惊胆战?天微亮就要动工,只挖到乌天黑地,方才住手。夜间又没个房屋居住,河边泥草地上,便是安身之处。晴天日晒获可,若到了落雨时节,直立在水中开挖,就像泥拌千鳅。若有疾病,又不许告假替换,直挖死了方才住手。好不苦恼,好不伤惨!麻叔谋看了,犹嫌慢恨迟,不住的鞭笞捶挞,可怜众丁夫,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人读史至此,有诗感之曰:
否泰虽云转,江河去不回;
主昏天下苦,世乱万民灾。
虞夏终难返,唐尧不再求;
开河工役惨,千载使人哀。
按下众丁夫受苦不题。却说一队人夫,开到一处,才挖有丈余深浅,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众人看了,都惊讶起来,只得随着屋脊,一层一层,慢慢的挖将下去。挖到下面看时,却是一所古时的堂屋,约摸有三五间大小,四周都是白石砌成,十分坚固。正中间有两扇石门,关得严严稳稳,全没有一毫罅漏。众夫推那门时,却又关得死紧,不能得开。众夫商量道:“这屋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其中必有金银宝物,我们大家何不打开了,各人拿些?也是辛辛苦苦一场。”有几个丁夫说道:“这个恐怕拿不得,我们人多嘴多,明日嚷得官府知道,其罪不小。”又有几个丁夫说道:“老哥们忒也忠厚,我们是奉圣旨开河的人夫,又不是暗暗偷盗坟墓,又不是白日打抢。这石屋拦着官河,我们原该挖去,挖开了有甚么金银财宝,大家随便拿些,有何罪过?”众丁夫齐应一声道:“老哥说得有理,该挖!该挖!”遂一齐将锹锄铲锸,望着石门,没上没下的乱捣乱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一般,任众人百般掘打,莫想动得分毫。众人打了一会,都吃惊道:“却也作怪,这不过是两扇石门,怎么许多铁器一毫也打他不动?”有几个说道:“还是我们众人命薄,不该得这一注横财,故天不容我们打开。”只因众夫说有金宝,早轰动了各营人夫,都一齐拢来,指望得横财。这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那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也有上层凿顶的;也有着底掘地的,大家忙了半日,终不能有一痕入路。众夫见轰得人多,恐怕弄出事来,慌忙报知队长,队长也不敢隐瞒,随即报知麻叔谋。麻叔谋听了,心下暗道:“此中决有宝物。”遂不会令狐达,竟独自个骑了一匹马,到河中来看。看见是一间石屋,便问道:“你们为何不开了进去?”众人答道:“百般掘打,俱不能开。”麻叔谋道:“此乃白石制成,极坚极硬,你们这些软铁锹锄,如何打得他开?若用铁锥铁錾,一顿凿,何愁不开?”随传令叫石匠,不多时,石匠叫到。麻叔谋吩咐叫把石门凿开。众石匠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凿了半会,全不曾凿了一个痕露在门上。麻叔谋看了大怒道:“你们何不用力狠凿?”众石匠只得尽平生气力,凿将下去。轻凿犹可,凿重了只凿得火星往外乱迸,石门上毫忽也不见动。麻叔谋见了,十分大怒道:“难道是两扇石门就打他不开?”遂叫许多军士搭起一个木架,用绳索将绝大的石柱石板,挂将起来去撞,撞碎了一块,又换一块,只撞得轰轰隆隆,就如雷鸣一般,也莫想得动分毫。麻叔谋见这般撞也不能开,心下方才着慌道:“这也蹊跷,就是一块生铁,也要撞动,如何两扇石门就这般坚固?”心下十分沉吟惊惧。正是:
饶君心术奸如鬼,只好欺君与害民;
三尺神明殊凛凛,越奸越狡越伤身。
麻叔谋寻思无计,只得差人请令狐达来商议。令狐达闻请,随即便来。麻叔谋将上项事请说了一遍,令狐达又细细看了一回,因说道:“老先生你看这一座坟墓,周围造得这样精工坚固,若不是古帝王的陵寝,定然是仙家的旷穴。就是凡人到此田地,也有几分神气,如何轻易便用锥凿去撞打?”麻叔谋道:“若不撞打,如何得开?”令狐达道:“若依学生的愚见论来,此中非神即仙,只该宣皇上的旨意,具体焚香拜求,或者有可开之理。”
麻叔谋笑道:“撞打尚不能开,拜求如何有用?就是神仙,今已成冢中枯骨,未必便有灵若此!”令狐达道:“鬼神之事,难以臆度,老先生不可忽略。”麻叔谋心下虽不深信,然无可奈何,只得依着令狐达,叫左右安排香案,与令狐达各穿了公服,同望着石屋门口,焚香再拜。拜罢,亲祝道:“开河都护麻叔谋,同开河副使令狐达,奉大隋皇帝圣旨,开挖淮河,道遇尊神仙矿,不能前进,伏望尊神垂鉴,开放墓门,容某等另选高原吉地,厚加迁葬,庶不负朝廷明旨,某等亦可免唐突之愆。”祷祝未完,只见香案前,忽然卷起一阵风来,刮得寒森森、冷飕飕,着实有些怕人。怎见得?但见;
就地几旋,无影无踪卷起;漫天一阵,扑头扑面吹来。一霎时,满目沙灰飞作雾;须臾里,接天尘土滚如烟。刮过来,心骨俱寒,疑有一团鬼气;飘将来,毫毛尽竖,岂无百丈神威。冷冷飕飕,逼迫的红日无光;冥冥晦晦,荡漾的阴云有势。四围刮杂,那里辨东西南北;一气盘旋,如何分春夏秋冬。也不是虎啸而生,也不是谷虚而起;也不乘一万里之长波,也不传廿四番之花信。只见如悲如泣如有声,来往墓门荡魂魄。
当下冷风卷起,麻叔谋吓得魂不附体,只是抖衣而战。不多时,风过处,只听得一声响亮,两扇石门轻轻闪开。麻叔谋见了,更觉惊慌,方信鬼神不可不敬。定了定神,方才同令狐达带领多人,进石屋来看,先看那两扇石门,里面又无闩,又无撑,再关过来看,却又轻便好开。不知为何那般撞打,丝毫不动。众人看了,一个个都凛然骇怕。麻叔谋再走进来,只见里面有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屋中照耀如白昼一般。四壁上皆是五彩尽成的景致,两边都尽奇花异草,怪兽珍禽。画的那蛇龙虎豹、就宛然如生。上面却画许多鬼神的形象,也有千手千眼的,也有三头六臂的,点缀得十分庄严肃静,使人不敢不敬,不敢不畏。再走进第二层,只见正当中放着一个石棺匣,有四五尺长短,上面都是细细凿凿的花纹。麻叔谋见了,因心下有几分惧怯,便不敢轻易来开看。又转进看着后一层,却是小小的一个圆洞。洞中却笔直的停着一个石材。麻叔谋与令狐达商量道:“这个棺材,一定要开看,方知端的。”令狐达道:“开便要开,只是不可亵渎。”麻叔谋仍旧叫排下香案,二人又将前言拜祝了一回,方叫左右将棺材抬出,轻轻把盖儿揭开。二人上前细看,只见里面仰卧一人,容貌颜色犹红红白白,就像未死的一般。浑身肌肤,却肥肥胖胖,洁白如美玉;一头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一直盖将下来,直盖到脚下,倒又从身后转绕生上去,只生到脊背中间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长短,自然是个神仙的模样。有诗为证:
仙人遗蜕,遂於大明。
冥冥窈窈,常抱至精。
颜如玉美,貌若花荣。
发长绕足,指爪手盈。
有形有相,无臭无声。
若真若幻,不死不生。
莫言羽化,大道已成。
麻叔谋看了这些奇形异状,料是得道仙人的骨相,不敢轻易打动,仍叫左右将棺盖上,又与令狐达商议道:“看此一段光景,若要迁移动了,又恐得罪神明,若照旧葬下,这河道却如何区处?”令狐达道:“老先生且莫要忙,我们且去把前边那个石匣开了看看,再作计较。”二人遂折由前一层,叫众人把石匣的盖儿揭起,只见里面并无别物,祗有三尺来长,一尺来阔的一块石板,上面写着许多字迹,都是蝌蚪鸟迹篆文,茫茫一片,辨他不出。令狐达道:“此石板定是个碑铭偈赞之类,须是看明了,方知他出处下落。”麻叔谋道:“这些上古籀文,一时不能辨认,却是如何?”令狐达道:“人多智广,或者众人之中,有能识的,也未可知?”麻叔谋遂传令道:“不论官吏,不论丁夫,不论老幼男女,如有识得石上篆文者,即免其差役。”发下令来,大家都巴不得要脱苦役,略认得几个篆字的,也来看上一会。争奈这篆文,乃仙家妙用,这些愚民俗子,如何得能识破?你猜张字,我猜王字,大家诨了一场,终莫能辨。麻叔谋满心焦躁,令狐达道:“不必心焦,隐逸之中,定有高人,可着人四下去访。”
麻叔谋又只得传下令来说道:“不论军民人等,有能访得高贤隐士,识此篆文者,丁夫免役,其余重赏。”才发下令来,只见一个丁夫向前禀道:“小的认得一人,可以识此。”麻叔谋问道:“此人是谁?”丁夫道:“小的乃下沛人,此人与小的同乡。这下沛地方,汉时曾有个神仙,叫做黄石公。此人因慕黄石公为人,就自家起一个号,叫做白石老人。这一村因他,遂顺口呼为白石村。村中相传说他有百十余岁。据小人的祖父说,他百十年前就是这个模样,如今鹤发童颜,步履如飞。此人无书不读,凡说的话,往往有些应验,其实像有几分仙意。这篆文若叫他看,定然认得。”麻叔谋大喜道:“你就与我叫来,如认得出,我重重有赏。”丁夫道:“此人道高德重,小人如何叫得他来?还求老爷差人去唤,或者肯来。”令狐达道:“这说得有理,山中有道之士,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须加优礼相待,还该差人去请才是。”麻叔谋遂拨了两匹马,发了一个名帖,又差两个吏人同丁夫去请。去了半日,只见丁夫同了一个老人,也不骑马,竟步行而来。将到面前,麻叔谋与令狐达将那老人仔细一看,怎生模样?只见他:
鹤发蓬松,约莫有七八十岁的年纪;童颜鲜美,还不上十七八岁的姿容。两只黑瞳子,深入眼中;三缕白胡须,长垂腹下。眉棱骨高高耸起,手指甲曲曲蟠来。一双大耳轮,直压肩头;两道长眉毛,竟连鬓角。
一顶破方巾,高罩寿星头;两只烂皂靴,斜穿仙鹤腿。
文绉绉似东鲁夫子行来,慢腾腾如南极老人降下。
那白石老人见了麻叔谋、令狐达二人,也不行礼,竟只是朝上一个长揖。二人见他仙风道骨,料不是凡庸之人,慌忙答礼。白石老人道:“老朽乃山谷野人,无知无识,蒙二位大人呼唤,不知有何吩咐?”麻叔谋道:“我等奉朝廷严旨,开掘淮河,不期才掘得数里,忽有一石穴拦路,穴中有一个仙人遗蜕,我等不敢轻动。今幸搜得一个石碑,若认得碑上篆文,便知他出处下落。争奈这篆文乃仙家字迹,下官等不能辨认。闻老翁多学有道,必知仙家玄奥,乞为指教。”白石老人道:“石碑在於何处?”麻叔谋随叫左右将石碑取至当面。老人近前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乃是个石铭。”麻叔谋道:“既是石铭,求老翁读一遍与下官等听。”老人道:“上边有大人的尊讳,老朽不敢唐突。”令狐达道:“既如此,敢劳抄译出来。”随取纸笔,老人一一写出,二人细看上面说道: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
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
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
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又服老人能识仙字,因复问道:“我等开河,得成大功否?”老人道:“大人奉当今天子明旨,威权加於海内,大功何患不成?”麻叔谋又问道:“成功后富贵何如?”老人道:
“富贵小事,还有二金之喜。”麻叔谋道:“何谓二金?”老人道:
“后来自知。”遂不肯说。麻叔谋大喜,随取彩缎二匹,百金十两,以为谢礼。老人笑道:“山僻野人,要此何用!”竟不肯受,依旧是一揖辞去。正是:
山中抱道人,性命有至宝;
世上黄白金,视之同粪草。
麻叔谋见白石老人去了,随与令狐达商议道:“大金仙既前知今日之事,则我等替他改葬,料无妨矣。”令狐达道:“改葬自然无妨,还须捡块好地。”麻叔谋不敢亵狎,亲到城西,选择了一带又丰隆、又茂盛的高原,另具棺椁,将大金仙加礼厚葬於上,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正是:
不怕奸谋海样深,一临仙术便寒心;
千年遗蜕知灵否,厚礼高高葬碧岭。
不知大金仙改葬之后,毕竟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