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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耿纯臣奏天子气 萧怀静献开河谋

诗曰:

为德浑无象,昏迷便有形;

色心如野马,欲念似风萍。

鳌足撑难起,雷声唤不醒;

只余歌与舞,相对眼偏青。

又曰:

国家谁最毒,独有小人臣;

行险惟求利,贪功不顾民。

是非三寸舌,黑白一张唇;

天下已枯骨,犹思问水滨。

话说炀帝与萧后要思想水路游幸广陵,再无计策,在木兰庭上饮了半晚酒方散。次日起来,正要聚集群臣商议,忽一个小黄门来奏道:“司天监台官耿纯臣,口称有机密事要面奏万岁。”炀帝笑道:“最是这些台官,专会轻事重报。有甚么机密事,要他来奏?”萧后道:“陛下一见便知。”炀帝遂起身上辇,竟坐了便殿,宣耿纯臣进见。耿纯臣到了殿前,望见炀帝,先行过那五拜三叩头的大礼,然后俯伏在地奏道:“微臣职司占验,连见天象有异,不敢不奏闻陛下。”炀帝道:“天象有何变异?赐卿平身,慢慢的奏上。”耿纯臣道:“臣观得睢阳地方,不时有王气隐隐吐出,直上冲於房心之间。或结成龙纹,或散作凤彩,此名为天子之气。事关国家运数,臣不敢不奏闻。”炀帝道:“朕闻山川皆能吐气,况气乃虚无缥缈之象,如何便定得吉凶?”耿纯臣道:“气虽虚无缥缈,其实有凶有吉,种种不同。”炀帝道:“你就说有那几种不同?”耿纯臣道:“有一种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郁郁纷纷,观红黄二色,状若龙形,这叫做瑞气;瑞气见,则人君当有祥瑞之事。有一种白若练絮,晦昧不明,乍有乍无,其状类狗,这叫做妖气;妖气见,则天下不有大丧,即有兵变;有一种中赤外黄,有丝有缕,若欲随风飞舞之状,这叫做喜气;喜气见,则朝廷有非常之喜。有一种状若长虹,冲天直上,中吐赤光润泽者,叫做胜气;胜气见,则天子威加四海。有一种状若人形,而白色蓬蓬不动者,叫做尸气;尸气见,则其分野之下,民当有流离丧亡之灾。有一种赤文飞舞,团团曲曲,有如冠缨之状,或如笔锋牙笏之状,皆叫做宰相气;所见之方,当出贤相。有一种如虎如豹、如熊如罴,精光四射若火者,叫做将军气;所见之方,当出名将。惟此团团若盖、青、黄、赤、白、黑五色皆备,或现龙纹,或结凤彩,方叫做天子气。其余还有金银之气、珠玉之气、剑气、蜃气,种种不同。臣故敢冒死上奏。”炀帝道:“这些气,从古来也曾有人应验过否?”

耿纯臣道:“历历皆验,如何没有?昔周昭王时,有五色云气贯入紫微,其年昭王南狩,不意被楚人诈献胶舟,遂溺死於汉阴,此一验也。汉高祖未发时,隐於芒砀山泽中,常被吕后寻着,避到一处,又被吕后寻着。高祖惊问其故,吕后道:‘但是到处,皆有五色云气罩在上面,故能寻者。’后范增劝项羽杀高祖,亦说道:‘吾使人望其气,皆成龙纹五色,此天子气也,急击之勿失。’后高祖果然成了帝业。此又一验也。梁承圣四年,庾秀才讨梁主说道:‘去年八月太阴犯心中星,今年又有赤气贯於北斗,恐有大兵入江陵。’不久后魏遣宇文护,竟灭了魏国,杀了梁主,此又一验也。还有张华丰城的剑气、卞和荆山的玉气,此皆载在史书、斑斑可考,非妄诞之言也。望陛下审察。”炀帝道:“古来帝王称贤称圣,未有过於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者,何不闻有天子气见?偏是后世这些中主,到有许多祥异?”耿纯臣道:“古来圣帝明王,皆有祥瑞,但不定是天子气耳。故伏羲时,有龙马负图於河;大禹时,有神龟献书於洛;尧舜时,萱荚生於阶下;文武时,凤凰鸣於岐山。种种都是上天垂象,再没个无祥瑞的圣君。”炀帝道:“既是睢阳有天子气,则睢阳地方当出天子。卿既能望气,必能识人,朕就差卿到睢阳地方去,察访一察访何如?”耿纯臣道:“气虽先见,其人尚未生也。叫臣何处去访?”炀帝道:“几时方生?”耿纯臣道:“自古明良之兴,皆以五百为期,以此度之,五百年后,当有真人生於其地,愿陛下早早修德禳之。”炀帝听了,忍不住大笑道:

“卿忒过虑了些,五百年后的事情,便这般着急。”耿纯臣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臣职司占验,见有此气,不敢不奏。”炀帝笑道:“卿但能观天文,却不料理人事。人生宇宙间,一岁之中,也不知多少变迁,况五百年后之事,如何能预期明算?或者朕后世子孙,徙都於此,也未可知?卿且退去,安心做官受用,不要替古人担忧,朕还有别事商量。”因看着左右近侍,嘻嘻哂笑,羞得个耿纯臣面颊都红,唯唯的退出朝去。正是:

忠臣虑国在千年,荒主图身只眼前;

莫怪说来全不听,祚长祚短实由天。

又云:

谈天论理争嗤腐,虑本图根尽笑迂;

试吊兴亡千古上,蓍龟四体几曾诬?

炀帝见耿纯臣退出,随宣丞相宇文达、翰林学士虞世基、内史舍人封德彝、司农卿宇文弼、朝散大夫高德儒诸大臣便殿议事。不多时,都宣到殿前。朝贺毕,炀帝便开言说道:“朕有一事,要诸卿来商议,不期被耿纯臣这个腐儒缠了半日,只管说睢阳有天子气,要朕修德禳他。及朕细细询问,原来却说的是五百年后之事,岂不好笑?”宇文达奏道:“腐儒不达世务,往往捕风捉影,当为实事,大言不惭。若不是圣上宽恩,此时已不保首领矣。”炀帝道:“朕念他是先朝旧臣,又且老迈,故不加罚。”宇文达奏道:“陛下宣诏臣等,不知有何旨意?”炀帝道:

“语云:‘登泰山而小天下’,朕自游江都之后,觉天下的山川花柳皆无颜色。故芜城一片土,往往劳人梦想。朕昨日在木兰庭上饮酒,偶见一幅广陵图,忽然想起旧游,情兴勃勃,故宣卿等来商议。”虞世基奏道:“陛下思忆广陵,只消发车驾再一游幸,何必要费圣心筹算?”炀帝道:“游幸固是易事,只是朕从来受不得寂寞,欲尽将宫中妃妾带去,以为长游之计。却嫌这一条旱路劳攘辛苦,不便往来,若得一条水路,多造些龙舟,一路上逍遥游览而去,便大快朕心。卿等可细细商量,看有什么河道通得广陵?”众臣答道:“自东京至於广陵,千有余里,皆是旱路,并不闻有河道相通。陛下要尽带宫妃,也只销多发人夫,便可前去。况一路上有离宫别馆,尽可停舆驻跸。以臣等愚见,还是旱路为便。”炀帝道:“这些宫馆,朕已厌游,若依旧往旱路去,何消与卿等商量。卿等还须再三筹策,必另得一条河道方妙。”众臣闻说,俱各面面相觑,无言回答。大家捱了一会,只得奏道:“臣等愚昧,一时不能通变,伏望陛下宽限,容臣等退出,会同该部与各地方官,细细查明回旨。”炀帝依奏,随传旨散朝。先起身退入后宫不题。

却说众臣出得朝门,不敢散去,都一齐到会议堂来商量此事。随又知会各部,不多时,大小官员都会集在一堂。宇文达先说道:“圣上欲游幸广陵,不喜经由旱路,要寻一条河道泛舟而去,故命学生会集列位先生商议,不知有何妙策?”众官一齐说道:“别事还可参得智谋,这河道之事,千有余里,明明白白,有便有,无便无,非人谋所能添设。只消烦工部河道衙门先生,将地理志书查一查便见端的。”当下有工部河道官出位说道:

“有便有一条水路,只是道途迂远,风波凶险,圣驾如何去得?”宇文达忙问道:“莫管迂远凶险,且说这一条路由何处而去?”河道官说:“再无别路,除非从洛水转入黄河,再从黄河转入大海,由海中东入於淮河,方能到得广陵。算起程途,将有一万余里,又且孟津一带水势紧急,沧海中波浪拍天,如何敢蹈引圣驾,出此不测之渊!”宇文达道:“虽然险远,必不可往,但只是圣意谆谆,有此一条路儿,明日大家便好塞责回旨。”众官都说道:

“老大人见教极当。”遂齐打一恭,各各散出不题。

却说炀帝退入后宫,萧后接住便问道:“耿纯臣所奏何事?”炀帝道:“这腐老儿殊可笑,说睢阳有天子气见,五百年后当生真命天子,叫朕早修德禳他。”萧后笑道:“五百年后天子,便先有气见,像陛下当代帝王,其气遍满宇宙矣!”说罢二人嘻嘻哂笑。只见王义奏道:“臣闻圣贤从不虚生,气极皆有先兆。昔关门令尹,望见紫气东来,便知有贤人出关,后老聃果至。汉陈太丘携子侄过访荀朗陵父子,太史便奏五百里内德星聚。荆轲入秦,则长虹贯日;严子陵足加光武,则客星犯帝座。由此观之,耿纯臣之言,未必无所据也。陛下亦当加察。”炀帝道:

“有据无据,当察不当察,只消宣袁紫烟来一问便可知也。”随即叫宣袁紫烟。不多时,袁紫烟宣至。炀帝问道:“今日台官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不知果然有无?”袁紫烟道:“果然有之。”炀帝道:“既有,妃子何不奏朕?”袁紫烟道:“此事虽有,然迂远不在萧墙,非陛下所宜忧也,故妾不敢渎奏,以乱圣怀。”

炀帝点头道:“妃子之言是也。”萧后道:“陛下且放开这五百年的远话,不知今日商量的水路何如?”炀帝道:“与群臣商量了半日,再商量不出,如今领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萧后道:

“事不可知,众臣既去查,一定还有别路,且待他们回了旨意,再作区处。”炀帝道:“朕性最不能耐,但念头动了,便焦躁难过。”萧后道:“就到江都,也不过是要游幸耍子,陛下何苦思量未来,误了眼前。闻得第十五绮阴院中,晚花新柳,十分可人,何不到花下去叫袁宝儿、朱贵儿,唱几个新词游赏一番,多少快乐,何必这般抱闷!”炀帝笑道:“御妻倒会排遣,也说得是。”遂同萧后驾辇,竟到绮阴院来。到了院中,院主夏夫人接住,同到各处去游赏。只见鸟啼花落,日淡风恬,春夏之交的光景,真个清幽可爱。怎见得?有《风入松》词一首为证:

莺声未老燕初归,嫩绿新肥。谩道春还红瘦也,留春还有花枝。架上蔷薇开处,枝头梅子酸时。不寒不暖日迟迟,绝好佳期。更有杨花飞满院,伴落英红白芳菲。娇影时时堆砌,疏香阵阵侵衣。

炀帝赏玩多时,心下十分快畅。因对萧后说道:“早是御妻邀来赏玩,不然便将这样好风光都错过了。”夏夫人忙安排上宴来,炀帝饮了数杯,忽问道:“袁宝儿众人如何不见?”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叫,却都不在院中。只得分头各处去寻,寻了半晌,一个个方才慌慌忙忙,乱走将来。炀帝见他们举止失常,便问道:“你这几个小妮子,躲在何处?这半日方才走来,却又这般模样?”众美人料道隐瞒不过,只得一齐跪下说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耍子,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有失随侍,万死!万死!”炀帝道:“是谁舞剑?”袁宝儿说道:“是薛冶儿舞剑。”

炀帝道:“薛冶儿从不曾说他会舞剑,敢是你们说谎?”萧后道:

“谎不谎有何难见?只叫薛冶儿来一舞,便知端的。”炀帝点点头,先放了众美人起来,随即叫内相去叫薛冶儿。不多时,叫到面前,怎生打扮?只见她:

穿一件淡红衫子,似薄薄朝霞剪就,系一条缟素裙儿,如盈盈秋小裁成。青云教绾,头上髻松盘百缕;

碧月充作,耳边斜挂一双。宝钗低金凤飞,绣带轻飘彩鸾舞。梨花高削两肩,杨柳横拖双黛。绝无尘气,恍疑天上掌书仙;别有风情,自是人间豪侠女。

炀帝见了薛冶儿,便说道:“你这个小妮子,既晓得舞剑,如何不舞与朕看,却躲在背后卖弄?”薛冶儿答道:“舞剑原非韵事,今日被众美人逼勒不过,偶然舞了耍子,聊适一时之兴,有何妙处,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施展?”炀帝笑道:“美人舞剑,乃千古美观,如何反说不韵?”萧后道:“自谦之辞,不得不如此。”炀帝道:“谦不谦,且舞一回与朕看。”萧后道:“舞剑壮事,须先赐酒三杯,方才有兴。”炀帝笑道:“御妻十分凑趣。”

随叫左右斟酒赐与薛冶儿。薛冶儿不敢推辞,饮了酒,只得取了两口宝剑,走到阶下。也不揽衣,也不挽袖,便轻轻的舞将起来。起初时,一往一来,还袅袅婷婷,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逞弄那些美人的姿态。后渐渐舞得紧了,便看不见来踪去迹,只见两口宝剑寒森森的,就像两条白龙在上下盘旋。再舞到妙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见冷气飕飕,寒光闪闪,一团白雪在阶前乱滚。炀帝与萧后看见,喜得眉欢眼笑,拍手打掌,称好道妙,叫不绝口。薛冶儿舞了半晌,忽然徐徐收住,恍如雪堆销尽,忽现出一个美人来的模样。薛冶儿舞罢,轻轻将双剑放下,气也不喘,面也不红,丝发一根也不散乱,阶前并无半点尘灰飞起。走到面前,依旧是衣衫楚楚,笑容可掬。

真个是:

能臻化境真难测,技到精是妙入神;

试看玉人浑脱舞,梨花满院不扬尘。

炀帝将冶儿唤到面前,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却又香温玉软,柔媚可怜,就像连剑也拿不动的,心下十分欢喜。因对萧后说道:“冶儿美人姿容,英雄伎俩,非有仙骨,不能到此;若非今日,朕又几乎错过。”萧后道:“果然难得!陛下不可不饮。”遂叫左右进上巨觞,炀帝因心中快乐,也不推辞。左一盅,右一盏,只管大嚼。吃到酩酊之时,竟忘了萧后在座,遂将冶儿抱入怀中,取笑戏耍。萧后见炀帝有醉幸冶儿之意,遂暗暗的起身去了。炀帝醉后全不料理,只与冶儿说说笑笑,接杯交饮。这一夜只吃得十分大醉,就留冶儿同在绮阴院宿了。正是:

莫诧君恩漆与胶,须知遇合有前茅;

阶前不是龙蛇舞,宫里安能鸾凤交?

炀帝次日起来问冶儿道:“昨夜娘娘如何回宫去的?”冶儿道:“娘娘见万岁醉了,遂暗暗起身回去。”炀帝沉吟半晌,恐怕萧后怪他,忙梳洗了,就上辇回宫。才到午门,只见宇文达领了一班文武,正来回旨。炀帝遂不退入后宫,竟坐便殿,问道:“卿等曾查得甚么水路?”宇文达对道:“据河道官,虽查有一条河道,只是迂远凶险,恐非圣驾临幸之地。”炀帝道:“却是何处?”宇文达道:“这条路,要从洛水转入黄河,黄河转入大海,再从海中东入淮河,方能到得广陵。此去路程万有余里,又有孟津、沧海之险,臣等不敢擅便,伏乞圣旨裁度。”炀帝闻奏,沉吟了半晌,又问道:“除了这条,可还有别路?”众臣一齐奏道:“并无别路。”炀帝道:“既无别路,只得要往此去。”宇文达道:“陛下要由此路,须敕下工部,大大的多造些海船,下边用木筏屯土,土上造船,船上盖起宫殿,方可避得风涛之险。”

炀帝道:“此法甚妙。”遂要传旨着工部造船。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个大臣,头载豸冠,身穿绣衣,手执象简,忙忙俯伏在地奏道:“这一条路如何去得?”炀帝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萧后之弟萧怀静也,现任谏议大夫之职,又是国舅。炀帝一见了,便传旨叫平身。因问道:“此路为何去不得?”萧怀静道:“这一条河路,孟津的水势就如倒峡一般,沧海中鲛龙出没,浪头起处与泰山相似。海船虽大,能保无撼荡之忧。陛下在西苑中花迎柳送,犹不欢意,万一遇了逆风,不能前进,孤舟泊在海中,烟水茫茫,陛下却何以为乐?陛下随事许多宫嫔,旱路尚虑辛苦,如何倒得受得海中这船惊怕?其不可去一也。况一往有万里之遥,将约一年,方才到得,若朝中有紧急公事,圣驾却漂流在大海之中,叫臣下到何处来奏闻?其不可去二也。又且海中盗贼甚多,四边非夷即虏,万一有些惊动陛下,又不统兵索将,彼时将何策御之?其不可去三也。陛下要游幸广陵,不过是搅挹山川之秀,以图行乐,奈何转以万乘之尊,下临不测之地。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炀帝道:“卿之所论最善,但只恨再无一条别路可往。”萧怀静道:“依愚臣短见,到有一条河路,可通广陵,又不险,又不远,又可除灭不祥,不识陛下肯行否?”炀帝大喜道:“卿既有路,何不细细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隋家江山瓦解,又活倾了几百万的生灵。正是:

昏主惟图乐,谀臣惟顺君;

不思薪火起,燕雀共巢焚。

不知萧怀静毕竟有何路奏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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