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静观万物皆前来,是假是真莫细推。
达者谈天有可信,痴人说梦终难猜。
岂期情切幽门感,不意心诚微显开。
留得只身飘落在,安知离合不奇哉。
却说康梦鹤,在姚安海书馆中沉潜读书。姚安海每日劝他求亲。允升道:“小弟今日此来,原为功名,非为婚姻。”安海道:“今日无事,不如同到街市,闲游一耍如何?”允升道:
“这个还不妨。”乃携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径开,问针得线真奇哉。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二人走不几步,遇着一个媒婆。安海认得他,把扇招他一捂,叫:“张妈,住了,我问你。”那张婆笑得忻忻,说道:“我今日有利趱不?姚官人是要抬举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将允升一看,说道:“姚官人,你不要说谎了。那位官人这等花容玉貌,又这等壮大,还没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瞒不得张妈,他前年失了一个佳配,如今是要续弦的。但他发誓,必有才貌双全,如前妻一样,才肯娶他。不然,虽终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观世杰之家,有一个女子,正是蔡兄配偶。烦你去求他一求,若是凑合,重重一个礼谢你。”那张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过。但我问你有多少聘礼?”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甚么聘银?”张妈道:“这个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财的女婿。每每去求他,有财又无貌,有貌又无财。养到于今,二十岁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个女,必寂守孤帏,钧死然后有匹配。这个,任是相知,亦难撮合。”头摇手摆,转身而去。安海道:“这个老贱人,好大胆。不要管他,走罢。”二人游览街巷,日将过午,允升道:“回去罢。”过了大街,转过一弯,望见数株梧桐,四围绿竹,宛如奚林幽居。当时卜玉真尝游此竹圃,有诗一首为证:
竹柳幽阴日影禾丕,
时游树下醉忘归。
闲观粉蝶双双舞,惊得黄鹂处处飞。
时人亦有,录一首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绿竹阴。
更有梧桐和月桂,珠玑错落缀花心。
允升观了一会,忙问安海道:“这一个所在,是谁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后园。他的女儿玉真尝在这园中玩赏花木。俺不妨到那里看一看。”行了数步,忽见玉真正在园内井边观女婢汲水浇花。安海引允升密迹潜行,走到后园一块坏墙处偷看,见得:
柳烟桃露剪春衣,月色花香飘长翳。唇似桃兮腰似柳,脸如花兮肤如脂。
立得千般袅娜,行得万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泉边引绳舒玉笋,恍然洛浦临溪游。园内凭栏映芙蓉,犹如观音莲花坐。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真是谎。娜娜袅袅,记不尽娇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尽香莲步稳。
当时有录五言诗为证: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允升见了玉真,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慌,说道:“我试高吟一绝,看他说甚么:偶遇名花惹闷时,阳春和断求心知。玉槎会渡天河路,要得娇娥许一词。”
玉真听得有人在墙边吟咏,把秋波一转,看见有两个人躲在墙后,看见一个书生极俊秀,说道:“好个‘思慕俊逸’之诗,但不知是那一个咏的,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韵和他一首:诸惜倾筐梅落时,灵台一点有天知。引绳汲得浆中液,不是同舟无一词。”
那玉真和诗毕,把小小的一双脚儿轻移房内去了。允升道:“好酬应得快也。”安海道:“恁两个是好做一首儿的。可恼走得快,亦不等我饱看一会。回去罢!”允升见境伤情,在路中如醉如痴,说道:“这女子行动声音,好似我平娘一样。”归至书斋中,愈想愈真,愈忆愈现,莫不是阴灵不泯,真身出现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为甚么在这里?且我在那里吟诗,他亦舍得不认我。”又转一念道:“莫不是梦?”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欢欲来时又泪涟。
此日偏能惹追忆,新弦弹出疑旧弦。
是时天色已晚,金鸟渐渐西坠,玉兔徐徐东升。那允升独坐无聊,一时困倦,身倚在床板中,头枕在床栏上,辗转思想,口念一绝云:
坐对残灯照悴容,几声夜雨落丝红。
因何柳絮牵花舞,醉杀游心倒槛中。
允升想了一会,不能成寐。将近半夜,不觉两目酸涩,心内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见我平娘妻,不免来去追寻,会他一面,许多受用。”顷刻间,遂别了他乡客,寻了故国人,早来到,即是泉台路。但见:绿杨芳草凄凄,金风玉露飒飒,寒气砭骨,阴冷侵肤,开了玉门关,走到转鬼司。听得里面有妇人声音,原来我平娘就在这里,不免敲门。平娘道:“谁敲门哩?”听了半晌,又道:“这声音,恍似我夫君梦鹤的声音。他为甚么到此?待我开门来看。”平娘一看,果是梦鹤,说道:“难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裤盖沾露泥了。”康梦鹤道:“我这几日不曾见我贤妻,为你割肚牵肠。亏你昨日在井边亦舍得不认我,到如今害我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尝到阳间,为何有在井边。只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树下,石片上,不合云雨,触怒天威,城隍申文东狱帝君,把妾拘到阴府究问。帝君怜妾贤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责罚我君损了一长子,断了俺夫妻三年风流债,然后许再相逢。”康梦鹤道:“听你这说,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阳间。”平娘道:“正是。如今这里乃是阴府。”
梦鹤道:“人死不可复生,贤卿说甚么‘日后再相逢’,除非是梦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阴府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东狱帝君唤注生司官拿簿来看。那司官禀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岁身遭一劫,过了这劫,寿至八十,今身尸朽烂,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广东海阳县人氏,系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与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寿数今年即终。宜将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无可凭据,准妾心同而眼异。心同者,使妾将前事一一都记忆得。眼异者,使妾变易人身,将旧人的容貌,都忘记得。若要重相会时,必依然记得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证,正显阴光有应。妾即叩谢而出。今幸我君不辞劳苦来寻妾。妾身可与君同回阳间。”康梦鹤道:“俺儿子如今在那里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开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梦鹤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里住了。现今羁身在潮州府城内姚安海书馆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内寻卜玉真了。”二人一路相随,欢欢喜喜,恰如:
花开花谢谢更丰,宝镜重新月复胧。
谁识世间事是戏,那知天下人皆空。
却说康梦鹤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内。梦鹤道:“来到这里,即是我寄寓的书斋了。请贤妻入内同坐片时。”平娘道:“可有人在那里么?”梦鹤道:“仅小生一人而已,不须惊疑。”平娘即入内对坐,说道:“君这等凄凉,宁不思妾乎?”梦鹤道:“一日十二时,那一时不伤嗟?惟望贤卿垂念。小生自贤卿别后,枕冷衾寒,亦极渴想。今幸得见,希祈怜悯。”平娘道:“自今以后,合当谨慎。”梦鹤道:“如今在书斋内,非犹昔日梧桐树下之比也。”平娘道:“务宜快些儿,妾要去了。”两人正在情浓之际,忽闻敲门之声,听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来了,天已亮了。”梦鹤翻身惊觉,却是一梦。遍体困倦,忙忙起来,将门儿推开一看,见红日已上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学不几日将到了。”梦鹤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寻一个府名,便于进考。”查必明又说了些闲话,随即出来觅府名了。且按下不题,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