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若水河殇
老妇人自从听从了老道士的话,便整日里细心照管苏若夕,原本对没有生男婴也不怎么在心了。若兮虽然体弱,但是在母亲和祖母的养育下,也平平顺顺长了几岁,只是极喜静,一般很少话,见到熟人还是陌生人都很少搭理,一直是自己安安静静地玩,一身很干净的豆绿色短褂,扎着羊角辫,缀着一朵小粉花,一对大眼黑漆漆的像是蒙着雾,又似流着星光。
祖母是个很爱打扮的人,每日晨起净面,发油把两鬓的头发润得油亮,顺服地贴在耳后,还沾些许胭脂,虽然早过知天命之年,却是蛮有风度的一个老人。若是一直能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该是很好的吧,直到苏若夕两岁半岁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tyx公元一九八三年,这一年一直多雨,祖父由于常年行船,腿脚一直不怎么好,一日三餐常常没有定时,因此落下了很严重的胃病,在夏末的时候愈发重了,就再也起不来床了。他又偏是个有些洁癖的,吃穿出行一应物品需得干净、一尘不染。即便是儿孙也从来不抱,生怕尿粪沾了星点在身上,大人小孩替换下的衣物更是碰都不碰的。为此,祖母没少骂他,可是丝毫不管用。
如今,躺在病床上,吃不下任何东西,嘴一直嗫嚅着:“若夕,夕儿——”小小的女娃就慢吞吞地靠了过去,口齿不清地叫:“啊牙,你真么呢?”祖父颤抖地抚摸着她的头,然后别过脸去,两行清泪就那么从浑浊的眼眶里淌出来,淌出来……
平日里只要回家,小丫头就跟前跟后地叫:“阿牙,七饭饭。”“阿牙,喝水水……”
以后,怕是……这个孩子,祖父是极其疼爱的,不仅仅因为是长孙,那灵气的眉眼,柔柔的性子,和自己十分的相似,也是一样的爱干净,又偏偏体弱,总像是天生缺少了些什么,那么的招人怜爱。此时,他已经不能长时间地抬着手了,慢慢地从女娃头上垂下来,搭在床沿,他知道自己大去已近,虽然几个儿子和女儿及老太婆都瞒着他,但是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的。从县医院检查完,医生就叫回来了,他多次问幺儿自己究竟是什么病,他一直支支吾吾地不说,又有何妨?人都是要去的,他回转头不舍地看了眼老太婆,然后目光定格在夕儿的身上,之后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众子女正在指挥匠人们忙碌着,院子里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四个人正在刷油漆,厢房里数名老妇人正在裁剪寿衣,里三件、外三件,套长袍。似有感应,苏锦率先走进里屋,三个弟弟立即跟了上去,见母亲正在抹眼泪,父亲的眼已经合上了。苏锦扑过去探了探鼻息,发现还悠悠地吊这一口气,立时放下心来。此时,若夕小声叫道:“啊牙,你的脚!”众人循声看去,之间父亲的脚很有规律地一上一下,似正在走路似的,不停的动。这许多天连抬手都吃力,哪里来的劲儿呢?
老妇人到底知道些门道,自古有离魂一说,人有三魂七魄,一说将死之人,若是极留恋故土,在魂归前必定要去曾常去的地方走一圈,走完了,魂会回来再入阴间;另一说,凡是在阳间积存阴德之人,三魂并不一次性离去,而是一日离一魂,有人甚至能看到他向着什么地方去了。待得三日过后,便是真正的寿终正寝了。“老鬼,劳碌了一辈子,你就安心的去吧,还跑个什么劲?”老妇人悲泣着,后嘱咐子女该干什么干什么,自己和小孙女守着就行。
第三日傍晚,夕儿坐在床边的矮几上玩衣服上的绣花,突然发现爷爷的脚不动了,忙喊奶奶:“婆,婆,啊牙的脚!”守了几日,心内的悲痛,老妇人已是憔悴不堪,听到叫声,知道他是真的去了,呜呜地哭起来,应声进来的子女失声痛哭,跪倒一片。少顷,邻人闻声而至,知客便开始打发子女把逝者安放到正堂屋中间的草席上,披麻戴孝。苏彬就挨家挨户去给亲戚乡人磕头通知,苏峰去邻村请阴阳先生、唢呐班子和流水席厨子。苏锦则和苏平一起,负责给父亲换上寿衣。
一个小时过后,阴阳先生最先到,于是按北斗方位摆了七张高方桌,待到唢呐班子一到,便纵上跃下开始跳大神。四十出头的先生一脸儒雅,穿着黄色道袍,戴着同色道士帽,两条帽带垂到腰际。手执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似是请神禀告,然后开始唱了起来。一时,唢呐齐鸣,鞭炮震天,一波波吊唁的人前来敬香,众子女,媳妇女婿,孙子辈的嫡系家眷按辈分长幼罗列,行跪拜礼。
五日后,姐弟四人按着之前父亲交代的,把他葬在了河湾旁的高坡上,而没有按照阴阳先生选的河湾低处的风水宝地,父亲曾说,他行了一辈子船,不要再在水里。子女忠孝,就遂了他的愿。又过了两日,才把屋里屋外拾掇齐整。苏锦苏平二人丧假结束,得回去上班,苏峰是幺儿,父亲母亲平日时最是疼他,加之路途遥远,又盘桓数日、陪伴母亲待她渐渐平静方去。
半月后,雨势更加凶猛了,大雨连下了四天四夜,终于,山洪暴发,留玆县城被淹,河湾里的住户也全部被淹了,许多人在这场大水中丧生,尸骨无存。苏彬一家人,总是在水来前逃了出来,所有的家具来不及带走,两只狗,黑子和大黄却跟了出来。他们上到坡地的高处,眼看着自己的屋舍,成行的柳树,还有那棵石榴树,一点一点被浑浊的水浪吞噬,感觉心空空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老妇人看着不远处丈夫的坟,说道:“没事,你爹在天有灵会保佑我们的!”说来也怪,洪水涨到离坟墓还有一米三寸处,就不再上涨了。隔了几日,水渐渐清澈,坟墓正对着河中心,这一带河床偏窄,那里又恰巧是三股水的交汇处,竟形成了一个洄水涡,泛起了一朵巨大的莲花。懂行的先生后来告诉老妇人,这是难遇的奇景,坟墓对着莲花,势必会荫庇后人,儿孙衣禄丰厚,且有为官之向。
在亲戚家借宿了数日,变卖了仅剩的船只,带着两万余元全部的家当,按照统一的安置,苏彬带着母亲,妻女,来到了临近牧南市的一个名叫槐化的小镇上居住,交了少半的钱,分得了宅基地田产,建了两层的房子,后又在房建局谋得一份地质勘探的活计,虽是辛苦,却也能养活一家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