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史册,浩繁极矣,苟不提挈其纲领,便如一屋散钱,无从着手,如《春秋》《通鉴》《目录》《大事纪》,皆苦其太略;而朱子之《纲目》,又多书迂阔不切之事,关系重大者反多遗漏。前人之书纵极尽善,不经我手,如观它家宝,与予无益也。予最爱《竹书纪年》,有绝人之识,《春秋》而外别为一家。久思取《竹书》以后迄于有明,照例勒成一书,以备遗忘,年来奔走四方,无一日之宁,更有十倍于此者,亦皆置之高阁,况此考订编辑之末乎!两日兀坐僧房,看倪、黄二于阅《通鉴大全》,此等书不知出于何伧之手,乃托文章巨公之名,以诳世之聋瞽。人家子弟辄奉以为圣经贤传,不敢别置一喙,闻人出一议,辄摇手闭目,以为侮圣人之言。嗟乎!学者识古今之成败是非,以开拓其心胸,为他日经济天下之具也,乃以此等粪秽瓦砾填塞心胸,牢不可破,求其磊落轩天地者,又胡可得邪?哀哉,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然取之以考年月,纪姓名,亦胡不可,乃其中谬讹亦复不少。予令宗夏置简二册,上横书甲子,每简二十二行,后一册每简十行,自尧甲辰始,每年纪其年号并大事。上一册纪唐虞三代,其事简;后一册则入《通鉴》,事烦矣,故止十行。寓中无他书,惟据此耳,聊以此为《续竹书纪年》之草稿,经营一过,诸事皆有头绪,他日可以读史矣。倪、黄二子学史,实自此日始。
《通鉴》托始于周威烈王戊辰初命三晋为诸侯,其距《春秋》“获麟”尚七十年,所以避续《春秋》之嫌也。《通鉴》以前事,则宋京兆刘恕有《通鉴外纪》,起《三皇本纪》,至周共和。又一,兰溪金仁山履祥有《通鉴前编》,起陶唐至威烈,所以补《通鉴》之未载,令学者知古今之全也。乃《外纪》则取诸子书,暨谶纬之说,以图画虚空于洪荒之世。今之小阅,率取此二书合为一册,牛鬼蛇神,纷然满纸,不复可以寓目矣。言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自尧甲辰至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共一百二十六年,是为乙酉,而夏禹即位,则在丁巳,中间相去七年。此七年者,当何所属?抑果如孟子之言,辟之于阳城耶?抑别有故邪?今亦不记《皇极经世书》以此七年归之于谁,而《竹书纪年》有异同否邪。
《外纪》记商王纣三十二年,以长历通之,是为戊子,而武王即位,则书乙卯,若是则纣之二十三纪也。夫武王即位于己卯,而谓纣亡于戊子邪?无书可检,故提纲仍以己卯推之。
予寓汉上时,汉阳令张寿民招饮,竹箸瓦杯,寥寥五簋;庭中黄菊粲然,二白鹤饮啄于其侧,叔度清风,萧然可乐。世风一变至此,天意诚不可测也。归与宗夏言而叹之。
林障山有故城。晋建兴二年,太尉陶侃镇荆州治此,后移沙羡,此处遂废。今土人呼曰“城头山”,在汉口之西三十里鄂家口,人烟辐辏,百物皆具。宗夏言此地近日气象日隆,人物趋此,汉口衰象已现,汉衰此其昌乎?盖上游繁盛,古说荆襄,后则团风镇,明季移于武昌,汉口之兴利在清初,今鄂家口又将继汉口而起矣。
长湖口渔罾,数百里星罗棋布,更是一重境界。予尝言渡江令人雄毅,入湖令人深静,验之于此,益信然矣。
荆州护国寺,庄严华整。殿后有大鼎一座,以石台承之,古色斑斓可爱,俗云“大禹九鼎之一”,不觉失笑。
报国寺乃关壮缪祠,极其壮丽。江陵旧城,乃羽所筑,祠之宜也,而遂以江陵为古荆州,相去远矣。
谓宗夏曰:“余平生以来,未曾见花,惟见竹耳。六七岁时,曾见山水,少长不更见矣。前在石钟大别,依稀如隔罗,不谓之见。”此语索解人不得。
焕章云:“荆州沙市,明末极盛。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幅凑,烦盛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今则寥寥一带尔。盛衰变迁,令人感慨系之。”
荆城最{穴洼}下,江水经其东南,以长堤障之,故沟洫皆坝断,不能相通,决江水则荆州之人可使为鱼鳖,不可守也。
昙瑞师言:襄阳城县牧竖穴地得古延庆寺道场,有殿三层,皆在地中。前殿亮,皆凿石为之,后有延庆祖师塔。昙公不记其何代人,又不知何故陷于地中。沧海桑田,高岸深谷,信然矣。
岩头道场在武昌西南门外过渡处,德山、鳌山皆在常德,荆州南门外五里许即大江,名曰御路口。江正东西流,江之北限以长堤,障江水也。江不甚阔而流颇急,已有川江之势。案江陵即古之南郡治,其地东南倾,故缘以金堤。自灵溪始,桓温令陈遵造堤。遵善于防攻,使人打鼓,远听之,知地势高下,依傍创筑,略无差失。夫陈遵之测量,以耳不以目。予尝见瞽者张浩庵以舌饣舌银,而知银色之高低,则五官未始不可以互用;不获圆通,只是心粗耳。俗传明初马后至江陵,于此登岸,故名其地为御路口。江洲载芦荻,率于此泊捆入江陵焉。
泽口,别汉入潜之地也,属安陆府,与潜江县治相距不过十余里。宗夏云:“若向西北氵斥汉而上,则向郧阳、襄阳、汉中矣。由泽口向西南顺流而下,三十里至梅家嘴,若再顺流而南下,则出大江达新堤、汉口等处。欲至荆州,则自梅家嘴复逆流西上也。”
四绝名蓝者,天台、玉泉、栖贤、灵岩也。栖贤在润州,今隶江南境;灵岩在兖州,今山东;玉泉在当阳县,今湖广;天台在台州,今浙江境,皆智大师道场。栖贤、灵岩,尚俟考订。
金粟寺乃吴大帝赤乌年康居僧会所建。僧会于江南建三刹:一金陵之保宁,一太平之万寿,一海盐之金粟也。
荆州大晖观两庑画壁,图写静乐国太子降神、出家、修道、上升诸圣迹,大约依仿悉达雪山事而为之,不知创自何人,胆大乃尔,然亦天地自然之致也。呜呼!今诸山知识,往往互诋为魔,释迦之预记,胡不爽乃尔耶。然诸公自不识魔字,魔宇之义,坏于梁萧衍之不知妄作。译场微意,失已久矣。
黄二玉言:人中药箭者,细嚼黄豆涂之,可不死,立愈。奇方。
沙翁偶述雪峤老人《语风居》句云:“粮空夜雨滋黄独,屋漏春风补翠藤。”近代尊宿之能诗者,无逾老人,恐无可、齐已。不是过也。
章华台在荆州沙市古城隍庙东约二里许,路北有闾,曰古章台,未知何故,去一“华”字。自此而北,长堤里许,堤旁有废刹曰章华寺,南望苍然。寺之东北,有眢井一口,瓦砌周致,曰沈香井,土人言此为楚宫故迹,数丈之下始有水,倒影杳然,人影在下,俯而上窥。自井畔囗上而东折,路尽有地隆起,上建八角石亭,屹然孤立,相去不过一箭道,而逶迤曲折,有路转峰回之致。亭之东北,湖水断续,水落之后,犹有数亩澄波,萦带其侧;残荷败芰,飘零水际,予与宗夏颇赏其位置。土人以此为古章华台基,又云此亭为前藩司李公所重建,栏皆精丽古雅,夹堤梅桃弥郊野。由此而东北,二百里中,皆莳夫渠,春夏间乾坤绣错。后吴三桂兵驻松滋时,大军适屯此地,蹂躏蹴踏,梅柳桃杏,无一株存者;台基瓦石,崩圮堕落,此与武林之西湖同一伤感。今西湖稍复旧观,此地废兴,当亦有时矣。《郡志》言章华有二,一在沙市,一在监利县离湖之侧。予考之旧册,在监利者乃章华台,此则所谓楚王钓台也。郦道元曰:“江陵城西南有赤坂冈,冈下有渎,水东北流入城,名子胥渎,盖吴师入郢所开也,谓之西京湖。又东北出城西南,注于龙陂,古天井水也。陂北有楚庄王钓台,高三丈四尺,南北六丈,东西九丈,今核之正在沙市,又曰扬水。又东入华容县,有灵港水,西通赤湖,水口地多下,湖周五十里,城下陂池,皆来会同。水东入离湖,湖在县东七十五里,《国语》所谓楚灵王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者也。湖侧有章华台,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左邱明曰:“楚筑台于章华之上,韦昭以为章华亦地名也。王与伍举登之,举曰:”台高不过望国之样,大不过容宴之俎豆。‘讥其奢而谏其失也。“言此渎灵王立台之日漕运所由也,此则监利之章华台矣。监利古华容地,今离湖之迹犹在也。
因读吏谓宗夏曰:“古之诸侯,即今之土司也。后之儒者,以汉、唐、宋之眼目,看夏、商、周之人情,宜其言之愈多而愈不合也。”
破封建而为郡县,固时势之不得不然,孟子已先言之矣:“天下乌乎定?曰定于一。”李斯之说,必受之于荀卿者也。
沙市之西有观音寺,中有浮屠五级。甲寅之变,大军与平西之兵,隔江而陈,浮屠遂为望之所。浮屠之东,少北,有石尊胜幢,浙江僧卓然言此地旧有龙潭,毒龙居之,大为民害,自无方禅师建幢于此,其患永息,今成平陆矣。予意此潭即天井水也。天井水亦曰龙陂,郦道元曰:“广圆二百余步,在灵溪东江堤内,水至渊深,有龙见于其中,故曰龙陂。以方隅求之,毫厘不失,亦可乐也。”
焕章言:“蜀中黄连蛇,乃近时新出之异药,流行尚未遍中土,医家犹不能尽知。此蛇产黄连地中,形甚小,惟食黄连花,土人取而阴干,性与连同而功什百。用时以水蒸之,水气成露者黄色作连气,一匙之水,胜黄连数钱。”予习闻之,而未经目见。昨在都门,吴侍御翼生自蜀中携来者,予亦未及索看。焕章处亦有一条,袭而藏之,苦不甚佳,以其形稍大耳。兹一寓目,他日举以示人,不为涂说矣。
焕章谈江陵形胜往迹,亦略知其概。云荆江西上有万人堤,最为险要,若掘此堤,则荆人皆鱼鳖矣。昔曾有人以此说进三桂,三桂惜此百万生灵而不用也,予为沈吟感叹者久之。
予以小时多事,手未肯认笔,故艰于拈弄。学者若欲笔墨成章,须一二年苦功,眠食于此,他日自能操纵如意,横视一世矣。若其中之提挈纲领,批隙道,予虽不能,而知之无有复过于予者矣。
近人文字,目中所见者,惟燕峰暨易堂耳。燕峰孤立,未见有与唱酬者;易堂文雅,邱邦士集,予未见。然当推躬为第一,莽苍浩瀚,有大气以举之,南宋以来,未之多见也。
涵斋言:大人托赖等奉旨至贵州审黎平府高冈土司金倒一案,即将黎平府知府张潋、城守副将侯奇立刻处斩,更有武弁三四员问绞,监候处决,盖大人已奉严旨而出也。总督范承勋降四级调用,巡抚卫既齐革职。覆旨后更命部议,卫既齐拟斩,奉旨著解来京更议。盖自三藩平后,今上于诸土司加意抚恤,以反平西之所为也。
汪杲叔,徽人,名关,字尹子,一字东阳。以篆刻游于娄东,得钱随手散尽,不事家人生产,终于玉峰。其学原本秦、汉,杂以宋、元章法,何雪渔而后,亦近代之杰出者。
张未园,名呈,嘉定人,黄陶先生之门人。未园稍丰于财,尝赍三百金,衣锦绣,泛舟金陵,收古书籍,满载而返。中流舟漏,以襟袖拭之,通身淋漓,漏犹不止,遂仰卧于漏所,以背抵之,舟得近岸,之而行。前辈风流,今犹溢人齿颊也。
再生和上,初名澄如,嘉定人。精修苦行,常食淡,刺血写经,因出血过多昏去,百日后复活,故易今号。昆邑之新漾江东,有长者王国良,丰于财,其子病瘵垂毙。长者入城完官税,日暮出城,以子故必欲抵舍,至江干为渡船所苦,遂露宿江浒,平明始得渡归,而子死久矣。长者恨子死不得一见也,遂发愿于新漾江造桥,以便往来之利涉。先出三百金,造木桥一座,又念不能经久,若石桥则非巨万不可。长者即披为僧,法号万圆,以募桥工自任。往见石奇和上,和上以其老而易之,曰:“若要石桥成,须是再生来。”长者归,鸠工经始,未办而卒。时再生在瑞光为化头,偶至昆山,有杜居士知其事,谓再生曰:“石桥之谶,是‘再生来’。今师法号适符此记,讵非桥工待师而成乎?”师遂发愿,以桥工为己任,初然一指,继然一指,桥工已就半矣。值康熙十四年吴中大水,时既诎于财,而谤言复沸,桥工几于中辍,盖渡船之人,恨桥成而废其业,故散布流言以阻之。再生遂抽刀于县前,断左臂,血流如注,起走数武,复回故处,血晕而仆。众善信延名医,以万金良药敷之,血止得不死。徐果亭知之,为募之于慕抚军暨县令,皆出赀倡首,而桥工次第告成,今惟石阑碑亭未完耳。呜呼!观和上之所为,知有众生耳,视丧其臂犹折槁枝也。今世之高谈性命、传佛心宗者,固不乏人,而争名竟利,有甚于贩夫屠沽,乃自以为真善知识矣,悲夫!
辛未春,予寓荐严寺中,狂风怒号,雨如覆盆。静坐无聊,无端忽念诸故人死已过半,今日之存者,如深秋败叶,零落萧条,天各一方,不能聚首。余已置身妻子兄弟之外,所恃以为性命者,惟朋友耳,乃所遇又复如此,斯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矣。中年以来,苦多忘失,庚午孟夏,始有日记。又录《友谱》一帙,记丁卯入都以来之新相知,大都有三百余人。而丙寅以前、丙午以后所交四方之士,其间事关性情学问,振古今而轩天地,虽海枯石烂,精神不可磨灭。若夫杯酒言欢,意气推许,虽实繁有徒,亦记一不识十矣。每思追录存没诸友姓氏,录成一卷,置之座右,暇时偶一披阅,其性情意思之所在,历历见之目前,以代把晤。年来奔走风尘,略无宁晷,今雨窗独坐,无客无书,遂取笔研,游神往昔,见二十年来衮衮诸公,去来我前,如野马尘埃之奔驰于窗隙也。人人有此一种境界,但未一静观耳。尽一日心力,忆得三百余人,草录一纸,他日有触绪而来者,可以续入,亦非何、刘、沈、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