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与紫庭论诗,诵魏武《观沧海诗》:“水何澹澹,山岛疏峙。草木丛生,洪波涌起。”紫庭曰:“只平平写景,而横绝宇宙之胸襟眼界,百世之下,犹将见之,汉魏诗皆然也。唐以后人,极力作大声壮语以自铺张,不能及其万一也。”余深叹服其语,以为发前人未发。紫庭慨然诵《十九首》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非但能言人难,听者正白不易也。”
紫庭曰:“有明时,州县之吏,俸薪而外,杂项公费,不一而足。其大者若城池、桥梁、仓库之修葺,皆有经费,故税赋之外,杂役不派之民,而官亦不困。独催科无术,强有力者坐而免焉,而贫弱重困,催科抚字,胥失之矣。今监有明之失,无不完之粮,最为得之。独是一切经费,尽行裁革。有司无点金之术,以供诸役而给上官之求也,势不得不取之里下,于是杂役之派,有倍于赋税者矣。上之人于何知之?官民之困,未知所止也。”
康熙三十二年十二月,上谕本朝满州官兵:“从来精锐骁勇,所向无敌。前厄鲁忒噶尔丹之役,官兵不能悉体朕意,即行剿灭,致失机会,罔奏肤功。朕每念及,时于怀。故比年以来,简阅官兵,岁凡两举,朕躬亲临,指示训诲。顷阅武时,见诸士卒行列整齐,队伍明晰,进退娴熟,严肃无哗,所有军令,无不遵守;该管官员,号令约束,既严且善,此皆官兵协志同心,各加奋力所致,朕心深喜。八旗前锋护军拨什库骁骑兵等,各赏给一月钱粮,闲散官员火器骁骑兵,亦照护军赏给。有管辖职官,赏给内库缎匹,其缎匹,户部会同总管内务府衙门议奏。这次阅武时,官员内有降级罚俸者,俱准开复,以示朕体恤将士、申明赏罚之至意。至八旗步军官兵,有察缉盗贼、巡理道路等役甚多,极为劳苦,亦各赏给一月钱粮。步军官员,亦给缎匹,奖恤勤劳,用称朕意。”
兵部题:“晋抚噶疏称,宣大军站,俱系营马改拨,止照营马之例,春冬日支干四分,夏秋支干二分。今宣府站马已增,干料照民驿支给在案,并据管站守备舒龙韬等,比照宣府加马增干之例,造册详请。查大同十一军站,额马仅四十匹不等,在昔差少之时,犹能支持,年来差使络绎,额马不敷,以致越站应付,瘦毙逾多。部臣照例议处,然以宣属站每马八九十匹,料草又照民站支领,尚有瘦缺。今大同与宣府同应一路之差,同系极冲之站,每站设马,仅及宣府之半,实不足以供差使;料草银两,又止二分、四分,不及民驿之半,不足以资喂养。伏乞准照宣府之例,一体加增支给,具题前来。据册,自天成至杀虎口八站,每站应设马八十六匹,除现设马匹外,共应添马三百五十匹等语。查杀虎口一站,先经臣部具题撤去,其余七站,俱设额马五十匹在案。今该抚既云云,应将天成等七站,照宣府驿站添马二十匹,凑为七十匹,共增马一百七十匹。再查各属驿站马匹,每匹日支草料银七分五厘,今大同十站,马匹干银,亦照宣属支给可也。”
兵部题:“直抚郭疏称,宣化地方改为郡县,尚有宣化等驿递夫马名色,工折银两,及各属供应车价。长安等驿应设廪粮等项,应宜改设,与各府县画一,便于遵行,条奏前来。一款宣化等驿,原属把总管理,故有军夫名色,每年夫马工折,在宣镇兵马册内预拨。今既归县驿,工折银请照顺、永等府之例,留支本处地丁钱粮,或有不敷,再于守道库内权给;旧额夫马粮料,仍动仓粮折支,其军夫名色,改为马贡轿夫,与直省驿站同册奏销等语,应如议。一款宣化属供应车价,旧例俱赴大同请领,隔省请银,动逾经年。应照八府之例,改为本省支销,并将本年车价十分,先给六分,俟准销日照数找给等语,应如议。一款长安雕鹗二驿,支应勘牌廪粮,俱系各官捐赔,恐不肖官吏藉名,有派累里民之弊,请于地方地丁钱粮内动用,一体报销等语。查榆林等驿,凡应付勘牌廪粮,俱准支应在案。今长安等驿,亦照榆林等驿支应,年终报销可也。”
宗夏述杨耕夫之言曰:“学者岂有择地而隐之理。随寓而安,斯真隐矣。”斯言也,予久见及之,所谓学而后知不足,居则自无求安也。然大段著力不得,学岂易言哉。
新安潘今伊,著有《大易图说》一册。今伊不知何如人,其说不袭陈言,发自胸臆,虽不免附会穿凿,然不可谓无见者,亦奇书也。又《十三只做式图》一册,宗夏得之芜湖市者,不知作者何人,发明何事,有图无书,惟标名像,非我佳人,莫之解也。宗夏留以俟予,予见之而魂惊魄惕:此予向者意地中固有之局,何斯人之先得我心邪?其图以一平方面,截为十三块,或长方,或半长方,或锐角,或钝角,展转那移,互相凑,或为圭形,或为磬形,或为屋宇形,或为桥梁形,或为飞燕形,或为舞蝶形,此宇宙之殊形异相,总不出其范围矣。予意取一平方板,从横界画,如棋野然,而经纬皆以百分为率,以便算也;然后如其式而截之,增减离合,以度求数,数无遁情矣。若更于大方之外,增四弧矢,如《周礼》衍羡之法,以证《围径》真旨,而《方田》、《少广》诸章,其余事耳。呜呼异哉,安得遇斯人而与之谈度数之学哉!
年来过饮,一觉之后,达旦不寝。盖酒性热,催血入心故易寐;血聚于心,即催之而入百脉,心虚,而继之入者少,故易觉耳。此亦非摄生所宜也。
乙亥春,同诸子游壑庵。庵本汪氏园亭,俗称赛西湖者也。岁在辛亥,予年二十三岁,偕顾小谢初游临安时,予乡达卢瑞臣分司嘉兴盐鹾,予友兄李虎文赘于其家,往访焉。虎文设席于此,款小谢及予,为终日欢,如昨日也。屈指计之,二十六年矣,瑞臣、虎文皆作古人,予与小谢亦头童齿豁,而壑庵颓败零落,尽改当年面目矣。自非金铁为怀,能不凄然泪下也!
卢子由,武林人,聪明博奥,间世异人。医道迥出寻常,著有《伤寒论金牌》,用教典释文之法,解仲景《卒病论》,精深微妙,世人不复能读,板废不行久矣。予来杭,不及见先生,获与其诸子游,亦皆不能言其父之学矣,惜哉!
余在西湖,从未尝一识玉泉寺。前在汉上,王鹿田先生极言玉泉观鱼之妙,乙亥春特往观之。寺在岳坟之西,池中鱼色异常,多蓝青色,有极大者飞鱼二,皆四翼;又有白鱼,遍身青花,俨如江西景德镇所烧窑器,瑰玮可观,可谓名下无虚矣。
我友梅定九,中华算学,无有过之者。著有《中西算学通》一册,凡若干卷,易泰西横行之术为直行筹,甚简明也。
林益长著有《声位左编》一册。益长名本裕,辽左人,滇抚林天擎第四子也,向与龙友、时可辈为友。龙友札予,言其人后同汤建五过吴门,访予不值,留此书于宗夏处。益长之学,盖本之马盘什。马盘什,马三宝第二子。少年,形丰伟过人,乳下垂,长尺许,以巨碗藏乳下,不假系缚,行数武不脱落。聪慧绝人,不假师授,自悟等韵字母之非,更为新韵。雄视宇宙,尝谓人曰:“假我数年,以尽声音之变,虽鸦鸣鹊噪,吾有以通其语言矣。”滇、黔平,盘什亦就﹃,《广陵散》于今绝矣。其书已经版行,予求之数年,伪周降将皆武人,不知书,无有藏┑者,竟不可得。家忠嗣云:“其父成璧,亦异人。少为群盗,未尝读书识之无,乃古今之世代治乱,是非成败,烂如指掌。所著见闻录若干册,明末清初杂事,皆口授小史书之,文亦可观。”其籍忠嗣有之,余尚未之见也。益长之学得之盘什为多,以开承转纵合,配宫商角徵羽,即阴阳上去入也。竖照华严字母十二位,别立闰位一,共十三摄;横开二十五声,华严字母之二合三合,皆具一焉。别有有音无字一位,为号识之,有字音者,亦止二十二位耳。以一入声收六平三上去入,如公、巩、贡、谷;孤、古、故、谷;句、狗、彀、谷,是也,余不异人,意惟六平收一入声,为创获耳。予向以平声倍于仄声,上去多于入声,以一收三,尚未确见也。义理无尽,心思亦无尽,人苟能格致,不患其穷也。儿子阿燮,因林本著《音谱》一册,不分五音,以入声为门,每门收三韵,如谷字一门,收公句孤三,余仿此。界画精工,字亦端楷。宗夏在秦中,与之深论此事,互有发明,然二子皆以五声为非,谓上去皆有阴阳,则大愚也。普天之下,皆不知有四声,而此窍发之于沈约。沈氏四声,平声独二已伏五声之根矣,但未确分阴阳耳;周德清、萧尺木等,确知有五声矣,而世之言音韵者,尚多未悟。予幼未见诸家韵书,已确见此理,所定韵谱悉五声。马盘什、林益长之说,后圣复起,不异同也,而阿燮毅然著书,宗夏作书与龙友,辨论宿闻习见,封锢聪明如此哉。旧冬宗夏初归,始为之倡明此事,阿燮正不知何日方有出头之会。嗟乎!物理幽玄,人知浅眇,安得一切智人出兴于世,作大归依,为我启蒙发覆耶。
注疏家以经纬为星,次舍为辰,又有以无星处为辰者,非也。予谓五纬为星,经星为辰,此非臆说也。《论语》以北极为北辰,又大火为大辰,皆可证也。《记》曰:“日月星辰系焉。”既言系,则非次舍与无星处矣。
征诛,一大局也;郡县,一大局也;入主混一,一大局也,其相距皆一千五百年,奇哉。
一十二铢为。,管也,二管合二十四铢,二十四铢为两。两,双管也,故字像之,十六两为斤,则三百八十四铢。故曰易重一斤,三十斤为钧,月数也。
“文胜质则史”,注家以史官胥史解,皆不可通。史,祝史也,惟司威仪,诚敬非其事也。
姑苏华山之西,有庵名合流,门临小池,古树一株,夭矫盘曲,数百年物也。门额乃赵凡夫题,王百谷所书。
屠俭名,浒墅人,陆西朋故人之子。西朋受其父之托,而无地可置,暂寄友人家。西朋一身,尚无置足之地,今又多此一番承当,心身俱累矣。吾辈最易犯此病,不可不痛自戒慎也。
顾(一本作颜)俊之曾识心诚和尚,云在山见古树一枝,大数围,为之作礼。此真古人,何处见斯人耶?
“酒食先生馔”,注家皆云:“先生,父兄也。”胡不曰父兄而曰先生?且对父兄言,宜云子弟;而云弟子,则先生云者,非父兄明矣。
献字旧解云,贤也。钱慎庵曰:“若以贤释献,则文献不足云者。岂有夏商遗老至春秋时犹有存者邪?”
武林凤山门,即正阳门也,国初改今名。
钱唐江中之舟,类湘中之扒旱,大抵滩行皆此类也。所张布帆,大约有二,一如常式,一横张,如壁中横披,如军中号旗,或左或右,此他方之所未有者。吾闻海舟有为羽帆者,左右斜张,如鸟之舒翼,云甚便。此得毋类之,但不审何故独用之此水也。
七里泷,山水幽折,非寻常蹊径,称严先生之人。但所谓钓台者,远在山半,去江约二里余,非数千丈之竿不能钓也。二台东西峙,覆以茅亭,其西台即宋谢皋羽痛哭之处也,下有严先生祠,今为营兵牧马地矣。悲哉!
李伟公侨寓兰溪,大书一联曰:“郭有道扫地则可,王子猷种竹不能。”名士风流,居然可见。
姜子发云:“曾闻朱未孩言,火炮中弹子,必于沙中磨之极圆,出炮门后,空中之气,不能阻碍,其去必远。捣蚯蚓成浆,以箭括淬之,其锋之钅舌利,过于磨错。”此二语余所未闻者,拜教多矣。
金华形势,南北山高峙,前后双溪之水,汇而西流,自是大国规模,然非用武之地也。
子发言其令伯端公,讳应甲,后更字聃翁,明季甲榜进士。家于盘上,自号盘上先生。国变后不入城市,发毵毵垂两耳。著有《名山四藏》等书,今亦不可得见矣。景门亦言其令伯,崇祯朝拔贡,鼎革后即弃去,终老荒村,未尝见一俗人。家贫好饮,尝袖残帙,提壶易酒,蹩蹩行风雪中,绝不受人怜。能诗,善填词,景门诵其一二首,皆泠泠可听。此等人物,皆当为之作传,无使漠漠无闻也。
总河靳辅疏,言从淮安运粮二万石,自黄河氵斥流而上,以赈关陕之饥。周郎风便,直抵秦川;漂没之舟,五只而已,此亦千古之所未有也。
子腾言:黄河之水,泥沙在上,其下乃清流也。靖逆侯张勇,令人于兰舟桥施百尺之绳,而沈桶于河底。桶上有盖,以机约之,桶至底而机张,盖启水入,缴之而上,则机复闭其盖,浊水丝毫不混也。以之烹茶,美过金山第一泉矣。
衡阳县学在小西门外,门临西湖,相传为周元公母舅家故宅,元公曾寓此。学之西偏有爱莲祠,祀元公也。
涵斋言:朝廷今将于襄阳开河,直抵潼关,以通楚漕。大人来襄阳,会同川陕总督佛伦、湖广总督丁思孔议其事,正月十三日所差内阁学士德珠等即其人。
今之学者,率知古而不知今,纵使博极群书,亦只算半个学者。然知今之学甚难也。农政一事,今日所最当讲求者,然举世无其人矣。即专家之书,今日甚少,以予所闻,惟此帙耳。徐玄扈先生有《农政全书》,予求之十余年,更不可得。紫庭在都时,于无意中得之,予始得稍稍翻阅。玄扈天人,其所著述,皆迥绝千古。然此书先生未竟之稿,而方国维、方岳贡重为编辑者也,故读之不能畅。人间或一引先生独得之言,则皆令人拍案叫绝。意欲摘其数十则,录于《日知录》内,而卒不暇也。
意将《楚水图记》所标古今沿革城池里至堤防等,更摘《水经注》中有合于今日者,更录一通,分为四册,以江、汉、沅、湘为之经,而诸水纬之,亦少可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