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友周君彦博,常谈宣德初,彼尝住鼓楼街后。其邻有陈挥使者,名安,字以宁,妻郝氏,相敬如宾,敦尚义礼,奉父母以孝闻。夫妇年近三旬,尚未有子,而陈非见任之官,身居营伍,朝出暮归,辛苦甚至。一日忽得损疾,医莫能效。展转年余,更至危急。安自料必不能起,思其妻乃名家之女,性复贞洁刚正,倘己一旦不讳,妻必杀身以成节。若然,则父母无所依托,而更以自己之不幸而累及人之非命。欲言,则不忍;欲不言,则不已;惟端视其妻,每与太息而已。郝知其意,泣谓安曰:“妾自侍巾栉,盖今一纪。妾之不才,君备知之,何苦疑妾之太深,虑妾之太远?君若无恙,妾亦无羌;君若有不虞,非独君子之不幸,妾亦不幸也。君存与存,君亡与亡,岂肯偷生世间,口称未亡人,污君清誉,使亲知怀疑?妾决不独戴天日,以负君之宠也。”安曰:“予之苦心难言者,正恐卿之坚立此意,若卿果不允劝,一则父母在堂无人侍养,一则卿乃违孝从恩,未为切当。莫若暂屈高见,则父母受终身之托,卿亦享未尽之年,岂不节义两全乎?”郝复泣曰:“君止虑其一而已,妾若从死,则亲邻恤而有资,官府旌而有廪;妾若不死,则舅姑怀忧恤之心,亲邻启犹豫之论。君卒则禄停,养资焉出?脱若妾命先于舅姑,不但妾之微诚举而弃之,亦且舅姑反有失所。莫若顺天履道,岂不美哉?”安亦无言可答,但相视而泣耳。
又一月,而安疾至甚,举家环守而泣。安遂令人唤其知友王官人者至。安乃谓众曰:“我有心事久不忍言,目下永别,告乞父母并外父母、王贤契,必皆依允。倘不从我,虽死亦不瞑。”众皆泣应。安曰:“予妻坚意死节,决不可听。王某忠厚君子,尚未娶妻,待我没后,急令赘入。是我父母丧子而有子,妻之亡夫而得夫,虽子礼教有疑,其于我心则为万幸。倘有一人不从,使我孝义不伸,九泉之下永为抱恨之鬼矣。”众未敢言,而王官人径前答曰:“仁兄之言大有深意,敢不从命!但恐过日有变,即今宜取何物对众与我,以为信约。”安遂呼其妻近床,亲取其髻上银钗一只与王,曰:“若事有变,持此赴官告之。”王得钗痛哭,拜辞而去。举家皆哭,郝亦随众而哭,别无异言。众以为怪。
至夜安卒,郝致丧设奠,哀毁特甚,昼夜号恸,水浆不入,无复人形。
至殓后,王官人设祭仪,携一客为文以祭之。其文曰:
惟宣德三年岁次戊申,九月庚子朔,越十有四日癸丑,友弟王某谨以清酌之奠,致祭于仁兄陈公以宁之灵曰:“惟灵秉一元之正气,感二五之英华,有德有才,多知多学。职居武弁,未登军旅之权;学擅文名,不遂风云之至。正期国家有用,父母有光,家室有荣,亲知有望,遽尔天不假年,奄弃长往,使其父母在堂,不尽劬劳之恨;幼妻居室,痛无继嗣之依。出意外之思,托不尽之谋于我,处世之常,报终身之义于君。虽承重寄之言,敢犯天伦之叙?是以求人济事,变礼从权。今者谨举予友某,乃予素期之管子,堪以代仆,孝父母必体公心,待室家必如公义。忆恐引荐非人,灵其鉴察。呜呼,哀哉!尚享。
祭告既毕,乃请于安之父母及诸亲邻曰:“此人,予友也,姓某,名某,居某职,年苦干,亦未有室。其才德淳良,盖尚义之士也,堪赘府上以奉孝养。其诚谨终始,必胜他人。然我之初见陈兄也,乃一时权变。某虽不才,岂敢乱朋友之伦,败嫂叔之分?此是狗彘之不为也。适间祭文备以告祝,恭乞父母、尊嫂容允,以成亡兄之愿。”举家皆以为全美。郝氏告舅姑曰:“前日所言使我配王叔,非人所为。今携来之人素非亲知,有何不可?他若肯养舅姑,我岂不从?乞为上答王叔,向日之钗今当见还,不然我终不从。”王以为实,遂还其钗。
至发引前一日,郝乃去素服、盛妆饰,设馔柩前,默有所祷,人莫得闻。祭毕,号叫尽一夜。人恐其自尽,皆防之。至次日,柩迁,及茔入圹,众皆环泣,郝乃投身圹中,伏哭柩侧。众急挽之,不料郝氏潜刃在手,忽然自刎而死。众皆震掉不已。遂议复开安棺,依尸同葬焉。安之父母仓惶无措,如失魂魄,恸曰:“儿既夭折,止赖媳妇。今复自尽,我等不如即死。”于是王乃泣扶其父母曰:“某初誓待父母有托,尊嫂有归。我来墓次与亡兄庐伴几时。今幸尊嫂大节通天,夫妇双美,然父母之养不可少缺,其责在我。古人有刻木为母者,所以尽其不尽之心耳。予不幸父母早亡,其未尽之心正无所施,得人为父母,岂不胜于木乎,况以当养之父母哉!兄嫂虽亡,王某见在,父母正当安养,何必介怀。”
既归,王即移家于陈宅,待亲承服如安亲弟。纠合亲邻,上状郝氏之节于官,致蒙旌表其门,其父母月给廪米二石。
越三载,王乃服除,乃议婚娶妻,夫妇克尽孝养。如此者十余年,父终于前,母没于后,备尽人子之道,始终如一。呜呼,贤哉!至景泰间,闻王官人尚在,但周君彦博迁居年久,王之后事不得悉知。又忘其名字,惜乎!
海萍道人曰:古之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代不乏人,然未尝有此三美生于一门者。当时王能申郝之节,而王之义无人申之,此传是所以作也。复从而铭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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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本一善,人性备五常。逆之为贼孽,顺之为忠良。寥寥千载间,屈指思遗芳。
陈家有孝子,侍亲在高堂。夫能谨温清,妻复勤羹汤。夫妇和且顺,不异双鸳鸯。
一朝灾眚作,自料必成殃。亲老谁可依,妻少孰堪将。益友惟王生,义气直且方。
我亲即尔亲,我妻即尔房。若此心始毕,免使魂魄伤。王生振金诺,质钗为关防。
陈君即瞑目,王乃易新郎。设奠哭灵几,誓心说衷肠。朋友天之伦,虽愚非犬羊。
众以好事定,具不思他详。岂料掩圹时,郝氏悲如狂。飞身投柩侧,颈血淋衣裳。
双亲如失生,众人皆惊惶。王生心独喜,举手感穹苍。复启陈子棺,附葬夫之傍。
移宅侍陈亲,自丁三年丧。告官乞旌赡,门闾生辉光。服除娶妻室,供养双亲行。
养生尽子职,送死继烝尝。嗟哉陈侯贤,积德感祯祥。友乃兽中麟,妻乃禽中凰。
代天宣正气,为人立纪纲。一门三义烈,万古芳名扬。他年逢太史,昭焕简编香。
贾生代判录
贾生者,名如,字譬之,乃山东泰安州人也。博学聪敏,诸书子史九流百艺无所不涉。在乡里间,虽为人所称而终不能进达,怏怏然而越四旬。因自念,慕功名而过壮年,岂非命欤?遂不复留意矣,买田城南为终老计焉。日则邀友呼朋,围棋举白,或游山观水,或览胜寻幽,狂歌笑傲,落魄不羁。
一日,与诸乡友游泰山天齐宫,由两廊而观焉。时譬之已醉,见一神努目有怒色者,则曰:“躁而不仁。当黜。”一神间一泥偶妇人者,则曰:“淫而失体,当贬。”面赤者曰:“好酒。”伸手者曰:“受财。”狂态百端,诸友为之绝倒。行至货殖司,譬之径前据神案而坐,笑曰:“此司所主,乃人间金银宝玉谷帛之类。尔诸友者皆圣门之徒,博识今古,研通经史,上可以为宰辅公卿,下可以为群司州牧,而俱无担石之储,每被饥寒困迫。吾今权为司货判官,尔等从而叩告,看吾能处置否?”众责之曰:“汝虽称愚直,然神司之位乌可渎慢!”笑戏之间,不觉颓然不能兴矣。扶挽不起,时日将晡,众唾骂不顾而去。
将一更后,譬之方醒。举目视之,但见月光穿户,蛩韵鸣阶,风凄夜寂,四庑肃然。月光中但见土木鬼卒森列左右,譬之自念夜既已深,庙门已阖,无计可归,乃佯醉呼曰:“货殖司鬼吏无知,佳客在坐而不上灯烛耶?”此言实所欲厌其岑寂耳。俄一鬼设一灯于案上,譬之不惧,即以为得意。又曰:“有茶否?”又一鬼进茶一瓯。
少间,二鬼捏一门扇铺于牖也,跪而告曰:“请先生少寝也。”譬之振衣,就榻而寝。因问诸鬼曰:“予乃近井贫士也,虽尝读书学礼,然吾家室寒微,未免为宦途所弃,乡里所贱。亲故尚亦不怜,妻子或时恨怨,吾与君等素昧平生,况又幽明异处,又无官守相临、理势相迫,至若有先生之称,供茶设榻之待,予何以敢当也?”一鬼前曰:“吾之冥间与阳世不同,若忠实君子,虽贫贱亦尊;若浮伪诡诞之士,贵为公卿亦不礼也。公盛德之士也。然吾判君见而亦当跪拜,况予吏卒乎?”譬之曰:“此故幸也。然汝之判君安在?乌得不一相见耶?”吏曰:“若言判君,深可为扰也。”譬之惊曰:“何谓也?”吏曰:“判君昨夜因与故人乐饮太过,害酒不能起。今日早本处钱米二精争交易之权,各具词笺诉于圣帝,得旨颁符本司,令审情实,务在时下得理。今夜三更后符使必来取案,虽将钱米二精拘系在狱,然无人勘问。倘符使来责,将何以待之?”譬之曰:“审如此,吾虽乏申韩之学,颇知律典之条。倘能见委,或可得其情而成其案也。”吏曰:“善则善矣,然公之鹑衣百结,帽破履穿,不但不伏,犹恐被其讥笑。”譬之曰:“若假汝判君之袍笏,吾着以升案,汝等亦须趋侍恭肃,必能瞒斯也。”吏曰:“善。”遂取袍笏令譬之着之,据案而坐。然譬之为人魁岸多须,眉目爽秀,众鬼吏且观而且笑曰:“虽吾判君亦无此威仪也。”
遂令吏卒押二囚鬼近案而跪。一吏竟前执金简而启曰:“早间泰岳颁下符简,令鞫此囚,伏乞神判。”其简以金为,大可六七寸,字皆云篆不能识。譬之受简,扬目俯首上下循看,如点读之状。看讫,振然启洪钟之音,开朗星之日,问曰:“尔金所告何情,尔米所诉何词,乃敢越诉吾司,轻渎泰岳,致蒙颁符发使,扰吾案牍。若所告有理,或可宥放;如其不逮,则定不轻恕矣。”一囚人有蛇身,圆面目,戴重宝之冠,负开元之字,飒飒铜腥,铿铿金振,伏地而呼冤曰:“念某本姓金氏,乃丽水之江砂人也。其先出自太昊,祖讳蓐收。位镇西方,籍属五行,官司充位。有祖曰矿,而生金银。始自夏商,沿及周汉,族属渐蕃。有刀布货泉钱具之名,有关会券契交钞之号。近族者有铅汞铜锡之类,宾客有异宝奇珍之物,奴隶有锦绮纨罗之段,俱有富国利民之功,交有易无之术。济贫拔滞,助困扶危,代天宣流行之化,为人开通达之门。万国通行,兆民周用。绩祖以来职专交易,此万万年不易之任也。迩者山东小邑愚鄙之民,口腹是尊,珍奇见外,但知较斗论升,不解掂斤播两。逐钱钞于他州,易草实于本境。使钱也藏瓶结串,有补锅铸镜之危;其钞也衬袋塞墙,有引火裹疮之苦。有些擅专夺利重情,伏乞威灵分豁便益。
又见一囚褐衣锐首,足停停而有节,形累累而多仁,再拜而诉曰:“念某姓谷氏,名良,字国胥,垄州之井田人也。远祖名禾者,抱道闲居,蒿莱是伴。蒙拔用于神农之朝,荐享于燧人之世,使居司命之职。历世累朝,未尝不重。祀天祗地,无非黍、稷、稻、粱;祭鬼祷神,岂用金银、钱钞。为民天、为民命,其功括于乾坤;充国用、充国储,斯名亘于今古。史美有年,政愁荒岁,三军缘吾作气,万户因我名官。此处乃阙里附鄘之郊,素习敦浮不侈之化。故弃彼虚侈僭诈之资,用予济世保民之宝。却乃造奸妒陷,冒犯玄庭,捏词诬告。”
二囚招旋,譬之大怒,叱令鬼卒掠姓金者一千铜锤,释姓谷者之缚。展云笺、挥巨笔而判曰:“夫以覆载之间,惟人最贵;养生之道,惟食是先。其为米者,有无系民庶之安危,旱涝关国家之否泰。尔世赖国,尔国赖民,尔民赖食。以斯察之,米之功,何待论而知之者哉?其为金者,乃天地刚燥不仁之气,阴阳疑僻劲恶之姿。相作虎形,性酣肃杀,时专秋令,律应商音。在天为霜,草木遭而一空;在地作兵,风尘起而板荡。故先贤知其性恶好行,制为货物,使通交易,以遂其性,免生他祸。既得旋用于时,为物犹能害众。饰冠铸印,败高人隐士之风;为簪为珥,丧节妇贞姬之操。武将因斯取败,文官缘此欺公。起赃吏贪叨之胆,兴盗跖贼杀之心。不临贫乏,令忙忙求觅千端,偏趁贵由,使琐琐宝藏百计。或争一钱一钞,致倾人命于非天;或渡万水万山,苟丧客魂于绝域。败昆弟一气之恩,坏朋友同窗之义。失经营,忠信无凭;达贿赂,奸回得志。石崇金谷,岂期倏忽诛夷。董公2坞,不料逡巡戮辱。元载世守,空名贪污,何增日费?可谓知机。德裕执迷。积若丘山不足;乐羊听谏,弃如粪穰无惭。贵为陈后主之莲花,贱作孟蜀王之溺器。导窦申,有喜鹊之称;陷王鲁,唤惊蛇之号。王戎牙筹,肯舍昼夜;夏侯竹笋,定则春秋。陈尉贪声,崔烈铜臭,结3启郑4之羞,绕榻惹王衍之怒。不但前人当谨,亦且后世宜知。糊金锭欺鬼瞒神,剪纸钱侮天渎地。虽粉骨何胜其诛,然握发难穷其罪。欲磨之为尘沙,到海犹能出世;欲错之为细屑,入酒惟恐伤人。秽恶虽昧于当时,罪遣莫逃乎今日。姓谷者理合优容,姓金者情宜准律。各取亲供,遵条判结。合申泰岳,用交严符。”
判毕,适本司判官酒醒,闻知所以,急出与譬之相见,款接备至。而判官谢其权宜代判之劳,因酒失迓之罪。譬之亦祝其擅据神司之愆,僭干冥政之过。彼此交逊,礼容诚色各溢于面。于是判官遂命酒肴,与譬之交酬畅饮,至晓方已。
譬之乘酒而别,既归,昏醉经日方醒。向人备道其详,人皆惊讶。
后譬之年近九十,一日,舍妻子入青萝岛采药不归,人或以为仙去云。
东丘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