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妹妹却不这么认为,她时常趴在我肩上冲着我耳朵嚷嚷说:“好人要厚道。”
好人要厚道,听上去是不大肤浅的。
我曾经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好人吗?”
“厚道。”还是那两字儿,她说得忒坚定。
“那么什么又叫厚道呢?”我再问。
她摸着洋娃娃的脑袋,漫不经心地解释说:“厚道,嗯。大概就是要穿得厚厚的,看了才知道。”
我喝着果汁儿,没忍住,险些一口呛死了。妹妹大约不觉得自己是错误的,她眨巴着眼睛,抱着娃娃就走了。我依稀记得,
那时的她才不过五岁,踉跄的步子像是软绵绵的轮子,可哪怕看着像泄了气,也总有劲儿玩耍的。爸爸是要下海经商的人,在我眼里,就像一个渔夫,除了偶尔才能看到的背影,就是那么陌生的记忆和空白。妈妈从那以后,便成了家里的大家长了,从卖鱼,到卖鱼干,做过没少事儿的她,就跟水龙一样勤快。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她每次都是那么开心地唤我‘汪洋’了。那两字儿,本身就是水,和她太过亲密。妹妹长得很慢,五岁了,还是没有五岁的样子。她出生那年,爸爸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起个名字。于是妈妈就叫她‘小不点儿’。
所以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叫太小的缘故,也就一直没怎么长。妹妹不高,却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她眨巴的时候,那两颗眼珠子就跟水球一样,汪汪的。
“就这么睁着吧。”我常说:“没灯也省电。”
这时候她便会笑,而笑得时候,连眼睛都弯弯的,我总觉着那有神的样子,是比月亮还要亮的。站在天台上望空的我,总是能看到眼睛睁得大大的妹妹。她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骑着那只少了一只脚的小木马,脸上也总是挂着一个很轻易就能扑捉到的笑。妈妈也总是会及其地疼爱她,裙子,发卡,总是一样也不拉。“偏心喏。”
我也会耍耍脾气,像孩子那般拽着妈妈的一角,不时地就会多上几句嘟着嘴的埋怨。
妈妈也就会笑,特别有居心地把一个皱巴巴的护身符塞给我:“你的。”
她说:“小点儿有一个,你也有一个,兄妹嘛,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肿了,妈都是会疼的咧。”
“是啊,我晓得嘛。”
我破罐子破摔地酸她:“手心肉多些,手背肉少嘞。”
她听完咯咯地笑,轻轻拎了拎我的耳朵:“这也计较?”
而忽然间,她又不笑了。脸上很快跟打了霜似的,浮上一层凝重的神色。“也不是咧。”
她杞人忧天:“要是哪天我死掉了,女儿会比儿子更可怜噻……”
“又瞎扯~”
那一刻,我紧紧地搂着我亲爱的妈妈,并告诉她,我会保护她,保护妹妹,更要永远保护这个其实只剩下三个人的家。那天的妈妈哭了,我的衣服湿湿的,那干不了的不是泪,而是老天的恩赐。是的,血缘。是的,亲情。我们吃同一顿饭,住同一个屋檐。那时的我总觉着日子那么长,哪怕少几抹笑,多就分孤单,有能怎么样咧?比起那些漂泊的浮萍来说,我该是莫大的幸福的。可是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我是说,如果时光也能像蜂鸟那样的倒着飞,我大抵还是开心的。
事实是,一切的悲伤哈不留情面的涌向了我,我忘不了5月12号那天,那种可怕的震感,那天塌的感觉,简直像是发了疯的海。我从一楼的窗户跳了出去,伤了胳膊。我也看到很多在楼上上课的人仓皇无措地往楼下冲去。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一次突然地地震该是多么可怕。从来没有觉得,一把楼梯的距离会是那么长。很多人像极了停滞的洪流,在那要命的几秒间挣扎着。只有少数不要命的,用力地踏着别人的生命,从那个好似倾斜的过道里滚了下来。
天梯。那是我当时脑海里唯一可以思考的两个字儿。而相反的是,最后留在上面的人,将会到达天堂。死亡太可怖,哪怕说天堂是幸福的,也没人要去。可是没得选择,在最后那几毫秒,甚至更为迫切的时间里,一整栋教学楼像碎掉的渣土,瞬间分崩离析。我是在突然的一瞬间心里发毛,一种莫然而来的恐慌像是乌云里蠢蠢欲动地雷雨。直觉告诉我,这便是灾难了。天上头的每一朵云都像裹着棉袄,那是灰尘的颜色,一抬头,就能看到绝望。我跑在一种极度的摇晃和惶恐间,霎时间天旋地转。我对自己说,我要跑出去,在天崩地裂的缝隙间,抢过时间,然后跑得更远些去。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我明白,不是死在这儿。学府路上还有一处老屋子,不晓得现在会是怎么样了。那是我的家,死都得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