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阮权书房灯火通明,从外看来却毫无异样。
阮权背靠太师椅,天亮以后已经连着几个时辰未曾歇息。他扶着涨疼的额头,眉头紧锁,满脑子都是昨夜阮萍挥动披帛化为利剑斩杀桃花扇四大杀手的样子,她眼中的狠戾与痛恨,冰晶满满包裹的情感,像一匹压抑情感多年的狼。
那还是他印象中柔弱的女儿吗?不是。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一身功夫,又是哪来的这一身戾气,他一个做爹的竟然浑然不觉。难道当初将她送往山禅寺,错了吗?
书案前跪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深黑色斗篷包裹着他刚健的身体,一双虎眸因为生气而圆圆瞪起,双手紧握青筋直冒:“主人,四杀的死就这么算了么?”
那可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多年来虽有小错,却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莫名其妙而又惨烈。一瞬之间,寸步之内,窄如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就这样没了性命。
而且死在不知是敌是友的四小姐手上--相爷对她的态度总是不明不暗,虽然表示决定将其嫁往司徒府,但看样子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她。这一招看似出卖,实则保护,他难道看不出来?
“相爷对四小姐似乎过于好了些……”想到这里,年轻男子心中不禁愤愤,虎眸中冒火,出口的话便也不太客气。
果然阮权一听便火了起来,重掌一拍桌案:“虎瑛你放肆!这些话是你可以说的吗?!是你该说的吗?!”
阮权的厉声呵斥犹如重重一拳打在虎瑛胸口,更同重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四杀可是他的手下,也是桃花扇的顶尖杀手,要培养起这样四个杀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与时间,多少汗水,说没就没了,还不让他说两句话吗?!
“那什么是我该说的?”虎瑛梗着脖子抬起头来,“不是虎瑛我放肆,相爷对四小姐委实不同,不过因为她是您的亲骨肉么。那虎瑛的兄弟就不是命么?出生入死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过让他们将四小姐绑起来,她便挥挥手将人杀了,这让虎瑛心里委实不痛快!哪怕相爷您心里不痛快,觉得虎瑛说错了,虎瑛今天也说了,也把话撂在这儿了,这笔账,相爷不算,我虎瑛也一定会算!”
俗话说不吐不快,虎瑛说了这么一通之后心里的确是舒服了很多,可再抬眼看向阮权时,便不是那么回事了。阮权很生气,这从他紧绷的五官和几乎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来的,还有那绷得紧紧的青筋冒得像青紫的拳头,可都不及他眸中的愤怒与……失望。
阮权几乎咬着牙,才硬生生将自己的怒火压下。他多想一掌将面前的人打出去,然而他动不了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是虎瑛。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话终于出口,阮权的语气却没有虎瑛想象中的暴怒,反而是狂风暴雨后余浪拍沙的无奈。那缓缓的语气,声音中的磁性早已被破坏殆尽,留下的是年老与沧桑,这让虎瑛很是不明白。
心头升起一丝深深的愧疚感,虎瑛几乎要低头认错了。相爷不过四十年纪,但近年来正以可见的速度老去,鬓边的白发醒目得像初冬的雪。其实相爷很不容易了,几个儿女,二小姐将嫁给最大的对头太子,带着特殊使命;六小姐被安排进了桃花扇,做了第四小扇主,当真可谓出生入死。只是四小姐……
一想到阮萍,虎瑛便想到自己惨死的四个兄弟连眼睛都没有闭上的样子,但是心头的火蹭蹭蹭又起来了:“虎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虎瑛知道相爷为难,虎瑛答应相爷不会要了四小姐的命。但这笔账,虎瑛还是要算的,希望到时候相爷不要阻拦。如果没什么事,虎瑛便告退了。相爷保重!”
说完,不等阮权发话,虎瑛一个抱拳便转身离开。
“站住!”阮权终于站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相爷既知道就请不要拦着虎瑛!”虎瑛正在气头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背影高大决绝。
“你会后悔的!”阮权眼看拦不住这只怒了的老虎,冲着虎瑛的背影大声喊道。然而虎瑛已经消失在视野,前往寻仇之路。
阮权站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这还是当初只有七岁总嚷嚷着要娘的小娃娃吗?转眼就这么大了,懂得兄弟情义懂得仗义任侠了,可他的这把剑,究竟有没有收回来的一天?只不要伤害了他自己才好。
虎瑛,虎瑛,你可知道你不找她,她也在找你啊……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在寒蝉寺后山悬崖下的的谷底,蒙蒙的水汽伴着雾气,却丝毫不影响阮萍的好心情。
一片不大的谷底,就山取材,伐竹砍松,于是竹楼松阁,开田僻壤,没有人会想到原本大概会是死地的悬崖下,竟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一处寒水边的竹楼,阮萍惬意地躺在藤编软椅上,吃着山上摘来的桃子翻看着从已封的甄家搜罗出来的医书--这些可都是她娘亲的好东西,从前不懂珍惜,这一世可得好好利用。
雨滴滴答答打在竹楼上,溅起一声声清脆的轻乐。
一阵青草香扑面而来,阮萍掩卷起身,转瞬间靠在楼中一根青绿竹柱上,躲过某人的突袭。左俐隽“哎呦”一声四仰八叉砸在藤椅上,藤椅晃了几晃才终于停下。
继续看书的阮萍掀了掀眼皮,她若是没躲开,就这样被扑倒,岂不是太难看。
“小萍儿你在躺椅上又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我又动不了了?”正想着,左俐隽闷闷的声音传来。
“有吗?”瞥了一眼被躺椅上加装的藤条机关锁住手脚的左俐隽,阮萍淡定地瞥开了眼。自打那日从崖上跳下来被他抱了个结实以后,这家伙总是三天两头孩子似的蹭来蹭去要抱抱,要负责,好像她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这不给点教训,怎么能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