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升。
桐安城西郊寒蝉寺后院某禅房里,烛光淡淡。乳白色的帘帐里,阮萍仍然昏迷着。湖绿色的面纱依旧蒙在她脸上,淡得几乎没有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可见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道淡淡的梅花酒味钻进阮萍的鼻子里,阮萍挣扎着醒了过来。晕黄的烛光洒满床帐,阮萍愣了一下,这是哪儿?
阮萍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屋子迎门正中一套熟悉的青木桌椅,桌上一套同样熟悉的裹了上等青釉的茶具,屋子朝东还有一面大得不像话的镜子,朝西一方铺了锦缎的软榻。
除了这张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其实内藏乾坤的禅床外,地上还摆了一个蒲苇编制的蒲团,不过阮萍知道,里头加了棉絮之类的软物。
此时,蒲团上坐一身穿宽松袈裟的僧人,顶着一颗油光滑亮的头,项上挂着一串黑檀木制的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然而他此时手中正握着一个精致的白瓷酒壶,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酒。
“师傅?”阮萍意外地出声唤道。她记得她中了司徒宇槐的软禁散,而后被周琛所救,这会儿怎么到了师傅的禅房里?
不错,这坐在蒲团上喝着酒的光头和尚,便是阮萍来了寒蝉寺之后所拜的师傅,法号空空。犹记得三年多前的冬天,那时候她刚来寒蝉寺--
那日她正一个人在雪地里练习倒立。她倒立在梅花树下,任由冰雪刺骨地打在脸上。
那时候她将将重生,司徒宇槐对她的伤害就在眼前,家人的凉薄也如世上最冷的凉水浇进她的心里,世态太冷,冷得那些水瞬间结冰。她在努力将那些仇恨变成自己前进的动力。
然后空空师傅出现了。他穿着他宽大的袈裟,顶着他油光滑亮的头,慈眉善目地走到她面前来了。他问:
“何苦?”
她什么都没说。
她沉默了十天。
第十一天空空师傅又来了。她道:“我要练武。”
“练武亦是炼心,施主你可承受得住?”空空大师莫测高深地问道。
“我愿意。”--仇恨深入骨髓,当时阮萍想也没想地应着。她说的是“我愿意”,而不是“我可以”。
从此她便拜入空空师傅门下,武功,诗书,医术,易容,等等。空空师傅就像一个装满无量醇酒的酒缸,她从空空师傅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换句话说,没有空空师傅,就没有今日的阮萍。
“喏,小萍儿你可醒了。”空空大师遂转过头来,那白色的长眉让他看起来特别有喜感,而那双泛着蓝光的眸子,一度让阮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纯种的中原人。
这双眼睛,她似乎在哪儿见过。阮萍皱了皱眉,从床上起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师傅,我怎么会到你这儿来的?周琛呢?”
“周琛?”空空大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晃过神似的道,“你说的是那个帅小伙儿啊?他走啦。”
空空大师从地上摇摇晃晃地执着酒壶起来,指了指门外说:“那可是个奇怪的小伙子,把你放到我这门口……他就走啦。话也不说一句,扭头就走。”
“是吗?”阮萍继续状似无意地问着,“他怎么知道要把我送来这个地方?他不过是个流浪汉而已,怎么可能知道我与师傅的关系呢?是吧师傅?”
“小萍儿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空空大师蹭到一张椅子上坐了,将白瓷酒壶往桌上一磕,“想这大丰朝内外谁人不知我空空大师医术一绝,瞧你中了司徒宇槐那家伙的噬魂散,三个时辰内无药可救,若还不往本大师这里送,可要往哪里送去?”
“师傅怎知是司徒宇槐下的毒?”杏眸微眯,阮萍斜着眼朝空空大师看去。
空空大师张了张嘴,浑圆的眼珠子溜一溜,忽然道:“这本大师既是医术一绝,又是毒术一绝,这普天之下能给人种下噬魂散之毒的,除了‘笑面狼君’司徒宇槐,还能有别的人吗?如果不是司徒宇槐种的,那定然是有人偷了司徒宇槐的毒给你种下的。所以总之,毒是司徒宇槐的毒,这总归没错吧小萍儿?”
说着,空空大师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咂咂嘴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房间里充斥着梅花酒的味道,清冽不醉人。
但阮萍知道这酒后劲极大,若没几分酒量,还是莫碰的好。谁让空空大师有极大嗜好,一是喝酒,二是睡觉,传说中的他医毒双绝,行踪飘忽不定,谁知他竟几乎没有离开过桐安,只不过躲在不同的地方睡觉过酒劲罢了。
佛家戒酒戒荤等等戒律,他几乎一概不守;佛家提倡慈悲为怀,他却肯帮助她将城中城外的流浪汉集中起来,还煞有介事地帮她训练杀手。
想到这儿,阮萍暗暗地摇了摇头,三年前若不拜师,她还真不知道空空大师原是这样一个怪人,怪得离经叛道,怪得随心所欲。
“既如此,师傅,萍儿还有事,改日再来看师傅。”说着,阮萍取了枕边的纸扇就要走,不料空空大师却忽然哇哇大叫起来:
“小萍儿你简直太不近人情了,三个月前走的时候一声不吭就走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没陪师傅说上两句话你就又要走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本大师当成你师傅啊?啊?”
“师傅,萍儿今晚真的有事,改日再来。”阮萍早习惯了空空大师这般咋咋呼呼的性子,哪里肯管他?转身就走。今晚的事情,可还没完呢。
“诶等等小萍儿,为师问你个问题,”见阮萍执意要走,空空大师也无法了,遂扭头问,“为师听说日前你在广德楼前从轩辕奎手下救了一对父女,是也不是?”
“是啊,怎么了?”阮萍这才刹住脚步,“可有和不妥?”空空大师从来不过问她的事情,今日问了,必定有事。
“为师的止血药……诶,为师还没问完呢!你是不是真的都给了那老汉了?!”
可任空空大师喊破了喉咙,阮萍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