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媒婆道:“我媒虽不曾做得,喜酒却是要吃的。”庄太太道:“这个自然。”张媒婆道:“老身今日此来,有一件事要求小姐。”庄太太道:“何事?”张媒婆因取出绫子,说道:“城中一个宦家小姐,今年才十二三岁,极欢喜老身,他要学刺绣,遍处求寻,没有好样儿。前日,我偶然在他面前夸说,庄小姐刺的绣四郡闻名,他就赖在老身身上,要替他转求一幅。老身因时常受他恩惠,推辞不得,故大胆来求小姐绣一幅送他,不知小姐可肯作承老身么?”庄太太道:“他终日闲着,总是拈弄针指。”因对女儿说道:“你就替张娘娘绣一幅。”庄玉燕问道:“不知要绣甚么?”张媒婆道:“他女孩儿家,绣佛、绣仙他还学不得,不若绣一对鸳鸯,与他作样罢。”庄小姐道:“这不打紧,十日后就有了。”又说此闲话,辞了出来。过了半月,张媒婆来取,小姐果然替他绣得端端正正,只不曾落款。张媒婆道:“小姐若不落款,他知是谁人绣的?”庄小姐彼求不过,只得又绣了“庄玉燕制”四个小字在下面。张媒婆得了,千恩万谢,辞了出来。
原来,张媒婆要在元晏面前弄手段,先对元晏说:“庄小姐收了相公许多首饰,心内甚喜,特亲绣一幅鸳鸯回答。”今日准有,暗暗约了元晏,在半塘门前远远等候。他大模大样直从庄衙拿了出来,走到无人之处递与元晏,元晏打开一看,见一面绣着“庄玉燕制”四字,着实欢喜,以为千真万确,再不想是被奸婆作弄,每日求张媒婆要思量后会。张媒婆道:“这事如今做不得了!”元晏道:“为何做不得?”张媒婆道:“前日他二人未曾结亲,恐怕不成,故指望一会,我便乘机作承了你。如今唐相公聘已行了,只在早晚要做亲,岂肯担惊受怕,再做这事?”元晏道:“如此说来,却怎生区处?”张媒婆道:“叫我也没法,现今花太太催做亲甚急,莫若捡个日子做了亲,岂不是一样受用?”元晏道:“花家是我妻子,庄家是别人妻子,骗将来落得受用,怎说是一样?”张媒婆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不听便罢!”
元晏见张媒婆话不投机,便自家暗想道:“早知今日这等难得见面,前日他与我交欢之时何等亲爱,不如竟说出我是元公子,他自然思量嫁我,不思量嫁唐呆子。可惜不曾说明,他只认我是唐呆子,不知是我,明日嫁过去,知道错时再思量我,岂不迟了?为今之计,要图庄小姐,必先将我与他私会透个风儿在唐呆耳朵里。他是个好名之人,怕出丑惹人笑话,自然退亲。他退了,我再用机谋去求,不怕不归于我。只是这风儿怎吹得到他耳朵里?”想了一会道:“必须如此如此。”遂日日带了绣鸳鸯,走到虎丘与半塘闲撞。
这日,恰好遇见王鹤。二人拱拱手,王鹤问道:“子过兄要往那里去?”元晏道:“弟闻得虎丘有一高手裱褙,我有一幅心爱画儿,要到那里与他裱褙。”王鹤道:“甚么名笔妙墨,可借一观否?”元晏笑道:“此非名笔妙墨,却比那名笔妙墨相去天渊。本该请兄赏鉴,奈其中有许多委曲难对人言,非我吝惜一观。”王鹤道:“既是看不得,弟告别罢。”元晏道:“画虽看不得,难道朋友就疏了?我与兄久不相会,今日既遇,怎生匆匆就去?沽饮三杯,未为不可。”言讫,就拖了王鹤的手,到一个酒店中坐下,叫酒家取些酒肴,二人对饮。饮到半酣,元晏忽微微自笑,匆又长叹数声。王鹤问其何故,元晏皱着双眉道:“小弟胸中有无限之乐,又有无限之苦,可惜对兄说不得。”王鹤道:“相知朋友,肝胆可倾,有甚么说不得?”元晏道:“一来儿女私情,二来事关闺阁,三来事已不谐,说来恐兄泄漏,故不敢说耳!”王鹤道:“弟从来忍稳,兄但说不妨!”元晏道:“兄真个要说?弟断然不说,今将这幅画借兄一看,兄聪明人,便可想见矣!”王鹤道:“这个最妙!”元晏因叫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绣鸳鸯,递与王鹤。王鹤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幅刺绣的鸳鸯,遂称赞道:“绣得好极!”看到下面,见“庄玉燕制”四字,心下暗惊道:“此是何说?”因假做不知,问道:“这庄玉燕是谁家女子?”元晏跌跌脚道:“说也伤心,这女子与我有万种风情,百分恩爱,只恨三生缘浅,只种得一宿邮亭,朱系百年姻眷,真苦杀人也!”王鹤道:“他与你如此相好,为何不结秦晋?”元晏道:“此乃儿女私情,父母不知,又许与别姓。他是个女子,怎好争执?所以绣这一幅鸳鸯赠我,要结来世之姻,教我怎不想杀痛杀?”王鹤道:“有此奇遇,这相思也怪不得兄要害了。”元晏道:“弟与兄相知莫逆,故吐胆相告,望兄不可漏泄一字!”王鹤道:“这个自然。”二人又吃了几杯,王鹤就别了回去。暗想:“庄玉燕分明是庄临女儿,不料有此丑行。唐季龙是个矫矫名士,若娶了他来,美则美矣,后日有人知道,岂不是一生之玷?我今既然知道,若不说明,便是欺他了。”遂来见唐辰,就将遇元晏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急得唐辰抓耳挠腮,心如火焚。呆了半晌,方说道:“他既如此,便美如西子王嫱,亦不消提起矣!但只是庄老一片好情,退亲之事,怎生出口?”王鹤道:“若说明元晏之事,伤了庄老体面,若不说明,退亲无名。”
唐辰道:“姓名万万不可说出,只问他可曾绣鸳鸯赠人,他心下自然惭愧,不敢争执矣!”王鹤道:“只好是这等说。”唐辰道:“就烦兄长一行。”王鹤道:“我就去。”二人别过,王鹤来见庄临。庄临留坐待茶,茶罢,王鹤道:“晚生今日有一句不识进退之言,不应敢告老先生否?”庄临道:“有何话不妨直说。”王鹤道:“敝友唐季龙,蒙老先生之爱,许结朱陈。不期近日,偶闻暧昧之言,以为人伦风化之始,恐招物议,以伤一生名节,故托晚生敬辞!”庄临听了,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学生家教严谨,况小女秉性幽贞,今忽来此污蔑之语,定有奸人捏造!烦兄与季龙说:此事关系甚重,还须细察,岂可出此不伦之语!”王鹤道:“唐季龙也再三体察,但事有根因,故不能过为隐忍。”庄临道:“事既有因,何不细说?学生也好追求。”王鹤道:“晚生不敢多言,老先生只问令爱,可曾绣一幅鸳鸯赠人?这事之根因便见了。”庄临道:“既有证据,这不难,兄请少坐,待学生去问。”遂起身入内,问夫人道:“前日玉燕曾替人绣一幅鸳鸯否?”夫人道:“一月前,有张媒婆拿绫子来,说是城中乡宦小姐要学刺,闻知玉燕绣得好,来求他绣一幅去作样。你为何问起?”庄临就将王鹤的话说了一遍,因道:“闺中针线,怎传与外人?惹这样是非!”遂令家人立刻寻张媒婆来说话。家人去了,庄临就留王鹤小酌候信。
直到傍晚,家人才寻着张媒婆来。庄临问道:“你求我家小姐替你绣的鸳鸯,拿与何人?可实实说来,若不说明,我就要送官究治!”张媒婆道:“这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来求小姐绣与他作样的,我曾对太太说明,又不是私情暗昧,老爷只问太太便知!”庄临道:“太太我已问明了,只是你拿去与何人?”张媒婆道:“我拿去与城里乡宦小姐。”庄临道:“这是我家小姐的手制,怎肯轻易付与外人?你可取来还我,我便万事都休,若推三阻四,我定不饶你!”张媒婆道:“要我另寻一幅便难,要我取回原物容易,今日天晚不及,明早我就去拿来。老爷何须发怒?”庄临道:“既是这等,你明早快快取来,别的事不要你管!”张媒婆应诺,就去了。庄临方对王鹤说道:“这便是绣鸳鸯的始末,有何暧昧,唐季龙诧为怪事?”王鹤道:“晚生今且告退,待张媒婆取来再议。”二人别了,不题。
且说张媒婆回到家里,暗想:“这必是元公子不谨慎,将此绣被人看见,有甚闲言闲语,故庄家发急追求。明日讨得回来方好,若讨不回来,到有许多气淘哩!”捱到天亮,就去见元晏说道:“元相公,你是在行人,怎么将庄小姐的绣鸳鸯露在人眼里?有人吹到庄老爷耳朵里,庄老爷大怒,昨日叫家人寻我去,要摆布我。亏我说得巧,只说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求去作样的,故此庄老爷信了,只要取回去看看,我今特特来取。”元晏听了,知为中计,满心欢喜道:“我送他许多首饰,他只送我这幅绣,如何又要来取?”张媒婆道:“这是庄老爷来取,与庄小姐无干。”元晏道:“这幅绣是我的性命,莫说庄老爷,就是皇帝要来取,也没的还他!”张媒婆道:“相公若不还他,他明日难为我,我一口说出来,你也不得干净!”元晏道:“说出来只败坏他家闺门,我有甚不干净?我一个公子家,偷妇女是常事,况撤手不为奸,凭你说出也无大事。”张媒婆见他真不肯还,慌做一团道:“元相会,你若果如此,便是害死我了!我如今取不得绣鸳鸯回去,他将我送官,不是拶就是打,叫我老人家怎当得起?”元晏道:“他若送你到官,我替你说分上也使得,拿银子与你去用也使得。若要绣鸳鸯,你便死,我也不顾你!”张媒婆见他说得咬钉嚼铁,不肯与他,急得哭将起来道:“元相公,怎这等忍心!我为你的事弄到这个田地,你不顾我,却教谁来顾我?”元晏想一想道:“你若要我顾你,我有一个算计。”张媒婆道:“有甚算计?”元晏道:“你今快快回家,收拾了细软东西,躲在我家,有谁人敢来寻你?且等我事情妥了,那时你再出来相见,便不妨了。”张媒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有理。”忙走回家,将要紧物件收拾,将门锁了,躲在元衙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