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何事消磨君子心?美色与黄金。莫夸树德,谩称好义,到此难禁。任他伎俩千般秘,天道却昭临。得还他得,失终我失,试看而今。
——右调《眼儿媚》
话说湖广辰州府有一个人,姓李名天造,为人朴直,自幼习了商贾之业,到三十余岁发有数千金。只恨不曾生得一个儿子。有好朋友劝他道:“儿子与钱财不同,钱财若是苦挣,还勉强得来,儿子倘或命中不该生时,你便娶三妻四妾却也无用,除非存心积德,行些善事,挽回天意,或者尚有一线之望。”李天造听了,以为有理。因此遇着好事,力量做得来,就去做,虽有所费也不吝惜。行了三四年,果然妻子熊氏生了一个儿子,眉清目秀,李天造欢喜,替他起名叫做李春荣。到了八岁送他上学。到得十四岁,母亲熊氏殁了,家中无人照管,李天造便不叫他读书,竟带在身边,出外学做生意。有人劝他续娶,他道:“晚娘多不爱惜前妻子。”因此不娶。
这年,李天造五十一岁,儿子十六岁。因生意连连遂心,又在湖南买了许多桐油,到芜湖去卖。自家顺便要回家看看,就将载货的大船,叫家人李贵押了先行,他领儿子到家。过一二日,也就雇一只船沿途赶来。不期连日俱是顺风,行得好得快,赶了十数〔日不能赶〕上。这日正是顺风,行得好好的,忽然一个阵头〔风〕起把囗囗囗,梢公连忙落篷,寻港湾泊,费了许多气力,方才收入一条小港。
梢公泊定船,就对李天造说道:“老相公,这里是乌江项王庙,有名的去处,你可同小相公上岸去看看,等风定些好行。”李天造听了道:“有理。”因带李春荣步上岸来,走不上一箭多路,便到庙前。看见这庙虽然广大,却因年深月久无人修整,也都倒榻了,香火也甚寥寥。李天造心中也要入庙拜拜神像,因此时是二月初旬,天气不暖,又被风吹,觉道身上有些寒意,看见庙旁一间酒店,因想道:“且沽杯热酒吃吃,再进庙中去瞻仰未迟。”遂走入店,临窗坐下。店主人遂烫了一壶酒、一盘鱼,放在桌上。李天造就叫儿子坐在旁边同吃。却说项王庙中一个老道士,看见有人在庙前走动,定道要进庙来烧香,忙忙烹茶,拿出一个缘簿伺候。过了一歇,不见动静,只得走出庙来,东西一望,只见在隔壁酒店中吃酒。暗想:“这个人不先进庙拜神,到先去吃酒,定是个好嘴不敬神佛的了。吃醉时一发难与他说话。”遂拿缘簿,走到店中来,对李天造父子打一恭道:“老居士,贫道稽首了。”李天造慌忙答礼道:“师爷请坐。”老道士道:“贫道是隔壁项王庙中,为因庙宇倾颓,募缘修整,今幸老居士至此,要求随心乐助,奏成胜事。”李天造道:“我闻项王庙甚是威灵,怎么就这等倒塌了。”老道士道:“若说起项王昔日威灵,真个怕人,祭祀他的,安然无事;不祭祀他的,登时覆没。声叫声应。往来客商,杀猪宰羊,亲来祭献,故此庙貌十分齐整。后来一个举子题了一首诗在壁上。说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作威作福在江滨。
平分天下还嫌少,一陌黄钱值几文。
自此之后,神道的度量不知为甚就带了许多。祭祀他也罢,不祭祀他也罢。所以数年以来祭祀日少、庙宇日颓,神像俱不巍肃。贫道看不过,只得在神前祷祝,求他显灵如旧,就好募化。这大王真也灵感,前月托一梦与贫道说:“人心不古,不威不畏,不灵不惧,从今之后尺得又要显灵了。”老居士若不信,可到庙中一拜,有求必应,方知贫道不可谬言。”李天造说道:“神明感通,理固有之,那里就如老师这等说的活现?老师请回,我吃完了酒就要到庙中瞻仰一回,助修多寡随缘,缘簿也到庙中来写罢。”老道士听了,就说道:“难得老居士善心,贫道回庙煮茶拱候。”说罢就去了。
李天造又饮两杯,只见梢公来叫道:“老相公,风又好了,日已平西,快下船去,还要赶宿头哩。”李天造听了,忙算还酒钱。因对船家道:“你可先同小相公下船,我到庙中一拜就来。”梢公发急道:“这等大顺风不走路,又要拜甚么?”李天造道:“不是要拜甚么,我方才已许了写缘簿,怕他等我。”船家道:“如今写缘簿也是虚的,等明日脱了货回来,布施他就是了。前去还有六十里路,大风大水,过一会赶不及莫要怪我。”李天造想一想道:“也说得是。”父子遂跟梢公上船。
梢公拽起篷来,那船随着顺风而行。行不上二里,江面忽涌起一片黑云,初起时只好一片芦席大,顷刻间散满一天,把上个江面罩得乌暗。梢公看见忙叫道:“不好了!快快落篷!”忽一阵旋风,豁喇喇将桅杆刮作三段,那只船在江面乱转。李天造惊得魂胆俱失,抱着儿子放声大哭道:“我死也罢,怎能够救得你?”李春荣也抱着父亲不放,哭道:“我与爹爹一处死罢。”忽被一个大浪把船打翻,二人都滚入水中。初入水尚紧抱不放,后被一个大浪冲来,二人如何把持得定?只得撒手,各自冲开。喜得李天造一浪打在半截破篷上,又一浪将破篷卷转,遂将李天造夹在篷中。此时风大水急,那半截破篷夹着李天造,霎时流下四五十里。恰恰李贵的大船在前而行,忽见一片篷席从船旁擦过,梢公看见,忙用钩子搭着道:“捞起来晒干了,当柴烧也好。”不想一钩子搭去半边,却露出半截人来。忙将钩子放起道:“原来是个死人。”李贵看见露出酱色道袍,与主人的一样,陡然心惊,忙叫梢公捞起来看。后面船家也跑将来,七手八脚连篷连人拖上船来。李贵掀开篷一看,认得是主人,吓得魂不附体。
忙叫众人,“快救!快救!”梢公一齐扶起,把胸口一挪,吐出许多水来。然后微微噎气。李贵见还是活的,连忙扶入船中,脱去浑身湿衣,用棉被拥在他身上,又用热手在腹上抚摩。李天造得了温暖之气,渐渐醒来。开眼一看,忽见李贵在旁,问道:“你为何在此?我春荣儿子死得好苦嗄!”李贵问道:“小相公莫非也遭难么?”李天造大哭道:“船覆同我一齐入水,我幸遇你们救了,我儿那得有命?”李贵也哭劝道:“老相公不须痛哭,小相公或者有人捞救也未可知,但这样顺风顺水,怎得坏船?”李天造道:“这事甚奇。”遂将项王庙的事说了一遍,道:“神道灵应异常,你可叫船家住了船,另雇一只小船沿江找寻上去。就到项王庙中许个愿:若是小相公有人捞救,便重修庙宇、再整金身却也情愿。若是没命,捞得尸首埋葬,也可完我十六年父子之情。”李贵听了,叫船家寻港泊船。另雇一只小船沿江找寻,直寻到项王庙,莫说生的并无踪迹,就是死的也不见影儿。李贵无法奈何,只得在项王庙中许了个愿,回来回复主人。李天造知已绝望,哭个不住。李贵百般劝解,遂开船望芜湖而来不题。
却说李春荣自落水中,幸抱着一面断桅,不致沉没。说也奇怪,江中大风大水,他竟不随风水往下流,却转逆流而上。顷刻间,流去二百余里,到了武昌府白杨湾地方,遇一伙打渔船看见,将李春荣救起。救活了,都想他身上有甚财物,你也来搜,我也来寻,却不料是一个光身子,并无财物。大家失望,又是一个孩子,只有十五、六岁,欲要再推他入江,又无此理。欲救他上岸,又无着落。正在思想,忽江岸上一个中年妇人来洗衣服,众渔人看见,认(得)是季寡妇,都叫道:“季奶奶来得好,江中救起一个小学生,无处安顿,愿送与奶奶。”那季寡妇看一眼道:“既是这等,天气冷,莫要冻坏,可便扶到我家去。”众渔人叫一个后生,将李春荣背上来。
原来这季寡最肯行善,住居离江不远,转一个弯就是。那渔人将李春荣背到堂中放下,季寡妇忙取几件衣服与他更换,放他睡下。又取三百钱与那渔人买酒吃,那渔人欢喜而去。李春荣得了暖气回转过来,看见季寡妇指点汤茶在旁看视,忙爬起来,跪下叩谢道:“恩母救援大德,何以为报?”季寡妇就搀起道:“小官人不消谢!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因何落水?”李春荣道:“小子姓李,名唤春荣,是辰州人氏。母亲亡过,随父为商,不期在项王庙遇了风潮,忽然坏船,与父亲双双落水。我今幸亏恩母救了,不知父亲此时骸骨何存?”说罢,泪如涌泉。季寡妇劝道:“且莫悲伤,待你养好了再去找寻父亲。”李春荣含泪应诺。季寡妇打点被卧与他安歇。
原来这季寡妇娘家姓张,一十九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九年,今年是二十八岁。家产田地也有三四百金,只恨不曾生得儿子,欲要过继一个,族中又没人,外姓又没一个看得入眼。今见李春荣眉清目秀,就有过继为子之心。到次日,李春荣精神复旧,再三致谢。季寡妇因说道:“你父母俱遭变故,我又夫死无子,你今权且过继与我为子,相依作伴,后来倘或你父亲不死,那时再归宗也不迟。不知你意中何如?”李春荣道:“我今生欲与我父相逢,是万万不能了,若得恩母收留,便是重生父母了!”季寡妇见他肯了,满心欢喜,就择吉日备酒,请亲戚宴会,认他为子。春荣向季寡妇拜了八拜,叫他为母。季寡妇又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又令人代他沿江找寻父尸,并无踪迹,只得罢了,按下不提。
再说李天造船至芜湖起货,不行也不思想发卖,终日啼哭,再没个欢喜的时节。朋友再三劝解,终难释然。守了些时,桐油没行情,李贵劝李天造留一半在芜湖候价,发一半到苏州去卖。“苏州是繁华地方,主人到彼游赏、散闷也好。”李天造依允,果然发一半桐油到苏州。
不料苏州也没价钱,依然堆起。一日,李天造偶从县口经过,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相打,围着许多人看。一个少年骂道:“没廉耻狗贼,如何偷我银子!”一个老成人道:“你不见银子,与我何干,却冤我做贼?”少年道:“我与你同房,门又不开,银子不见,不是你偷,却是谁偷?”那老成人道:“你的银子谁人看见?知道有的无的,却不白冤人?”那少年道:“昨日买货的五两银子,主人家都晓得,怎说没有?”便赶向前道:“与你大爷堂上去讲。”
看的人也有说该赔的,也有说不该赔的,议论不一。李天造道:“这事糊涂,也难怪一个。依我说,莫若两人各认晦气,大家赔一半罢。”那少年道:“他偷我银子是实,告到官还要枷号问罪,如何只赔我一半?”那老者道:“冤平人做贼,到官怕不打断你的狗筋?要我赔你银子,只好做你的春梦。”众人道:“这位老相公所言,各赔一半极公,若到官,你二人就有大不便处。”那少年见众人齐说,便不敢开口。那老者道:“我是折本客人,莫说二两半,就是赔你二钱半我也没有。”李天造道:“听老丈说话,像是湖广,与我同乡,既是没有,我就代乡亲赔了罢。”因叫李贵称了二两五钱银子,递与那少年道:“请收了,不要再说。”众人道:“难得这位老相公仗义,免了许多是非,大家再不许开口了。”那老者上前作揖谢道:“在下无辜受屈,怎累及老先生?”李天造道:“些须小事,何足言谢?”遂别了回来。
到次日早间,那老者访问李天造姓名住处,即来拜谢。李天造接到客房中坐下,因问姓名,那老者道:“在下姓傅,名星,字友魁,湖广武昌人氏。少年时也有些本钱,出外为商,但时运不济,不上几年,把些本钱都消折尽了。这数十年不曾出来。旧冬,因欠了一个乡宦几两银子,那乡宦使势,竟将小女抢去,以为质当。在下无颜居乡,只得勉强出来,不料昨日遭此无妄之冤,若不是老乡亲解纷,还要受他大辱。”李天造道:“老丈寓中有谁人作伴?”傅星道:“一个小犬不幸死了,只在下只身。”李天造听了这话,打动自己心事,不觉泪下。傅星忙问为何坠泪,李天造道:“学生一个小儿也不幸死了。适闻老丈之言,不觉伤心,故此泪落。”傅星道:“令郎因何身故?”李天造遂将覆船之事细说一遍。傅星道:“我看老乡亲这等厚德,老天自然保佑,断非绝嗣之人,或者令郎有人救起,也未可知。”因各问年纪,大家都是五十一岁。李天造道:“我与老丈俱是半百以外之人,前途有限,后嗣乏人,我今万事灰冷,不知老丈尚欲何为?”傅星道:“老乡亲大才大用,若再娶妻生子,也还可望。至于在下,暮年只身,流落异乡,今日到此田地,除衣食之外,别无他想。李天造见傅星说话慷慨,便留他吃饭。又说道:“老丈既乏资斧,我又无人作伴,何不移了行李来同住?朝夕讲讲,也可消旅邸寂寞。”傅星闻言大喜,遂将行李取来同住。二人早晚间吃些酒儿,讲些闲话,甚是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