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把壁上书画玩了一回，又伏在窗槛上看菊，饮几杯茶。只见对窗子内，一个秀士打扮，旁边立个垂髫童子，卷起帘儿，定睛一望道：“好个美少年！”却见他不住地探头窥觑，若素避嫌，到榻边假寐。少顷，那童子送一壶茶来，年可十四五，比采绿转标致些，入到房中，把若素细看，问道：“相公尊姓，贵处哪里？”采绿道：“姓沈，上蔡人。”若素道：“你店主人尊姓？”童子道：“姓龚。”采绿斟上茶来，见是上好细茗。若素和采绿、宋妈妈各饮一杯，大家称赞这饭店果然不俗。忽听得对窗吟道：“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托东君费主张……”若素大疑，再听去正是胡楚卿的《花魂诗》，又听再吟《鸟梦》，因对采绿道：“原来胡楚卿在此。你到他书房里看看，高低问一声哪里人，在此做什？他问你，不可说我是小姐，切莫多言。”采绿领命，到前边来。虽是一样房，与这边不同，打从天井里到后边来。那窗内的人问道：“可是要进来？”叫童子开了楼下角门，引采绿穿入书房。图书满架，笔砚精良，像久住的。那秀士立起身道：“有什么话讲？权坐坐。你家相公高姓，到此贵干？”采绿道：“姓沈，家老爷是两省镇抚，因地方官失守，圣上要家老爷赔补钱粮。今公子要上京看亲。”他又问：“你相公多少年纪，可曾婚娶否？”采绿道：“十八岁，尚未有聘。相公尊姓，这里是祖居么？”秀士道：“我是河南登封人，姓秦。这里是舅家，你先去，我就来看你相公。”
采绿走来回复，若素道：“既不是楚卿，为何诵他诗？好生疑惑。”只见秀士步来，接至房中，揖过就坐。两下举眼看时：胜潘安，欺宋玉，温润比清，平原逊浊。一个儿不傅何郎之粉，已是娟娟。一个儿不熏荀令之香，天然馥馥。你看我，浑身娇怯，分明红拂窃符时；我看你，满面娇羞，恍似木兰临戌日。
秦生道：“不知台兄下榻，有失迎接。”若素道：“幸获识荆，不胜荣幸！请教贵表。”秦生道：“贱字蕙卿，敢求台号。”若素原无准备，见他说个卿字，也随口道：“贱字若卿。”蕙卿道：“弟虽寓居，但在舍亲处，理应是一主之谊。此间不便细谈，乞至敝书斋少叙何如？”若素本不与男子晋接，却见他文雅，心上又要问他诗的来历，因说道：“只恐拜意不专。”两人推推让让，采绿跟着，转过左厢来，蔡德在旁，又阻不得，暗想：“秦相公这样文雅秀士，教我也是爱的，莫说是小姐，如今小姐到他书房，倘或你贪我爱，露出真情，做起那里女赴阳台的勾当，怎么处？”宋妈妈也替若素担着干系。
第十五回 错里错二美求婚误中误终藏醋意
词曰：
自惜容光频对镜，不识相思，已解梅咏。错认才郎犹未聘，胡卢欲把婚姻订。谜语津津未一允，香靥凝羞，似听将军令。可笑红颜多薄命，谁知两人同一病。右调《蝶恋花》
若素到秦蕙卿书房，见摆列古玩名器、锦衾绣褥，十分富饰。少顷茶来，一个大丫环体态轻盈，丰姿绰约，年可十七、八，托八色果点，排在桌上，把若素细看时，蕙卿袖子一曳，两个会意，走出门外私语片时，又探头向若素一笑，进去。蕙卿走来陪若素吃茶，若素道：“适才是尊婢么？好个女子！兄可曾娶否？”蕙卿也微笑道：“尚未，方才是家舅母使女，名玉菱。”若素笑道：“可知兄两下喁喁，大受用了。”蕙卿也微笑道：“兄自多情。小弟其实冰清玉润。”若素道：“如此光景，清字也难说。”两个笑了一番。点心毕，若素要逗出吟诗缘故，问道：“兄既未娶，难禁寂聊，必有花间佳咏、月下微吟，敢请教一二。”蕙卿叹口气道：“弟誓不做诗了。”若素急问其故，答云：“先母早逝，遗弟兄妹二人，朝夕琢磨，颇知词赋。先父曾做嘉湖道，指望与愚弟妹各择佳偶。不意随父来京复命，家严病故，今权寓母舅处。四月间有客自赵州来，偶带两首诗在外边称道。弟闻知借来与舍妹一看，舍妹道：“这样才子，我若嫁得，就够了。”弟问这客人，说是鹿邑秀才胡楚卿做的，年纪十八，尚未有室，遂差人往鹿邑访他，说往遂平去了。舍妹深恨无缘，不胜怨慕。弟起个念头，不与舍妹毕婚，誓不先娶。所以不敢作诗，恐增舍妹之感。明日再要遣人去访问。”若素暗想道：“我只说考中胡楚卿两首诗，已为终身可订，向来因父亲之事，付于风马。原来有名才子，天下的佳人都思量要配他。至于不远千里，费盘缠，几次差人访问。一处如此，焉知不处处如此？若别人占了先手，我倒落空了。”满肚子过不得起来。恰好蕙卿递过楚卿诗，若素心绪如麻，略过一目，放过半边不语。
蕙卿道：“这诗犹不中看么。”若素道：“也没有什么好。这个人，兄不必寻他，他已与舍妹联姻了。这诗就是家父考中的。”蕙卿听了，半晌无言，又叹道：“嗳，我空费许多心，又被高才捷足有福者占先。”若素又想，一时说了考诗，倘他妹子才貌拔萃，也选起诗来，楚卿踪迹未定，又来考中，岂不是更费周折？且试他一试，遂说道：“令妹大才，不识咏雪之句，可以略窥否？”蕙卿道：“只恐巴辞，不堪污目。”若素必要借看，蕙卿拜匣里捡出一幅花笺道：“这就是舍妹和题。”接看时：
花魂韵不拘
自怜薄命画楼东，一点幽情欲暗通。
爱月有时随瘦影，羞人着意隐芳丛。
低徊欲绝昏黄雨，冷落愁径槛外风。
若个怀春诸是主，好生无着只朦胧。
鸟梦
历遍花堤又柳堤，憩寻芳树暮云低。
神童蝶花探香远，境与鸾孤觅偶齐。
华素梳翎餐桧露，渔矶卸迹啄花泥。
南枝一觉东风醒，爱惜春光漫漫啼。
若素读完，赞道：“好诗，好诗！如子规声里，独立黄昏，凄情呜咽，不堪多读。有此才情，安肯与俗子相颉颃。”蕙卿道：“兄与令妹原作，亦肯见教否？”若素思量我若不与他看，他只认妹妹才高，要私去争楚卿，也未可知。但他是说妹子的诗，我难道也说妹子的？遂道：“舍妹诗不记得，弟俚句污耳何如？”蕙卿喜道：“足徵雅爱，兄吟诗，待弟取花笺录出，好细细领教。”若素吟《花魂》道：
炎霜守遍历青阳，无限芳心托倩妆。
梁苑熹微亲辇跸，午桥依约袭衣裳。
空惭露挹何郎粉，谁解风生贺女香。
最是清明春光后，精神脉脉似青娘。
鸟梦
偃息长林夜月低，酣然神往遍东西。
斜通岚径全无碍，直入云屏似有蹊。
花外忽惊红雨湿，巢边犹讶绿荫迷。
回翔几择丘隅止，不道依然素底。
若素见蕙卿笔走龙蛇，指纤腻玉，心中转念，可惜我有了楚卿，此生秀娟，诚佳士也。蕙卿写完，再读一遍，赞道：“捧诵瑶章，视舍妹之作不啻天渊，见笑多矣！”童子摆上酒肴，若素告退。蕙卿道：“天涯得晤，缘契三生，不须过逊。”两个坐下同饮，若素还吃得两三杯，蕙卿刚陪得半杯，桃花脸上更觉妩媚，若素几为心动，蕙卿开口说道：“尊大人还挂多少钱粮？”若素道：“尚有三千五百两。”蕙卿道：“有一句话，不识仁兄肯俞否？弟为舍妹择婿，想世间才貌，孰有过于兄者？适间尊使说尚未婚聘，先父颇遗下些家私，仰扳足下，做一个藤萝附木如何？”若素心内好笑道：“我是雌儿，自己婚姻尚在水中捞月，要你做什么？”因答道：“虽感错爱，但家父在狱，不暇及此。”蕙卿又道：“聘仪一些不要，情愿与舍妹多备妆奁。”点上灯来，童子唤采绿出去，与宋妈妈等饮酒，俱是盛馔。若素道：“固承厚谊，但不告父母，非人子之道。待弟入京，对双亲致意，倘家严见允，自当领复。”蕙卿道：“尊大人事，不必挂念，明日弟先赠五百金。俟兄回过尊亲，只取一物为信。三千两之数，到小弟这边来取，竟作舍妹妆资。何如？”若素自忖：教我怎生变作男子。答云：“事虽兼美，但弟离于父母已久，倘在京曾与别姓议过亲，是有误台兄尊意了。断不敢擅专。”蕙卿又道：“尊大人多事之时，人情势利，哪个就来议亲，吾兄不必固辞！明日弟另有主意。”
晚饭才完，只见大丫环玉菱抱出一副锦被，床上薰起香，似留宿的意思。若素谢别起身。蕙卿道：“这边僻雅，仁兄只就此宿歇罢。”若素哪里肯？采绿恐露机关，推着背就走。蕙卿却不自己来扯，唤玉菱留着。玉菱即笑嘻嘻扯住，一把按在椅上。若素道：“小弟素爱独睡，恐不便于兄。”蕙卿道：“难道一世独睡不成？”玉菱目视蕙卿笑道：“俺家相公，是要俺伴着睡的。”蕙卿把眼一瞧，摇首道：“胡说！”看官，你道外人跟前怎讲这话？原来是他自与蕙卿两个取笑，许多妙处在后边。惠卿道：“弟原宿内室，这里不过是闲时睡的。这位尊使，一发把铺盖取过来，隔壁一间睡就是。”若素方才放心。采绿同宋妈妈取行李过来，做一处铺着。童子道：“你两个怎么一同睡？”宋妈妈道：“是我的儿子。”采绿几乎笑倒，勉强忍住，故意道：“倘夜间要小便，不曾问主人取个夜壶。”童子道：“只有一个，是我家相公要用，不然，我到小姐房里，取个水马子来，又好备着你家相公大解。”宋妈妈道：“我有随身小便的在此，将就合用罢。”蕙卿与若素听得，各自肚里暗笑。少顷，玉菱送脸水进来，若素一双手在盆里洗着，那玉菱不转睛地看。若素道：“你伴自家相公进去，睡罢。”玉菱又笑起来。蕙卿道：“什么规矩！你爱沈相公，不肯进去，今夜就伴沈相公睡。”玉菱没趣，飞也跑去了。蕙卿拱手道：“本当奉陪，恐小弟秽体，不敢亵兄，明早奉候罢。”若素道：“斗胆下榻了。”蕙卿进去，采绿闩上房门来，低低说道：“小姐，秦相公没正经，我方才见玉菱姐立在外边，捧灯候他，两个扶着手进去。”若素道：“舅母家里有这般标致丫头，遇着风流年少。两下怎不相爱？我们过路的管他们则甚。”明日起来，天色已晴，蕙卿苦留不住，遂设一盛馔，采绿等另是一桌，用过起身。蕙卿着童子托出银五百两，对若素道：“兄去意甚速，不敢久羁。昨夜进去对舍妹说，不胜喜悦。她道令妹考中胡楚卿的诗，昨日兄做两首，也就算舍妹考中了兄。这银子是舍妹赠兄一程之费。若得尊大人见允，缺少银两，都在弟身上。但要兄随意留下一物。”若素不受，蕙卿又道：“舍妹也料兄不受，又想兄是风流才子，就亲要不肯俯谐，在难中也该相济。但兄决不比无情的，后来恝然别娶。”叫童子取若素行李来，把银子将她行李中乱塞。若素被他几句软麻绳话捆住了，无计可施，想道：“也罢！我赠明珠一颗与他，譬如兑她的，消释他五百两罢了。”遂于胸前锦袋内取个包来，小晶瓶里捡明珠一颗，递与蕙卿道：“无物相留，聊以此为记。”
蕙卿接来一看，啧啧笑道：“兄何欺我！此珠价值千金，轻留于此，是使我不疑，兄念头丢下了。”递还若素，看见包内光灿灿露出一个蓝宝石鱼，蕙卿把手出一看，喜道：“此物足矣！”若素摇首道：“这使不得，是一朋友寄在小弟处的。”蕙卿笑道：“朋友寄的更妙，正要兄来取。”若素道：“有个缘故，这是一个才子，与楚卿不相上下的，也要聘一个才貌佳人，弟一时取笑留了他。他就要聘舍妹，但舍妹已许了楚卿，不可误他大事，正要觅访别人寄还，小弟时时慊慊于怀。今兄若留此物，后日他有话说，弟何以为情？”蕙卿道：“弟已明白了，兄必欲得此物聘个心上人，不肯向别处念头。望兄进京与尊大人说明，到小弟处兑银，完了钦件，早早毕姻。那时或还盛朋，或去另聘，也凭兄了。”遂转身至于门边，将石鱼付与童子道：“你送进去递与小姐，说是沈相公的聘物。”若素懊悔被他抢去，没奈何只得拜别。看官，你道为何？原来若素初时，不过孩子气，要换楚卿的鱼。后见楚卿说了两番话，又见了《夜读有怀》诗，心上就有这念头。后来选诗，考来考去，见没有中意的，一发想到喜新身上，所谓佳人自怜才子，巴不能够喜新来考中了，无奈他不来。及至考中楚卿，又念喜新情重，不忍辜负他，要思量寄还扇坠，却是女流，哪里遇着凑得巧？所以慊慊于心。是的真心事，对别人讲不得。
当时蕙卿送至中门，道：“礼应送出，但弟有誓，舍妹亲事不妥，不出中门，得罪了。”又叮咛采绿道：“若老爷之事妥当，你可催相公早来！”若素拱别出来，再上车子。李茂笑道：“比相公初择婿更认真些，谁知做梦。”若素道：“可惜他一片孝心在父母面上，替妹子竭力捐金，果是难得，连我也不安。”
明日到了章义门外，若素是病起的人，是日风大，路上受些寒，在饭店住了一夜，觉得身子不快，对李茂道：“性命要紧，安息一日，明早进京罢。”李茂道：“此间店又僻静，路又不多，不如今日待我先进去，探个消息，赶出京门，明早同小姐进去罢。”若素道：“这也有理。”李茂去不多时，又进客房对若素道：“小姐，胡相公中了！方才出门，见卖乡试录，特买一张在此。这鹿邑胡玮中第七名，不是他是谁。”看下面却注沈氏，问李茂道：“尚未行聘，怎么就注起沈氏？”李茂道：“老爷考中了他，他胡相公就注在上面。”若素点头，吩咐李茂：“明日早来。”自投店中歇息。正是：才郎已入荷包里，只恐红裙剪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