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你道是谁,原来是胡楚卿。他自从八月十六日夜,在河南省中遇着吴子刚,两个同到遂平,拜见子刚母亲,款接数日,遂一边收拾家伙,一边访若素。却晓得她家封着墙门,并无消息,见室迩人遐,不胜浩叹。至九月初二日,子刚雇了两只大驳船,载着粗用家伙,一只大浪船坐着母亲并几房家人妇女,一只小浪船,自己与楚卿坐着,初三吉日起身。因楚卿撇不下若素,再要逢人访问,故此与子刚另觅三个牲口,与清书从旱路再走一程。打发水路船只先行,约在汝阳驿下船。如今恰好遇着,楚卿道:“姐姐想杀我了,今日天缘奇遇。”遂唱个喏下去,衾儿也鞠下腰去,道这一个揖:“何不饶我罢,走得腰疼不过,又故意人前难我。”楚卿道:“我忘怀了,得罪了。”遂搀衾儿并坐在路旁石上。看官,你想衾儿平素从不与楚卿着身,今日逃难一般,也不顾得了。楚卿问缘何改妆至此,莫非前途有人,效红拂故事么?衾儿道:“前途有人,转是好了。”遂把小姐与自己事情说一遍。楚卿感伤道:“原来如此。今小姐在哪里?”衾儿道:“也改男妆与李茂上京去了。”楚卿喜道:“还好!姐姐如今意欲何往?”衾儿道:“小姐选诗中了胡楚卿。我要到鹿邑访他来寻你。”楚卿假惊道:“小姐选中他,我就没相干了。”衾儿道:“彼时谁教你不来考?我问你,老实对我说,你究竟是什等人,到此何干?”楚卿道:“我不过是平常人,到此访小姐信息。二来同一位朋友搬到我家去住。”衾儿见不说访她,就问:“你可曾娶妻么?”楚卿哄道:“娶了。”衾儿半晌失色,又问:“因何这等速?”楚卿道:“都似你与小姐,不要等白了头?我问你,如今寻我,是什么主意?”衾儿见话头说得远,假应道:“要央你送我到京里去。”楚卿摇首道:“我未必有这功夫。”衾儿着忙道:“你不肯带我去么?”楚卿此时两只手,执着衾儿的左手,放在自己膝上,出她雪白的臂来笑道:“岂有不带你去之理!我被你拿板惯了,只怕你仍旧拿板。”衾儿把臂一缩道:“啐!青天白日,专讲鬼话。”楚卿道:“不要说了。你不惯牲口,我扶你将就骑了几里,赶至前面下船去讲。”衾儿欢喜道:“有船更妙!只是前面有位朋友,我与你怎样相呼,与他怎样相称?”楚卿低头想道:“我叫你嫂嫂罢。”衾儿惊讶:“这怎样说?”楚卿笑道:“我与你还是兄妹相呼,前面朋友,我索性与他说明,自不来问你,你只称他吴相公便了。”说罢两人站起身来,衾儿道:“你可要吃点心。”楚卿道:“莫不是你饿了,前途去买吃。”
衾儿道:“我有,在这里。”遂于袖中取出果子。楚卿道:“甚妙。”接来袖了两个,走到大路上,手招清书牵驴子来,对衾儿道:“骡子大,恐怕你擘开了牡丹心,难嫁人,驴子小些,好乘坐。”衾儿低低笑道:“活油嘴,未必嫁你!”楚卿道:“果然未必。”清书已牵到,遂扶衾儿上驴。清书跟着,楚卿上驴先行,对子刚说其缘故。子刚称赞。
行了十余里,到汝阳驿河口,恰好船到。子刚道:“兄与贵相知一处坐,小弟与家母同舟。”楚卿道:“如此更妙,晚上再换罢。”各下了船,吃些酒饭。楚卿道:“当初豆腐店寄的字,是哪个写的?”衾儿遂把夫人如何发怒,小姐如何回答,只因你逃走,怜念你,故小姐替我写这字,谁教你无情不来!楚卿道:“原来如此!是我胆小走了。”衾儿笑道:“如今还着你一纸在县。”楚卿道:“哪有出首女婿不上门做亲的,如今老爷还出多少钱粮?小姐几时才得嫁?”衾儿道:“还少三千五百二十两。完了银子,老爷出来,就嫁与胡楚卿去。那胡楚卿你认得他么?”楚卿道:“有什么不认得,只是小姐要嫁我。”衾儿道:“他是有名秀才,老爷中得诗的,怎么嫁到你?”楚卿道:“他会做诗,我也会做诗,小姐也曾鉴赏过的。我替你老爷纳几千银子,小姐怕不是我的?”衾儿见话头甚大,问道:“你说娶过了,难道再娶一个?你夫人肯容么?”楚卿道:“一个是容的,两个就未必。我爱你家小姐,必定要娶的。”衾儿见不说要她,又问道:“尊夫人是什么门楣,可是才貌双全么?”楚卿道:“他父亲也做两省。若不是才貌双全,我也不娶了。”衾儿默然。楚卿暗笑,又问:“姐姐,你今日若不遇我,宿在哪里?”衾儿遂将或住尼庵或寻贫老人家说一遍。楚卿道:“果然高见!但今日该谢我一谢,省得你几两银子买铺盖。就与我抵足罢了。”衾儿不语,楚卿道:“姐姐心上不允么?”衾儿叹道:“我也是名门旧族,只因父亲好讼,以到颠沛。况你既有妻子,又要娶我小姐,是个薄人,后来置我何地?我来错了!”抛下几点泪来,楚卿把袖替她拭着,笑道:“这样不经哄的!当初我在你家,受你若干勒惜,今见略说几句,就哭起来?”衾儿听说是哄她,不哭了。
天色已晚,船俱停泊。大船上托过四盘果,又送十大色菜,点上两支红烛。两个妇女抱着两个大包,中间解出红毡棉被。又一个丫头,掇一只小皮箱,中间取出鲜明女衣,并一副首饰,低低对楚卿道:“我家相公说,路途耳目不便,要谨慎些,鼓乐不唤了。今日是好日,请相公成婚。”衾儿踌躇不安,侧转身,正在没奈何之际,只见楚卿道:“多谢你家相公,且拿回去,还有斟酌。”三个丫头妇女哪里肯?掩上窗门,都过去了。楚卿取梳匣出来道:“姐姐请梳妆。你喜星照命,昨夜库公子不曾成亲,今晚我替你补数了。”衾儿道:“我今日不是私奔,你又不是无家。今才到舟中,就成起亲来,后日被人谈论,你也做人不得,我也没体面了。”楚卿道:“有理。教她取了方才的衣饰铺盖过去,只说你住在后舱,我住头舱,到家择日做亲可好?”衾儿道:“一发差了,掩耳盗铃,无私有弊。若肯如此,当初你在我家,早已做了。”楚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你这样秃情不肯了?一了相思怅,以慰两年渴想。”衾儿道:“堂堂女子,决不干这勾当。如今吴老安人总是晓得的。也不必梳头,趁黑夜无人看见,待我过船去,换吴相公过来,吩咐他家人女使,勿露风与水手们,以避库家挨访。待到家做亲未迟。”楚卿一揖道:“可敬!做得一位夫人。”遂与清书附耳低言,过大船去。少顷,开了两边子,子刚船头上来,衾儿从子过去。楚卿备述其事,子刚道:“敬服!这女子果有烈气。”几日无话。
至初九日船到,已是黄昏。楚卿、子刚、蔡德等取灯先上岸,到了庄门首,听得里边喧闹,两扇庄门,打得粉碎。正在惊骇,只见三五声锣响,七八个大汉,棒头短棍飞奔进来。楚卿路熟,与清书黑暗里曳开侧门往园中就走。子刚被众人捉住,道:“在这里!”
第十三回 贞且烈掷簪断义负淑女二载幽期
词曰:
辟把佳期订,撇下闲愁闷。谁知变起恶姻缘,怨怨怨。怨着当初,乞婆朱妈,劝奴亲近。惭愧金簪赠,羞杀新鸳枕。枉人一片至诚心,恨恨恨。错到伊家,一时轻易,惹他身份。右调寄《醉花阴》
吴子刚被人捉住,楚卿远远听得,与清书没命地跑。只见蔡德到园中,高声乱唤:“相公快来!恭喜了。”楚卿吓昏,不敢应,又听得唤道:“你高中了,是报录的。”方才把一天惊恐,变做极乐世界。原来里边的是头报,管家周仁正在厅上款待他。满家欢喜,都接见过。楚卿与子刚附耳道:“你捡要紧箱笼搬上来,其余家伙并尊价辈俱住舟中。明日小弟另有主意。”子刚道:“听凭贤弟。”遂将两乘轿,抬吴安人并衾儿上来,到后房安置。自与子刚到花园里住。
明日起来,打发报录的去,就叫人将船中子刚的家伙,并僮仆妇女,一尽搬来。那胡世赏儿子闻知楚卿中了,特来贺喜。茶罢,楚卿道:“哥哥来得甚好,弟上年之屋,原系暂典,不拘年限,弟于来岁春闱后,即欲毕婚,恐到其时,匆匆不暇,正要面恳此事。”世赏之子见兄弟新中举人,无不奉承,答道:“彼时家父原系暂住,今同家母在京,总是空锁着。若贤弟要取赎,殊为两便,即当寻典契送还。”作别起身。
楚卿问周仁、蔡恩:“我如今要银子入京,你两个把银帐算缴,两年租税一应收拾,粜银要紧。”周仁道:“前相公吩咐典屋银三百二十两,与蔡恩各分一半息生。我两个不曾分。后俞老爷处银五百两,也是合伙的。三次塌货,转得些利息,共算本利有一千二百余两。”楚卿道:“你两个先取三百五十两,兑还典价,余俟进京缴用。”两人去了。
楚卿旧宅里住的男妇一二十人,俱来拜贺。楚卿请吴安人并衾儿,出与子刚各见礼过,家人都叩过头,吩咐叫衾儿为姑娘。只见衾儿打扮得娇娇滴滴,子刚私与楚卿道:“此女端庄福相,吾兄好造化。”楚卿道:“未知谁人造化。”衾儿走进屏门,唤丫头请楚卿说话,取二十两银子递与楚卿道:“替我买绸做些衣服。”楚卿道:“哪个要你买,你哪里有银子?”衾儿道:“是小姐赠我的三十两。我首饰都有。”把库家船里事也说了。楚卿道:“妙!你把银子收着。”楚卿出来,写帐付蔡德去买,一边着人打扫旧居。就对子刚道:“这边屋小,两家住不下,若小弟独住旧宅,又冷静,况弟要先进京,不如唤尊使们俱住在这边,吾与兄住在前边,俟来春大造何如?”子刚道:“甚妙!”两人遂到大宅拜过胡世赏之子,取出典契,吩咐搬运家伙,楚卿唤家人八个,另雇些车辆,再回庄来。
且说衾儿前日到吴安人船上,问起来,方晓得喜新就是胡楚卿,心上惊疑未定。及至到家,见没有妻子,又报了举人,心上暗喜:“他果然哄我。幸我有些志气,若舟中与他苟合,岂不被他看轻!后日就娶我家小姐来,也未必把我做婢子。”遂与吴安人园中各处一步。才到房里,楚卿走进道:“姐姐,你识字么?”衾儿笑道:“不识。”楚卿道:“不必太谦,我晓得你写算会的,只不会做诗。我今日事忙,要旧宅去料理,明早要搬家去。单帐在此,你替我把右厢房两间开了,照帐点了家伙,与家人搬运。”遂把钥匙递过。家人进来,楚卿自去。
衾儿开厢房,看见十二只大箱、二十只皮箱,又许多官箱拜匣,都是沉重封锁,铜锡器几担。心内得意道:“我哪里晓得原是富贵之家。”正在交点,忽见蔡德走来道:“姑娘,相公买绸缎在此。”只见两包,先打开一包看时,纸包上号写“天”字,包内大红云缎一匹、石青一匹、素二匹。衾儿看了,自忖道:“这是做举人公服的。”再打开包纸上“地”字号看时,大红云缎、大红绉纱、燕青花绸各一匹,桃红、松花、桂黄、白花各二匹。衾儿欢喜道:“这副衣裳,不是把我作妾了。”又见鸳鸯绣枕一对,笑道:“光景就要做亲了。年少书生,偏是在行,岂不是风流才子。”到了下午搬完,楚卿回来对衾儿道:“我要取帐去点,上楼一句要紧话,你又没有亲戚,我又没有亲人,别人又对他讲不得,明晚就要作亲,虽不上轿,那新人的鞋子,忌用旧的。你在买来绸缎内,剪些下来,连夜做一双绣鞋要紧。”看官,你道此时衾儿见楚卿没有妻子,住在他家里,虽不曾做亲,却不比以前娇妆做势,像人家团圆媳妇一般,见得面,讲得话了。转是楚卿像道学先生,不但非理勿言,连笑面孔都没有。衾儿此时听了涨红脸,半晌不做声,低了头反问道:“你的鞋子呢?”楚卿道:“我不用。”取单帐去了。衾儿只得带着羞自去做鞋,不题。到鸡鸣时分,楚卿与子刚起来唤两乘轿子,与吴安人、衾儿两个坐着,灯笼火把,移居至旧宅来。
进了正厅,歇下轿,子刚在外,楚卿自领着衾儿等到里边。走进内厅,转过楼房,又到五六间一带大高楼下。楚卿先领到左边两间房中,对吴安人道:“这是令郎的房。”许多箱笼摆满;又领到左边两间道:“这是老伯母的房,今日暂与姐姐住着。我的家伙,都在楼上。”衾儿暗喜:“好个旧家,与我老爷宅子一样,只是我的房在哪里?”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