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犹自骂声不绝，各种难听的话不停地从她嘴里蹦出来。其他几个舞女站在旁边看着热闹，幸灾乐祸。陈玉涵双手抱臂，靠在墙上，低头不语。吴老板虽然无比厌烦，但目光却不停地在陈玉涵身上扫描着。
徐莲忍无可忍，向琳达怒道：“住嘴。”
这个琳达也真是没脑子，像这样在客人面前争风吃醋已经好几回了，影响多不好，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喝止了琳达，徐莲又说道：“吴老板看中谁就是谁，大家各凭本事。琳达你如果再闹，就别在我这儿干了。”
“凭什么？”琳达一听又开始炸毛，跳起脚问道：“徐妈妈，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她不过是个新来的黄毛丫头，你为什么偏向她，我不服。”
其他几个舞女也都七嘴八舌地帮腔，替琳达打抱不平，还不时地瞪向陈玉涵，都是这个狐狸精闹的。
吴老板眼看时间很晚了，实在是不耐烦，甩出一沓钞票，非常豪气地说道：“好了，好了。两个我都要，两个我都要，行了吧。女人，真是麻烦。”
既然吴老板这么大方，大家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琳达走向吴老板，掬起笑脸，就想挽住他的胳膊。不料吴老板却侧身避过她，转而弯起胳膊，微笑着向陈玉涵发出邀请：“曼丽小姐。”
陈玉涵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吴老板身边，缓缓举起的手却停在半空中，怎么都不愿伸到吴老板的臂弯中去。
徐莲见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陈玉涵的内心挣扎着，不停地劝自己抛去清高，面对现实。仿佛过了许久之后，她才颤抖着双手，挽住了吴老板的胳膊。
吴老板满意地拍拍她的小手，高兴地领着她出门。琳达冷哼一声，只能跟在他们后面，眼睛怨毒地直盯着陈玉涵的后背。
从更衣室出来，转个角没走几步就到了礼查饭店最大的舞厅——孔雀大厅。由于今晚是政治舞会，所邀请的宾客都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以吴老板的身份本来是没有被邀请资格的，不过总有一些宾客由于各种原因来不了，索性就把请柬送人，吴老板就是通过关系搞到一张请柬，来这里开开洋荤，见见世面。
陈玉涵跟着吴老板进入舞厅，见里面有好几百人，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或是举着酒杯与人交谈，或是坐在椅子上聊天，只有寥寥十几对人在中央舞场中跳着交谊舞，台上的西洋乐队也是有气无力地奏着交响乐。
吴老板对琳达随便说了句“你先找个地方坐着”，就再不管她，拉着陈玉涵跳起交谊舞。陈玉涵前世也跳过交谊舞，只是不太熟练。现在这种环境，这种身份，让她更加放不开。
吴老板却以为她不会跳，捏着嗓音温柔地说道：“没关系的，我教你。”
陈玉涵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被他抓住，左手被他放在肩上，腰也被他搂着，一股异样的温热直向身体传来。
他这种姿势完全是错误的，跳交谊舞时，女士的左手应该放在男士的大臂上，而不是肩上；而男士的右手应该是放在女士的背部肩胛骨位置，而不是腰部。陈玉涵不知道他是只学了个半瓶水，还是故意为之，只能很别扭地随着他在舞场中转着。
吴老板的右手轻轻地在她腰上摩挲着，口中问道：“曼丽小姐是哪里人啊？”
“芜湖”陈玉涵冷淡地答道，同时身体很不自在地扭着。
吴老板笑道：“原来曼丽小姐是安徽人啊。自古安徽出美女，真是名不虚传。不知曼丽小姐今年多大了？”
近距离看着陈玉涵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闻着她身上沐浴过后的芳香，吴老板兴奋不已，那只右手也慢慢地向下滑去，寻找着更柔软的部位。
“十八。”陈玉涵继续扭动着身体，想把那只手给甩掉，虽然她知道这是徒劳的。
“十八岁了，那可真是大好年华啊。”吴老板的右手继续上下探索者，圆圆的大脸向她的脖子贴过去，呵呵笑道：“这皮肤，也不知道怎么生的，还真是嫩啊。”
陈玉涵一下推开他，站在场中急速喘着气。她真想立即逃离这里，可理智告诉自己，自己根本无处可去。自己现在是一个舞女，一个低贱的舞女，这就是一个舞女的工作，忍一忍就过去了。
吴老板皱着眉，不悦道：“曼丽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哦，对不起。”陈玉涵低头道：“我是想说你的舞蹈姿势不太标准。”
“这样啊”吴老板又重新恢复笑容道:“这是现在上海最流行的姿势了，你以后一定会喜欢的。”
两人重新跳舞，吴老板稍微老实了一会儿，那只宽大的右手又移到圆润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揉着，嘴巴上还尽说些不堪入耳的荤段子，有意无意地挑逗着。
陈玉涵实在是受不了了，又一把推开他道：“对不起，我要去趟卫生间。”
谁知吴老板却会错了意，嬉笑道：“好，我陪你去。”
上厕所也要陪着？陈玉涵一时无语了，提醒道：“吴老板，我是去女卫生间。”
“没关系，男女卫生间都无所谓，虽然开间房比较安全一些，但在卫生间不是更刺激嘛。”吴老板笑道，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
陈玉涵就算再怎么笨，这下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她慌乱地甩开吴老板还在试图乱摸的手，语气变得更冷：“吴老板，我不是那种人。你如果想找刺激，我劝你还是去‘咸肉庄’。”
吴老板也明白过来，知道误会了，但被一个舞女拒绝，却让他觉得丢了面子，于是哂笑道：“你们和‘咸肉庄’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鸡嘛。爷有的是钱，你开个价。”
“我今天不舒服，我会让徐妈妈把钱退给你的。”陈玉涵的声音不带一点温度。说完转身就想走。
吴老板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大声嚷道：“还真是稀罕，这世上竟然还有不肯卖的婊·子。你装什么清高？爷有钱，爷今晚就要买你。”
“你放开”陈玉涵急了，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可手腕都红了一圈，却始终抽不出来。
吴老板抓着她细嫩的小手，哪里舍得放，嘴上还继续嚷嚷着，浑然忘记了现在的场合。舞厅内的人，无论是华人还是洋人，都被吴老板那高亢的声音给吸引过来。大家都不说话了，也不跳舞了。西洋乐队也停止了奏乐，茫然地看着大家，整个大厅一片寂静。
陈玉涵就那么以极为不雅的姿势尴尬地站在舞场中间，接受大家各种异样的目光。那目光或兴奋，或鄙夷，或嘲弄，或戏谑，总之没有一丝暖意。是啊，谁会去在乎一个低贱的舞女呢。自己现在就是个小丑，被他们娱乐，被他们调侃，最后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玉涵低头垂目，脸色苍白地站着，内心羞愤不已。周围的人们对着她指指点点，开始议论纷纷，舞厅内变得一阵嘈杂。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系着白围巾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将吴老板的手扳开，递上一张名片，低声劝道：“这位先生，作为男人应该要有绅士风度。”
吴老板也知道自己闹大了，单手接过名片一看——先施公司襄理林天华，赶紧双手递还名片，恭敬地说了句“原来是林经理，久仰”，就灰溜溜地走开了。先施百货可是大公司，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洋人。
吴老板走后，林天华也没多看陈玉涵一眼，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后也走开了。
本来就枯燥的舞会经此一闹，大家都没有什么跳舞的兴致了，都注视着陈玉涵，看看这个中国舞女接下来又会闹出什么新闻。
陈玉涵蜷缩着身体，就像只鸵鸟一样，慢慢地挪到角落的一个座位，她知道背后有无数的视线正对着自己，她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哟，这不是那只骚狐狸吗。怎么？被男人给甩了，你不是会勾搭嘛，再去勾搭一个呀。”琳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嘴巴依旧是那么尖酸刻薄。陈玉涵却根本没有力气搭理她。
琳达见这个狐狸精遭了报应，心中正得意。可谩骂了一阵，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觉得没意思，正准备走开，却见徐莲走了过来，立即兴奋地添油加醋将刚才的精彩一幕告诉她。
徐莲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然后就坐在陈玉涵对面，脸色很难看。酝酿了一会，才说道：“饭店经理莫顿先生刚才找我，说英国领事对刚才的那件事很生气，说是严重扰乱了舞会的秩序。要将我们驱逐出去，还要终止与我们的合作，以后不让我们在这驻场了。”
“什么？”琳达一听就惊叫起来：“那我们怎么办？这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啊。”
陈玉涵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徐莲，没想到自己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徐莲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经过我再三恳求，莫顿经理决定再考虑一下。”
“那就好”琳达拍着小胸脯，长吁了口气。陈玉涵也暗暗松了口气。
徐莲神色复杂地看着陈玉涵，又迟疑道：“但是，莫顿经理要求我解雇你。否则，就立即与我们终止合作。”
解雇我？陈玉涵茫然地看着徐莲，希望自己听错了。
琳达拍手叫好，满脸笑意地说道：“我就说了你是个狐狸精吧，谁碰上你都要惹一身骚。识相的就赶紧滚蛋，不要连累了大家。”
徐莲满是歉意地说道：“小囡，这次算阿姨对不住你。你放心，等风头一过，阿姨立刻请你回来。”
她说完就小心地看着陈玉涵，却见她情绪并没有激动，只是惨淡一笑道：“哪里的话，是我连累的大家，自然由我负责。”
没有再听徐莲继续说着的安慰话，陈玉涵起身向舞厅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还真是个没用的人，连舞女都不会做，还会做什么？死了是不是就干净了呢。
可她心里也清楚，她不甘，她深深的不甘。同一个娘生出来的，凭什么姐姐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凭什么自己就只能被人无情地践踏，被人肆意地嘲弄？凭什么自己就要在冰天雪地里面挣扎求生，在风月场上以色娱人？凭什么？
陈玉涵就那样失魂落魄地走着，不顾舞厅内众人的目光，走出了舞厅大门。门外是一排透明的玻璃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漫天的雪花飞舞着。虽然身处室内，有温暖的壁炉烘烤着，但陈玉涵却能感觉到，外面一定很冷，非常非常的冰冷。
一股烟焦味传来，陈玉涵扭头一看，黑西装，白围巾，嘴上叼着一支烟。原来是刚才那位帮过自己的先生，好像是姓林的。
听说抽烟可以解愁，陈玉涵突然很想试试，于是伸出一只手问道：“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林天华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拿出一支烟递过去，又划了一根洋火帮她点上。陈玉涵深吸了一口，肺部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也被呛了出来。
这眼泪一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这些天来所有的苦，所有的痛，她都拼命地忍者，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可是现在，她再也不想忍了，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林天华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从口袋拿出一块手帕递过去。陈玉涵接过手帕才想起来有外人在，赶紧止住眼泪，转过身去，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转过身才发现，这边玻璃窗前也有人，两个外国人在那里用英语小声地说话。陈玉涵本想走开，却听见其中一个称呼另一个莫顿经理，便好奇地又听了几句。
原来，这两人一个是饭店经理莫顿，另一个是英国领事。领事先生对于莫顿筹办的这个舞会非常不满，没有特色，没有气氛，导致里面的宾客中都有人在打瞌睡。而且，还让一些低素质的人混进了舞厅，让领事先生很没面子。
领事先生甚至威胁道，如果莫顿经理不能想办法活跃舞厅的气氛，让宾客们尽兴而归，他就会考虑下一次舞会由汇中饭店来筹办。
陈玉涵又朝舞厅看去，交响乐不死不活地演奏着，大部分人都恹恹的，兴致不高，似乎就等着时间一到，就回家睡觉。
想想也很正常，这段时间恰逢中国新年，几乎天天都有聚会。这些人每天都通宵达旦，身体哪里受得了。很多人都让子侄辈替他们来，而这些公子哥大多是带着猎奇之心而来，可惜今天是一个政治舞会，男多女少，注定让他们失望了。
这些公子哥哪里坐得住，肯定都盼着早点结束，再去其他地方好好玩玩。
相比后世人气爆棚的舞厅，这里的确实是寒颤了点。但后世的舞厅有点燃气氛的DJ,有脍炙人口的流行音乐。这里有什么呢，枯燥死板的交响乐吗？这些所谓的高雅贵族音乐，不要说华人，就是洋人也没几个能欣赏得了的。
再者说，听了这么多年，早就腻了。
陈玉涵记得前世看过的民国电视剧里，三四十年代，百乐门舞厅里就一直有伴唱。《夜上海》、《夜来香》、《玫瑰玫瑰我爱你》这些经典名曲都曾经在舞厅里大放异彩，成为中国流行音乐的开山之作。
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只喜欢看戏，还没有听歌的习惯。但是这些经典名曲一经问世，就对传统戏剧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一切都说明，追求自由，挣脱束缚的流行音乐是符合这个时代的口味的。
如果自己在这里唱上一曲《夜上海》，结果会怎么样呢？陈玉涵心里直打鼓，但她还是决定试一试，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留下来的机会，也是生存的机会。
英国领事说完就走进了舞厅，只剩下莫顿经理在那发愁。陈玉涵将手上的香烟掐灭，把手帕还给了林天华，展颜一笑道：“谢谢。”然后就款款走回舞厅。
只剩下林天华站在那傻傻地喃道：“莫名其妙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