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花嘴回来,六和忙以珠付他。萧花嘴就到对门常家道:“罗娘,我有两件东西,你看看可要他么?罗氏道:“甚东西!拿来我看。”萧花嘴解开一包珠子,也有三四厘的,也有一分多的,却都老而不嫩。罗氏道:“萧妈妈,这样珠子,我也有几颗。若有细白皮紧,重二三分的,我到要一二颗。只是换不起。”萧花嘴道:“说那里话!物有偶凑,事有偶然。有一只现现成成,龙爪珠簪一枝,想是物归其主。我拿出来与你看。”于是检出一枝簪来。只见光彩逼人,细嫩洁白无比。金子重有五六钱,珠子约有八分之数。罗氏一看,道:“好件东西!做女人的莫说戴他,就是要瞧他一眼,也不能够。这是富贵人家受用的,我如何换得他起?”萧花嘴道:“娘只恐不要,若要他,有甚难?登时可以到手。”罗氏道:“一发看得这样容易!”萧花嘴道:“珠子三四分的还有,一到七八分,七珍八宝,就是二三百两银子,世上也没处寻出一颗来。如今有个巧踪儿,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罗氏笑道:“萧妈妈,你对我说这巧踪。”萧花嘴道:“这珠原是天大富贵人家的,如今落在一个妾手里。他惟恐又轮到大妈身边,故叫丫环私自拿出来,不问价之多少,急于寻人,说是一二十两,也可取得。你晓得,我只要干得些儿罢了。”罗氏道:“果然要多少银子?你实对我说。你的心事,我自然不少了。”萧花嘴道:“他只要十两银子。不要说起珠子,只这金脚,也值五六两了。我只要干赚十两银子。这个白老鼠赶来送你,也是千古奇逢的一桩便宜事。”
那罗氏拿了这一枝珠簪不忍释手,仔细观看道:“女人家有了这一件东西,心满意足了。”
于是开箱取一封银子,原是丈夫称配停当的,十两一封,道:“萧妈妈,你且拿这一封银子,与他交易明白,谢你的十两再来拿罢。”那萧花嘴拆开一看,见三定四件,都是粉边细丝,道:“我且拿去,所说我的十两头,不可迟误。”罗氏道:“这个自然。”只见萧花嘴拿了去,不一会领了一小伙子同来。萧花嘴进去道:“他怕我打了后手,要问你一声。你亲对他说,只得十两头是我们换的,就稳了。”那罗氏忙出见这小伙子,问道:“这枝珠簪,原是我十两换的。若不肯,拿了去。”小伙道:“其内茶钱等项,还求加倍些。”罗氏道:“这个容易。”又称了五钱银子,与小伙去了。萧花嘴立逼了十两一封后手银子,也去了。那罗氏欢天喜地,拿了这一枝簪子,真如性命一般瞧看。不题。
却说萧花嘴过了二日,慌慌张张跑进常家去,对罗娘道:“不好了!都是你要换那一枝簪子,我巴不得成全了你。那知道王府内丫头盗出来,叫小使照顾我。如今府中还有千数金珠首饰,都招成我与小使里应外合,偷盗出来。只为这珠簪祸祟,如今都冤在我身上。应捕总甲带了人犯,挤了一屋。那小使也说出换在你家,众人都要来到这里起贼。”罗氏跌脚道:“天呵!天呵!这事怎了?我又是个寡妇,又没男子在身边,就如没脚蟹一般,除非死休!”便珠泪流将下来。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萧花嘴道:“罗娘,你如今哭也无用,作速思量一个长便才是。”罗氏道:“叫我如何摆布?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认个晦气,你拿了这枝簪子去罗!”萧花嘴道:“一发走差了!你送这一件真贼与他,则那些盗出来的东西,都着落在你身上。”罗氏又哭道:“如今怎处?凭妈妈教我就是了。”萧花嘴道:“如今事已急了,且将三五两银子,我去安顿应捕总甲,叫他莫要上你的门。我细细访问,原来这枝簪子,太太已许一和尚镶为佛顶,不意被丫环偷出来。
如今要解此结,须寻这和尚为上策。我已打听,这和尚乃一心念佛,志诚不过的一个长老。
或者他发菩提心,肯救我们也不见得。你快安顿,莫要来抄要紧。”罗氏忙称了五两银子,递与萧花嘴。萧花嘴接银就走,竟直去了。罗氏心中,坐立不安,懊悔无及。
只见天色半晚,萧花嘴领了这和尚敲门。丫环琼花开门,放了进来。萧花嘴踅进内来,对罗氏道:“我千求万告,请得这位老爷来。你可自去求他!”罗氏道:“我守寡一年,比女子还谨慎些,怎好去与和尚讲话?”萧花嘴道:“事急了,怕见和尚,到喜见官么?”罗氏只得无奈,便向和尚道:“奴家自丈夫没后,可怜中门之外,俱不敢擅自出来。今萧妈妈道及老爷乃至诚修行,有德行的长老,便出来一见也无妨。奴家自不合换了这枝珠簪,惹出这场大祸。情愿将原簪奉上,我自折了二十余两,不消说起。只求老爷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得小妇人这条性命,一生感戴不尽。”说毕,眼泪盘盘的哭将起来。六和道:“娘子不必过伤,凡有天大的事,有小僧在此,俱可化为冰雪。但此些须小事,何必介怀。这珠子原是王太太施与贫僧的,只要贫僧招认道已有了,还有甚人敢来吵闹?但小僧此来,也是三生有幸。感大娘子不以小僧为外人看觑,敢不铭刻肺腑,知恩报恩。”
那罗氏见话语不正,便转身走了进去。萧花嘴在内道:“哎呀!我的娘呵!我不知怎的用了许多气力,求得他来,又不知怎的样说得两句话,走了进来。只是老身该死了!”罗氏道:“看看长老不是话了!这长老言颇涉邪,我岂不晓?但我父母丈夫俱系清白人家,难道叫我做这不洁之事?原簪奉还,不必说了。此外倘消得其祸,再送他些东西则可。若逼我做苟且事,死不肯为。”萧花嘴道:“我的娘呀!这事或者委曲调停,从长酌议。怎么一句就回报绝了?叫我于中怎的说合?”
只见那六和探头探脑,瞧着内道:“萧妈妈,我去罢!”那萧花嘴把手扯住道:“我的老爷,你恁性急,待我慢慢的来。”复转身向罗氏道:“我的娘,你还是怎样主意?索性一句回报出来。老身老实说,当官没甚话说,不过不该领人来货卖,拼得一拶。那些贼物,不要怪我卸在你身上。老身且去,应捕总甲来时,不要又埋怨我不救你。”转身将走。
罗氏一手扯住道:“你且慢着,再思量一个长法。”萧花嘴道:“有甚长法?若与他相处,有三件好处。那三件?不说、不歇、不鲨。另人央我寻他,不知怎的样奉承我。我如今现现成成送了与你,你到做作起来。”罗氏跌脚道:“萧妈妈,你老人家枉活了一把年纪,说的话一句也不中听。譬如我如今与他好了,朝夕往来,邻里岂不知道?那时当官受辱,不如我如今私下寻死。”萧花嘴道:“做一个人,好歹只说死!好死不如恶活,一个人死得几遭?
我又请问你,目下之急,将如之何?”罗氏道:“我想妇人再醮,虽非节妇之所为,然较之偷情养汉,则彼高多。如今他既要我,又在此软妆头上,叫他急急蓄发起来,明媒说合去嫁了他。此乃权移之法,舍此我宁死不为。”萧花嘴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如今火在眉毛上滚,等得还俗起来?再消停几年,这事可不冷落了。他肯受你的骗么?”罗氏道:“萧妈妈,任你怎的说上天去,要在这间屋里,嫁着一个光头,断断乎不允的。”萧花嘴道:“我有个道理,这位老爷有个相知朋友,姓桂名香,生得唇红齿白,标致非凡。叫他出名,待这位老爷养起头发,再作区处。如今叫他速寻房一所,与此处隔远,明日早起,送礼过来,成此一段奇缘,却不两全其美。”罗氏不开一言。萧花嘴道:“是了!是了!快拿那枝簪子与他。”罗氏取出掷还。花嘴拿了簪子,向六和道其所言,同去了。
不说罗氏怨恨。且说萧花嘴次早,叫一个青衣拿了拜匣,内中两疋缎头,八两礼银,竟送与罗氏。罗氏并不看觑,只是哭泣。怎当这萧花嘴,强媒硬保的,打发来人。少顷,六和雇了一起人夫,七手八脚,也不由罗氏做主,搬的搬,抬的抬,霎时间把罗氏箱笼什物,都移到王家兜,僻静一个所在。与土地庙相近墙门内,一家姓冯的合住。那六和借些家伙,并罗氏床帐铜锡器皿,铺设的花红柳绿。接了间壁冯家的娘子,陪伴亲人。
须臾天晚,灯笼火把,已簇拥一乘花轿到常家门首。可怜那罗氏,并无半个亲戚在傍,就有一二个,都隔远急促不能就来。身不由主,只得出门上轿而去。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瞬息间,罗氏轿子进门。见灯烛浑煌,满堂也有客人。萧妈妈揽扶,见一个后生,头带巾帻,身穿色衣,同拜了天地祖宗。烧纸毕,登楼,同坐床、撒帐。吃合卺杯毕,新郎自下楼陪人饮喜酒去了。只见一位女娘过来,与罗氏见礼。萧花嘴三人同坐,饮酒一回。只见酒阑筵散,女娘归家,只萧花嘴在侧道:“罗娘,你安置了罢!”就唤道:“琼花,你服侍娘睡。”于是琼花铺了床被,先自走开。
罗氏无奈,只得和衣强睡。见有人坐在床上,惊得手脚酥软。揭开帐子,罗氏开眼一瞧,见一带巾的,只道是新郎来了,心中稍觉放宽。只见那人捧住了脸接唇,须根刺面,才知是和尚进来。心中懊恨,不觉簌簌的泪流满面。料此时要守贞节也没用处,任和尚扯下裤子,将那物塞将进去,着实耸叠一番。那罗氏就是死了一般,一毫情兴也无,惟闻得哽哽咽咽,悲泣不止。那和尚自觉没趣,草草完事。爬下来揩抹纸上,以手嗅嗅道:“啐!我只道是一件奇货,原来是个白鲞干,何苦用这片心机?弄得两不爽利!”见天色微明,早起身出门去了。
那桂香方上楼来,与罗氏道:“你还睡哩!”于是挨身进被,搂着罗氏求欢。罗氏道:“你且慢着,我正要问你。你是何等样人?那和尚是你甚人?你可说个明白。我与你既拜了花烛,你是我的夫主了。嫁鸡怎不逐鸡飞?那桂香道:“我父母双亡,兄弟鲜有,只得倚仗和尚凄身。然而非我本意。你若不弃寒微,情愿与你终身偕处。但不知你心下如何?”罗氏道:“我看你一表非俗,料非终于贫贱者,为甚同这和尚陷害人家妇女?你说得明白,我与你成亲。”“干我甚事?这都是他们姑娘、侄儿两人设成圈套,央我来做召屁大老的。”罗氏道:“萧妈妈是他姑娘么?这样说起来,你一发不是了!我与你既拜花烛,是你的妻子了。焉有妻子又事和尚之理!若借名害人,助纣为恶,亦非你后生所做。”罗氏说到伤心,不觉鸣咽哭将起来。桂香捧住罗氏的脸道:“我的心肝,你既肯视我为夫,我焉敢忘你的恩义。只是你既落了他网,不能一时跳出。若有别样念头,不要说起和尚,那萧花嘴好不利害,又不知做出何等计较来。我二人且同心合意,取个机会,跳出虎坑,才是正理。若有虚言,神明作证。”罗氏道:“你若此心,我且捱几时,再作道理。”于是两人情投意合,搂将拢来。正是:枕设宝花,被翻红浪。一个是初近女色,沾玉体如鱼得水;一个是欲避匪人,见才郎如蝶有花。正是佳人窈窕逢知己,才子风流遇少年。
两人云雨罢,不觉难鸣天晓。早六和又来敲门,见二人初起,甚有醋意。叫桂香暗道:“这事你只可借名陪点,怎么到做起实落工夫来?”桂香道:“你前日亲口许我均沾其惠,怎么今日又变挂起来?”六和道:“罢!这样臭东西,也不在我心上!就赏了你罢!”桂香道:“射赏!”六和道:“我初见他时,真如宝贝一般,日夜思想。今一到手,那知道没情没绪,且此物闻也闻不得的,把热心都化为冰冷。怎如得间壁冯家娘,何等解事,何等活泼。我若得此人为伴,真胜家中丫头万倍矣!若得到时,我竟将他让你,决不食言。”就袖中掏出银包,称两数银子,叫桂香出门买些肴馔果品。叫萧花嘴去请间壁冯家娘子,来陪新人饮酒。
不说这边叫道人同花嘴安排酒席。单说冯家娘子在穴隙中窥瞪,见和尚穿房入户,把新人摸抱嬉戏。新人则两泪交流,新官人在侧听其自然。那冯家娘子忿忿不平,对丈夫冯炎道:“间壁新人甚是跷蹊,和尚肆无忌惮,新娘凄惨堪伤。其中必有缘故在内。”冯炎道:“少刻你若过去,私探新娘口气。若果冤抑不伸,我当为彼泄忿。”只见萧花嘴又来邀请。冯家娘子淡妆过去,先见新人,后偌和尚,同罗氏上楼坐定。花嘴厨下调停,冯娘子便悄悄问罗氏道:“桂娘,我正要问你。当此新婚时节,佳人才子,所配得宜,何故反愁眉泪眼,却是为何?”那罗氏叹口气道:“咳!满腔心腹事,难以对人言。”冯娘子道:“桂娘,我虽女流,实具侠骨。况我丈夫极喜为人雪却不平之事。你有隐衷,不妨吐露,不可把我当做坏人看觑。”
罗氏正欲开口,只见楼梯上探起和尚圆头来,带笑偷觑。那冯家娘子只做不见,谈笑自如。待和尚缩头下去,乃低低对罗氏道:“和尚去了,你有屈事,说与我知。”那罗氏从头为买珠起,至做亲到今的事,一一还未说完,那萧花嘴已上楼摆起酒淆。于是三人同饮,琼花斟酒。至晚掌灯,不意一阵风来,吹灭了灯。和尚忙过来道:“待我来点。”暗将冯家娘子身上捏了一把。冯娘心如火燃,却不出声。六和见冯家娘子不出声,已认定他有十分情了,于是点烛,假效殷勤,妇人前乱了一会。冯家催促,已回去了。六和心中,就是昔日思想罗氏的心肠又发作了。叫桂香来完一完兴道:“你去与那厌物睡去!”桂香上楼,六和于楼下歇宿。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