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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自是放船瀛海,尔时未有洋舶,只趁黑木尖海之帆船,始即今之所谓拖船者。顺云则早到,逆风则迟行,足足捱了十日底程,催乃至钦廉地面。其时广西强臣,为瞿式耜张同敞二人。时出偏帅,以扰海疆,而钦廉亦在被扰之列。生至此,正在干戈撩乱世界。居留逆旅,濡滞经旬。一夕感冒风寒,倏然起病。生之命运亦蹇哉!钦廉地面,水寒土熟,飏风时作,又遭兵燹之后,疠疫滋生。生体质素弱,如以不服水土,足足病了月余几不得生。后有同舍生,为广东人而经商於蒙自者。其人颇晓医术,饶有肝胆,询知行程,大家同是一路,怜其病,为之诊治而调护以,病霍然良愈。欲是约伴同行,果然所经关津,守史恶於虎,无不於海口山径,屯重兵监视。兵皆露刃以俟。过客有口供不符,形迹可疑者,辄杀之,推其尸於山间及海中,杀人如麻骸骨狼籍。其有自广州及肇庆至者,万为苛待,搜检无所不至,或抢掠其衣物钱财,先谋财,后谋命,统以反清复明党目之。百无一免,幸而郑生持有虎符,此符灵验,大类玉皇上帝之符录,间吏一问讯出符与以示之,皆肃然改容,不特不敢留难,而且派兵护送,一站交一站,直送至云南蒙自。此广州商人,郑生握手为别。生本无意入大理府,亦不肯干谒吴平西王。乃纾道过腾那腾越,绕入山谷中,逢人便问琼花山,无一人知者。某日策马至一山巅,有土人执缰领导。时近黄昏,碧嶂丹崖,幽寂乃如鬼国。生於马上流览,遥见对山有百十茅寮,傍危岩面文架,下临绝壑,上隔层崖,心中诧异。念此亦人类,胡能悬空以结巢。督有一人头钻窗而望,其头绝异,非人非马,亦人亦马。头上有鬃颈下有鬣,面黑而长,长可及尺。双目户如频婆果,闪闪炸凶光。彼见生人萧萧而鸣,鸣声绝哀,山中生木叶,随风纷纷下。一马鸣,众马毕鸣。刹那顷满谷满坑,个个皆马脸人身。手执异裴之戈矛,敲铜鼓,声鼕鼕,奔集於郑生驻马之地点。生急出弥丸击之,逼迫连声,打中马面人之首领。余人益暴怒,纵火烧山,呐喊如雷鸣,追逐於郑生之后。郑生命马夫先驱,而己殿之,猛力弹鞭,到底真马之脚力,胜於人面马者百倍。须臾出险地,新月初上,野风乱号,盖已夜色将阑,直抵山巅之某村矣。是处有两山夹峙,如小峡形。造其巅,有天然结构之野店,架搓牙古木而为之,下临深溪,瀑布激流,涓涓有声,时已入夜深,冷月返照山头,肆顾寂寥,如入太古世界。蓑庵被马面贼穷追,追至某山之麓,马力竭,萧萧鸣,御者足被芒刺,误坠山涧中。幸有顽石一条,伸开如掌臂状,滴坠於石上,攀着万年藤,檄幸得不为,特苟延残喘耳。俯瞰下方,森然干百尺,距离上方,虽不及二十尺,顾能安谁凌空插翅而飞,则大声呼救。蓑庵大怖,自己亦勒马於危崖夺其神力,兜转马头,至於古榕下,腾身跃至地,紧马树枝,飞跑及危崖。眼看御者之颠沛情形,爱莫能助。顿时,生心一计,赤手拔一万年藤,长不足,更拔之,续之以结,可及二十尺。出力以脚跴之,知坚韧可恃,遂放而垂之於下方,俾至御者处。大声以镇定之曰:“勿汝怖。我在此。必救汝。汝且双手握藤。死命缠之。我乃缒而上。汝可出险矣。”御者如其言,几经艰苦危窘,然复出险。喘息定,回顾后方,已无追者,复上马。二人同乘,向远远灯先处,踏月而上。履其地,野店也。店无他人,惟一白发龙钟之老叟。求止宿,给以钱使弄炊作食,叟出红色之山薯。用马粪煨之。畏之熟,进於客,客食而甘之。食讫,掬泉当茗,聊用解饥渴。老叟剪灯夜话,问客胡狼狈至此。蓑庵具以对。叟笑曰:“客官殊险,所遇者为马人。相传汉代马伏波将军,征交趾,过象浦。建金标为南极之界,是间为象浦之林邑北岸,迄今二十余年,尚有遗民十余家,居寿冷岸南。铜柱二具,夹岸相对。遗民皆马面,头有鬃,颌有鬣,口阔而舌长,双耳戢戢,发声如马嘶,其形状不人而马。亦不之其何故,编茅诛草,傍山腰而居。凡百十家,以劫掠过客为生,谋财害命。一马啸,群马皆啸,爬山越岭,必追得其人乃止。君等特幸而免耳。”蓑庵骇汗,问此种马人,究竟是人仰是马?叟吃吃笑曰:“说来甚觉荒唐。然溯其种族之沿起,有金人毛戴者。相传为伏波战马,窜轶於此。其马为牝马而流落戌守之兵丁,壮夫无偶,人愁横流,乃据马而淫之,遂生此半人马之苗裔。持其形则马,自颈以下,皆为人影,语者虽有不同,而知觉运动,仿佛似人类。不过猎悍难驯,食品不食粟,卧食於槽,非坐食于席,此与圆颅文,为少异耳。彼中有一武器,名之曰马铃儿。如弹丸,响而清。肆面有芒刺,涂以毒药,彼以马蹄抛之,中者立死。”御者才言曰:“叟言良是,余护余主,翼之以奔。瞥自琅然一声,飞风如响箭,掠余耳而过,幸不着肉,刺於山石上,石迸裂,散火星,是殆为马铃儿武器。”叟颔之。

是晚一宿无话,明晨,欲起行,开山窗一望,天黑如墨,云溶溶在下,如毛如羽。叟骇曰:“天将雨雹矣。君无要事,万不宜行。”言未终,曼山风雨大作。俄而小石大石,大者大如瓮,小者如小杯,破空而来,隆隆然如星斗下陷。树木坟庐,遭者皆摧陷。幸而两山搭架之野店,下有千年古木,蔽荫重重,不见天日,雹确虐,不为灾。叟命严扃户牖,出破絮之衾,蒙头而临。两耳受激刺,轰腾驾聋汉,约有三肆句钟久,渐次停息。太阳如娇女蒙窥,从云罅山缝出现。诸人跃而起,腹肌甚,叟无计,荷短锄出户,抵山坡近处,掘得白色如芋之草头,谓是山药,亦曰淮山,又有赤色树根,寸寸如截蔗,谓是赤茯苓。置诸筐,激清流以灌之,捣至烂,垒石为小灶,亦燃马粪以煨之。煮至糖烂为度,三人饱餐一顿。叟乃请於蓑庵,愿为前导,作荒山竟日游。庵蓑大喜,豪兴勃然。叟问曰:“山中多悍兽,君宜少戒备。”蓑庵抠其衣,示以短枪。出弹刃匕首,露锋芒示之,笑曰:“此区区者,能备御非常否?”叟夷然答曰:“此亦聊於无。”蓑庵奇其言,意叟亦健者。叟乃取削尖竹枝,其数为二,插於腰间另取铁棍一棒,荷於肩。岸然出。蓑庵至是问叟邦族,笑曰:“余为世外人,已忘其所自。然幼尝闻先父言,本籍为广东籍,遭世乱,投奔至此。余父固武教师也。余尝从父学艺,今老矣,饱受虎狼欺,不得不谋自卫,实则人生年老,百事皆颓唐,不足为君告也。”蓑庵肃然改容,且行且语,不觉至一峭壁,阻大路,不能行。叟谓御者曰:“而亦薄方胆汁者耶,不然,恐不克余游也。”御者曰:“余经一落千丈后,此身已付诸造化。而汗诚簿,但经此一度。未始不差胜从前。君等能往,我即竭蹶,必当从之。”叟曰善。旋指草堆中一铁绠,巨如手臂。举以授生,作色曰:“君疑无路,此即路也。此山名愁岭,鸟猿至此,亦且望而却步。悄悄然而愁,盖山之肆周无路,惟此铁绠一条,即吾人上天无路也。”言已局局笑,厥声如夜鸟之啼。御者相顺,仰而望其巅,白云蓊蓊,高至不可见。为之骇然,惟既自诩胆壮。纲炼而始大,则俯首从之,叟先登,命二人从之,攀铁练而上。始行百拾武,尚觉平坦。过此则峭峭如壁,有时得十数尺平地,略作憩息。丫缒而上。如蜘蛛之上墙叟活泼精神愈上愈顺利。回顾后方。蓑庵尚无怯意而御者面无人色,几摇摇摇欲坠,叟乃笑谓之曰:“孺子勉之,无胆,非丈夫也。余年老,犹足行事,况汝方当盛年者乎?汝今攀铁绠,有把握,不宁愈於畴昔之夜,坠悬崖而无把握。其夷险相较为何如?”御者得此片言,气顿在。须臾,上至某岩壑,叟命止步蛇行鼠伏,略偏於左,窜入一小穴、此时履平地矣。穴阴森如古冢,令湿腐毗之气,刺入鼻观,打吃嚏数声,更蜿蜒而登。忽露天光,原来小穴之中,由小而人。竟有天然之石砌,凡百拾级,俄而凌绝顶矣。天上云风,别开世界,丹崖碧嶂。瑶草琪花,一沙一石,迥非人间世所有。前行数抬武,有怪石生成之岩洞。其蜂窝鸽巢,麟次栉比,更有稀奇古怪,为耳目所未经者,则岩为一屋。有长发及地茸毛满体之人类,面擘而跌坐是也。万山寂廊,虫咽蛙吠而外,声欬不闻,炊烟不见,简直一死人之国。蓑庵至此,毛发森竖。盖人惊怖於悬空之顷,而怔怯於登山之后,此亦心理之至奇者。叟顾而哂曰:“闻君为读书人,亦尝读南荒外纪乎?余闻故老言,松原以西,天化山之巅,鸟兽驯良,不知弓矢,寡妇孤居,散发至老,鳏夫蛰处,长髯以终,南移之岭,卒不逾仞,芥庚怀春于其北,翡翠熙景乎其南,是真世外奇境,不仙之仙矣乎?余畜君多驻一日,即欲导君游于蟒山,此天化山之最上一层也。庶使君等游之,异日归去中原,特为传播,使天下之人,知六合外无奇不有,南荒绝徼,尚有般古遗民。此野人之志也。”生敬谢之,而暗服老叟之博雅,无何,黑云复合,雷声隆隆,山雨欲来,万木如泣。叟乃发紧急之命令,使二人从其所指,找原路攀绠而下。特下时势顺,不复如前之艰险,顷刻履平地矣。末几抵一处,小山凸起,皆以天生云母,明亮如水晶,累叠而成。御者忽指此石,大呼曰:“赤蛇。三角歧舌之赤蛇。”蓑庵拔手枪,一跃而起,攀机以待。老叟笑曰:“君误矣。此非真蛇,特云母中之蛇形矣。”因随手拾一石,石之中心,不知拟何时代,嵌入一赤蛇。鳞甲森然,光目炯炯,狞恶可怖几欲破石而出,自余诸小石,有藏蜃蛤者,有藏蜈蚣者。二人蔗草茵,相与研究石质。叟气为疑问曰:“天下石类,生於何时?”蓑庵曰:“当生於太古,在玄黄剖判以后。是即世界劫灰灰馀。”叟笑曰:“是殆木必然,当分为两种。其甲种巨量之石,生於人迹所不到之处,直千万古而犹存。如某人所称世界石头,此与天地俱来之石也。其乙种零碎之石,初为尘质成土,激土成石。为时既久,风霜雨露,雷霆日月。举大气以搅抟之,粗而成为石,精者蕴为玉,然而是石也。动物乃据其中,是为先天而人之者耶,抑后天而人之者耶。”蓑庵曰:“如叟所言,石可随时造就,则赤蛇蜃蛤之属,当从后天而入据之。然亦必在中古之世,距今过二三千年,可无疑也。”叟曰:“於何见之。”曰:“此三角歧舌之赤蛇,及其他动物,非近世所经见,非山经尔雅博物志所披罗。以是而知之。”二人辩论甚剧。猛听隔山有铜鼓芦。其声鼕鼕然。蓑庵又拔枪。疑为山贼之前径,叟伏地,谛听之。良久,爬而起。以手招二人,尾之而行。由此山而越于彼山,山有径,如羊肠。蛇行而入。可百步,遂迪过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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