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梦酣，觉至红日三竿，大雄宝殿之钟，锵然响矣。生初起床，有小沙弥入，云主僧有请。生整衣参谒。此时主僧持锡杖，当阶立，眉棱有英气，不复跌坐禅床矣。一见生，招以手，入丈室，谓之曰：“居士识衲为何人？”生谢不知。主僧笑曰：“老衲流落荒山，初不欲以本相示人，惟念大家同是一流，区区隐衷，无妨相告，衲非他人，固当日毛将军摩下，皮岛中晓将也。今满虏即位，吾之老伙伴，多半反颜学主，或开藩闽粤，或建邸黔滇，附凤攀龙，皆攫取富贵以去，惟老衲生性孤耿，而种族之见深，甚不愿以亡国遗民，重食新朝之薇蕨，不得已披缁剃发，潜伏接此。然而雄心尚在，他日稍有藉手，当与君等角逐中原，君亦宇宙伤心人，但养气未深，尚昧明哲保身之义，是登需之岁月。济之以技能，方成有用之伟器，否则燕市屠狗，下邳少年，一击不中，大事不可为矣。”生闻言大感动，愿受上人教。主僧复曰：“君于畴昔之夜，见梅花树下，有人舞剑月光中，是即老衲之游戏三昧也。尔时交浅言深，未敢剖心相告，今徐觇居士之所向如哭陵，如杀贼，老衲皆步步相随。君等肉眼，殊不觉耳。”生大惊异，咋舌不已，主僧入秘室，取革囊十数，一一以锡杖穿之，解而开之，咄咄其中石灰人头，为数可十许，指其中之须髯张者曰：“此某满千总也，此某满洲游击也。天下初定，此辈曾杀良民，满虏奖以殊荣。乃得白石水晶之顶子。戍守南京城郭。彼辈乃戕杀士类。动指为朱明遗孽，敲诈屠戳，靡恶不为，有事则为兵，无事则为贼。君等不膏其斧钺，已属万幸，实则居士莅南京，若石驸马巷之店主明太祖陵之守官。以及树林之山贼，山谷之满兵皆通同一气，以掩杀居士等之性命习也。老衲眼见不平，已间按为君第诛之，非敢告劳，聊以示英雄同志。”因指一肥胖卷毛之首级曰：“此即君驻石驸马巷时，所与君据饮之店主人也。君移寓此阁，彼伦亦跟踪而至，祸由彼作，故首诛之。”生视之果然，不禁骨悚毛戴，念此僧信为非常人，余早料及之，不意老大头陀即是当年皮岛之轰轰名将，虽然，僧为我而杀贼，杀贼犹可也。杀满洲官兵，处头国嫌疑的时代，万一事泄，僧与我甯有幸，正惶感间僧以知之，招以手更入。入禅房有经厨，以酸枝玻璃为间架，彼一按其机关。门顿辟，冷气森森然，燃以灯。光四射，皆无量数之乐瓶，大类欧西博土之化学室。取一巨铜盆，置入头于其中，更拈绿色药一瓶，用凉水开之，渗于铜盆中，沸然如镪水。蒸气上腾，一刹那间，人头之骨肉血髓，化为乌有。仍是清水一汪，僧顾生而笑，问曰：“何如？”生战栗不能答，咋舌而巳。室中有暗渠，伧铜盆之水而泻之，泊泊从下流，谓可通长江流域，拼当已讫。仍导生出。生再拜伏地，愿为弟子，学剑术，主僧哂曰：“衲与君大有缘法，然学此都无用，世方多难魔王御宇，杀戒大开。纵有荆聂之流，三尺青萍，曷足敌雄师百万。徒自苦耳。”生涕泣请曰：“国破家亡，去将焉适，复仇死，不复仇亦死，与其衔冤饮煨而死，毋宁奋樵击贼而死。余志苦矣，师又老余想受衣钵，当仰承师志，事即不辛，杜宇之血，精卫之魂，忠肝热血，犹洒遍天地间也，师其遽辞？”潭影重违生意，卒慨然许之，生又援引同舍少年，并为弟子。潭影喟然曰：“老衲遁迹人间，除勿士外，从未与人人相接，吾许汝可也。许汝而蔓及于第二人，知我者多，危我者众，使江湖流言，谓出家人大选事。冒滥招摇。此大不可也。”坚却之。生不敢复请。
卷二
自是生潜心学艺。僧亦尽出其所学以教之，自吐纳练气，以至于探丸呜镝，飞檐走壁，殚心教之。惟主僧每夜半，起烧香，辄于空阶落月中，倏忽见倩影一人，匍伏于碧草之茵，叩头不已，即而视之，则冉冉而没，十数夜皆然，生意颇心动，僧枯木死灰，旋起旋灭，夷然不以为意也。讵第十六夜而法生奇异之事，斜月初上暑风乍来。半壁花阴，一帘草色，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正萧时三更之情况也。主僧衣袈裟，曳蒲履。拈香一炷，从回廊之西边，拾级上高墩，是间有大钟。意将敲钟以惊梦，此主僧午夜之常课。每夕皆然也，讵手执木杵，攮臂以敲之，堂答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彼巨锤之中心点，乃有飞如蝙蝠，集于主僧之胸部，主僧殊慧觉，轻轻以袖之拂之，如拂尘为，而蝙蝠影儿，已嚷然失声，颠踣五丈之外。然犹仆而起，起而飞，再接再厉，猛扑主僧，出匕首，势将飞去主僧之头颅，主僧以敲钟之杵，随手格之，纵铮一声，匕首坠阶下，此月光一亮，主僧舒其怪，自知飞者非蝙蝠，而为亭亭倩影之女郎，心大诧，默念女郎斗胆乃敢犯老僧，正思惩创之，岂知月形花阴中。翘首望梵王宫，似有乾叶走瓦声飘然而坠下。此乾叶者，迎风而飏，与蝙蝠倩影，滚为为气，纠缠如飞鸟打架，煞是可观。主僧以指作剑，遥向而叱止之。平地间倏现两人，其后之一人，却为英姿爽飒之少年，其当先一人即为诡容闪烁之少女，少年擒少女扑之于阶前，举其足，蹴其背，少女禁伏，但宛转哀号，颤声求速死。少年向僧合什曰：“贼女无礼，已为师擒之矣。”主僧笑曰：“汝非郑某之同舍生耶？老僧仅一会面，殊未畅领清谈，勿疑四外人孤高纪物也，虽然，汝亦劳苦，十数夕相从，匐伏阶下，磕首不已，意汝必有隐史，究胡为者。”少年对曰：“下走之仰慕上人，热诚与吾友等相，乃上人许吾友，厕之于弟子之列，而独令下走向隅，此则死不瞑目者，故匐伏膜拜，以冀师之矜全或邀齿录也。”主僧未置答，研鞫阿女，谓老僧挚处，曾何开罪于闺流。故乃恶作剧，少女愤然曰：“曾戕吾父，大仇不共戴天，侬是以杀僧，惜夫天不相侬，一击不中，命也。复何言。”主僧微诧曰：“噫，老僧乃戕杀汝父。”此作说者，蒿目视之，目炯炯，如碧燐，今常叙老僧之小史矣。老值目辽东亡命，过山东，东帅博科尔济满酋之健将也，天下初定明季亡命，多走山东十八站，博氏希风承旨，违搏党人潭影至泰安，夜入店博氏命捕头蔡某，固尊为保镳，而深通术者，命之刺潭影，潭影卒免脱。蔡复命，博帅大忿，谓其通党锢手足，嗾卫队十人，用金瓜鎚以挝杀之，但蔡有爱女，剑术强于乃父，博师忌之，乃诡言蔡为贼杀，女未之察遽信，自是漂流江湖觅取杀其父之和尚，不图于南京萧寺得之，是夕着夜行装，预伏于巨钟之里。身轻如蝙蝠。猝起而图僧。初不意僧之为劲也。既被擒。僧问曰，乃硬指僧为仇敌，僧霁颜告之曰：“小妮子，若误矣。秦安旅店之夜，若父奉满洲博师之命令，前来杀余，余逊避之，实未伤汝父之毫发，而博师即以是罪之，谓为纵余，嗾使卫士，以金瓜鎚挝杀若父，若殆在梦中，嗟夫，杀若父者，满洲史也，非出家人也。余虽兔脱，余仍得往来济南，调查兹事之真相。彼满虏鹰犬终无如何，虎史畏汝尚存，汝又娴剑术，故忌汝而欺汝，移祸于余，余为出家人，神佛在前，不敢诳语者误矣，乃指鹿为马也。”少女至是恍然，如梦初觉，遂投地而拜曰：“少女子无知，误干法座，今始知杀父大仇，乃在彼而不在此，愿师赦吾眚，亦厕余于弟子之列，庶学艺少进，出而兰虎吏一为吾父伸冤二为吾师复仇，师必许我，我当滴血以明志。”言未毕纳指于樱桃吻中，厉然一声，春葱之指坠于襟上，鲜血涔泛下，少年急救之，巳能及矣，潭影亦为恻然，探囊出药末，命少年为敷之。女郎于月光之罅，潜窥少年，卫玠丰姿，潘安情韵，目灼灼注射之，或忘其身受之痛苦，潭影自是并蓄兼收，课三人为弟子，三人亦深相结纳，矢誓为异姓骨肉，郑生居长，少年次之，女郎又次之，融融若兄妹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