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安在郡马府探出墙外的枝头上采了一朵不起眼的红色小花,七拐八绕,翻进荣华巷巷尾一处雅致的别苑里。
里面的侍女仆人,甚至苑外的门子,身上穿的,腰间佩的,没有一样与红色有关。就连花园里的牡丹,,月季,茶花,水仙,桂花,菊花,荷花池里的荷花,到了这里,竟然都经过精心培育,黑白黄绿橙蓝紫青,五颜六色,百卉争艳,却独独没有红色。
这让漠安手中的本不娇艳的红色小花显得分外突兀。他心内长叹一声,慢慢走上了鬼斧神工洋溢着天籁之音的九曲回廊。
长廊的尽头是一个抚琴的水绿色流仙裙女子的背影,一袭青丝一半用一根双蝶戏舞簪简单的捖起一半,另一半如如瀑布般的流泄下来,直至不盈一握的腰迹,低吟浅唱,玉指轻弹。
女子不远处,一个白衣飘飘的翩翩公子正在凌风舞剑。只见他——飞剑眉似挑满腹才华,桃花眼若含三世深情,一身白衣,三分儒雅,三分风流,三分温情,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一男一女琴剑相和,眉眼传情,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兴致正浓的陌如玉看着司徒今今身后凭栏而立手拿红色花朵的漠安,长剑回鞘,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陌如玉如释重负,释然一笑。长剑落地,倒地气绝。
天籁之音戛然而止。
“来人啊,快来人啊!”司徒今今花容失色,方寸大乱。
很快从四面八方跑进来一伙人,七手八脚将陌如玉抬进屋子,安置在床上。
漠安跟进去,屋子里薰香缭绕。他坐在陌如玉床头,看着陌如玉俊逸安静的脸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因接二连三有人被吸干了精血变成干尸而死,当时的会京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道是有老鼠精出没。道符,桃木剑,八卦仪,等各类避邪之物,一度有价无市。一入了夜,家家户户门大门紧闭,向来繁华不眠的夜市,亦是十分萧落。
就连那些前来捉妖的道士,第二日都是以同样的死相被发现在大街上。
举族逃难的陌如玉一族路过京城西郊的乱葬岗时,不幸闯进了老鼠精的老巢,被老鼠精捉进了古墓。
片刻之后,漠安为万阴圣露,四处搜集至阴之地的夜露途径此地,恰好见几十只野狼嗷叫着,眼中闪着幽绿的光,一步步逼近乱葬岗上堆成小山的尸体。
“哥哥,救我!”漠安听到一声虚弱而稚嫩的求救声。
顺声望去,尸体堆里爬出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受了重伤,脸色苍白,鲜血浸透了白色的衣服。这便是幼年的陌如玉,之前打斗时,娘亲和姊姊拼死掩护,将他埋在尸体堆里,他才幸免于难。
“嗷——”漠安一声长嗥,眼睛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千年狼王的威慑之下,那些野狼瞬间整整齐齐乖乖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漠安走近那小男孩。
“你看的见我?”为了方便行事,他记得自己隐了身。
“嗯。”男孩虚弱的点点头,问道:“哥哥,你是狼妖吗?”
漠安默认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嗯。哥哥救了我,是好妖。”小男孩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认真说道。
漠安摇头一笑,不置可否。
“哥哥,你救救救我的族人,他们被老鼠精捉去了!”小男孩恳求道。
漠安掐指一算,摇头道:“一千年前,天鸟青鸾失手将九天御鼠推下诛仙台,断其修行毁其仙根,使其子子孙孙与成仙无缘。果报循环,注定你青鸾族今日遭此大难。既是因果,自当报应来偿,恕我无能为力。”
又指着臣服在地上的狼群道:“你且去吧,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一直谨记着师父师娘的教诲,凡事只能顺天而行,若逆天而为,只会自嫁因果。
说完欲乘风而去。
“爹爹说如果有人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命和妖做交换,妖会答应他的一切条件。是吗?”小男孩突然喊道。
“我还不至于那么卑劣。你回去吧。”漠安头也不回道。
“我以青鸾族后裔的血起誓,我心甘情愿将命交给狼妖哥哥!”那男孩扯哑了嗓子喊道。
青鸾后裔的血誓——漠安大惊失色,只觉得一股奇怪的力量流进了自己的七经八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看看那小男孩,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
“以一己之身救整个族人,果然是神的后裔。”漠安叹道,内心惊叹于这小小孩童的勇气。”血誓已成,你可知道,一旦他们得救,你就会马上死去。”
“若是我一个人的死能换回整个族人的生,那也值了。”小小人儿虚弱的笑笑,一副与年龄不符的大义凛然,又急急催促道:“哥哥,你要是再不去,他们都要变成干尸了!”
话音未落,漠安已经化作一道白烟潜进了坟底。
当漠安一身鲜血带着青鸾族族人破墓而出时,陌如玉小小的身子正吃力的从死人堆里抛出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尸体。
漠安半跪下去,伸手一摸,她们早已冰凉。
“哥哥,我死之后,把我和我娘亲还有姐姐埋在一起。”陌如玉说完,昏昏睡去。
青鸾族的族人们流出了滚滚热泪。
漠安是妖,妖没有眼泪,可纵然是冷傲的千年狼王,此刻也终于为之动容。
他默默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黑玉瓶,踩着月光,走到不远处的野槐树旁采下一滴闪着寒光的露水,最后,幻出一把冰蓝色的小刀割破手指,将一滴妖血滴入玉瓶。
万阴圣露已成。漠安苦笑,一百年来,他跋山涉水披星戴月搜集这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万阴圣露,原来就是为了在它生成之日派上用场。
他走过来,蹲下身抱着陌如玉,将玉瓶中的血露喂进陌如玉口中。
陌如玉缓缓睁开双眸,
只见漠安摊开手,一朵红色的花朵从树上飞起旋转着飞到他手中,说道:“阴赤花为信,当我带它来找你之日,才是我要你命之时。”
说完,飘然离去。
……
今日漠安手中的红花,正是阴赤花。在两个多月以前,他一直以为阴赤花索命之言只是留给陌如玉的一句空话。
可若唯有小恶才能成就大义,他宁愿万劫不复。
漠安闭上眼,叹口气,轻轻附身上去。
陌如玉缓缓睁开眼睛。
……
抽了身,漓潇偷偷溜出府,晃悠在车水马龙的荣华街上。为避免有什么意外,出门前她在苏烟掌心里放了一根狐狸毛,好随时掌握屋内动态。
街上男女,形形色色,贫贱富贵,善恶美丑,无所不有。大大小小的摊贩们吆喝着,卖混沌的,卖云吞面的,卖馒头的,卖包子的,卖空心菜的,卖新鲜果蔬的,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的,还有街边各式各样的商铺,一个个都在向她招手。
很快,她也可以用人的眼睛、人的味蕾去感受人世间的一切了。想到这里,漓潇眯着眼睛笑了。
正得意着,一不留神,被一个算命的年轻道士逮了个正着。
漠安说,道士没一个是好东西。
猫抓老鼠,道士捉妖,自古而然。
漓潇习惯性的想逃。却被他拽住衣角,死活要算上一卦。
看他那年轻生涩又俊俏的模样,谅来也没什么道行,估计就是个拿幌子骗钱的。反正也闲着无聊,何不和他消遣消遣。她点头,笑靥如花,坐在他卦摊前的小杌子上。
道士一愣,眼神有瞬间的闪烁。这女子,虽然那日只有过匆匆的一面之缘,但何至于熟悉至此。
漓潇以为他只是和街上那些色迷迷的臭男人一样,内心不由一阵鄙弃。凡夫俗子而已,什么修道之人,什么六相皆空,到头来还不是被美色所惑。
道士将六枚铜钱掷在地上,细细观看着卦相,又锁着剑眉,难以置信的摇摇头。接着又要求看苏烟的手相。
果然没多少道行。
漓潇款款将手给他,他白净的面皮上浮上一抹浅浅的霞霏。为免唐突,他在手上放了一块白色的手帕,才将她的手放于掌中,仔细研究起来。
这一细节让漓潇对他心生好感。可这并不影响她对他的判断。
道士的眉头锁得更深了,继续摇摇头,满脸不忍的看着她。
漓潇自然不知,他年纪虽轻,却是茅山掌门最得意的入室弟子,茅山一派千百年来以十一世道士之身修行的奇才。
“姑娘,你没害过人。”他盯着她郑重其事道。
茅山一派自和别派不同。茅山自开山创派以来,门下弟子便不光收人,还收正修的妖精。在茅山派弟子看来,神仙妖魔人鬼,六界众生,人人平等,妖精,作为同样集天地万物之灵气修行而来的生灵,并不等同于妖孽——只有那些依靠众生精血和元神来邪修的妖魔鬼怪,才能称之为妖孽。
茅山派弟子外出历世,只降妖孽。
这便需要一种区别邪修和正修的独特的本事。所以茅山派的看骨摸相的奇术应运而生。不仅能读过去,看未来,还能通过脉搏气息来区分他是正是邪。
他给妖精看相,从来只看正邪。
漓潇脉相平稳,自带一股子清灵,眉眼柔善懵懂,气息纯正,自然不是邪修之妖。只是,他很纳闷,为何明明似有千年妖龄,她的修为却区区不过常人百年修为,也不知是如何在这险象环生的世界里存活了千年之久。大约便是因为那个人吧。
他暗暗庆幸,又微微失落。
好在既然只是正修的妖精,那她便可以是友,而不必为敌。
“姑娘,你没害过人。”他道。
不知何故,因见她天庭微有黑气萦绕,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暗自给她多算了一卦。
“呵呵。”漓潇敷衍一笑,忽而有些心虚。莫非他能识破她的妖身?
“可你大劫将至。虽有救星,但福祸难料。”他缓缓道。是了,中秋妖劫,她的千年大劫便到了。
但凡妖类修行,依靠前缘造化,少则百年,多则千年,无一例外都要过了中秋天劫。过了,羽化登仙,过不了,魂飞魄散。
这千年妖劫更是妖劫中的至劫。依靠她那些虚修的道行,自然是过不了的。
除非——
除非她能够找到同命之体,借尸还魂。
这下换漓潇惊诧了。这道士的话,模棱两可,进退可守,是命算子惯用的伎俩,却实实戳到了她的心坎。
“胡说八道!”她嗔笑道,丢下一锭银子,起身欲离开。又被他一把拉住。
人来人往中一个俊道士拽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拉拉扯扯,瞬间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看客。
漓潇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他放开手,红着脸道:“可我有法子补救。”
她鬼使神差又坐下。也罢,看他还能扯出些什么。
“好吧,多少银子?”漓潇问道。
“不要银子,只要你一件贴身之物。”他咬着牙道。
众人一阵哄笑。看来这道士不是想骗钱,而是想泡妞。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我说道士,看你风华正茂,姑娘又年轻貌美,何不干脆让她以身相许?”
接着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他有些愠怒。
漓潇“扑哧”一笑,抽身离开。刚走了几步,便听见他的喊声——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众人七嘴八舌笑得更厉害了,这是在赤裸裸的约会吗?
离她很近的一个桃花眼锦衣华服的风流公子抱臂调侃道:“我说小道士,要约会也得定个地点嘛!”
看客们笑得更欢了。漓潇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莫非,他真的有些道行?
见她停下了,道士又道:“姑娘,我只是想救你!”
漓潇解下腰间的寒玉玉佩,准确无误的扔给他,他很有默契的接在手里。漠安说过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但愿你说话算话!”漓潇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吆喝,连定情信物都有了呢?要不要本公子给你们作个良媒?”桃花眼又接着调侃。
道士晃晃手中玉佩,看着他高深莫测一笑。
漓潇一边拨开密密的人潮挤出去,一边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瞬间有种这二人要合伙拐卖良家妇女的错觉。
但她没能走多远,眼前有人挡住了去路。
正是方才那个桃花眼的俏公子,身后随着几个侍从。
“美人,跟他还不如跟我呢,保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夜夜快活!”那公子轻佻的笑着。
轻佻放荡,不自量力,可惜了那张能迷死女人的好皮囊。本着有仇报仇,有恩还恩的原则,暗下决心要好好整治这个色胆包天的滥情男人,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明目张胆调戏良家妇女。
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看着骄子里一身紫衣面色沉重的男子,漓潇计上心头。对付凡夫俗子,自然就该假借凡人之手,使用妖术未免自降身价。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诚意了!”漓潇妩媚的笑着,学着苏府小姐的音调莺声燕语。
那马车悄悄停下,似乎也凑起了热闹。
棋子就位了。
“有意思,我喜欢!”桃花眼果然着了套。
硬是挤出几分小儿女的羞涩,漓潇低头浅笑,还不忘适时的抛一个媚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