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被围攻,他充当说客,把左宗棠劝出山门。
现在武昌被克,他一定要劝曾国藩这位老友出山。
两人见面,非常亲切。在京城,郭嵩焘作为举人,为了考上进士“北漂”时,基本上在曾国藩家搭伙蹭饭,两人过从甚密。郭嵩焘慷慨激昂,晓以利害。
曾国藩权衡利害,就驴下坡。马上给他内兄发出第二封信。信中说:
知武昌失守,不胜骇叹,郭云仙亦于十五日夜来我家,劝我到省帮办团练等事。弟以湖北失守关系甚大,又恐长沙人心惶惧,理宜出而保护桑梓。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他对自己非常自信,仿佛他不出山,长沙就会人心惶惶。
满怀自信、试图大有作为的曾国藩在一番真情告白之后,略经劝说,马上就出山了。
从“理宜出而保护桑梓”这句话就可以看出,好像桑梓的保卫,非他不可。
曾国藩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想干一番大事。
咸丰三年一月三十日,曾国藩收拾起行李,在母亲坟前鞠了三躬,然后带上弟弟曾国华启程前往长沙。
争权与出走
帮办团练大臣曾国藩正式上任。
巡抚张亮基很热情地接待了这个“理学名士”。他希望新来的这位书生辅助他管理全省剿匪事宜。留在湖南给张亮基当幕僚的左宗棠,对新来的朋友也十分亲热。两人一见如故,他帮曾国藩找了一处办公地方——鱼池口。
必须练出一支劲旅。这个念头从出山那一刻起,曾国藩就坚定了。
当然,当时的长沙官场并不看好他:一个从没带过兵的人,不说像那些威风凛凛的将领,连个兵样都不像的文弱书生,他能带兵剿匪?
曾国藩决心练出一支劲旅,是因为他相信:事在人为!当年他一个农家子弟,一无靠山,二无经济,唯有一股不服气的韧性,在偌大一个京师,不也脱颖而出了吗?
更重要的是,虽然没带过兵,但他坚信一个简单得再也不能简单的道理:上战场与上考场是一回事,平时功夫做得深,到时心里就不慌。
张亮基把罗泽南统率的三营兵交给曾国藩,同时驻守省城的绿营归他节制。
曾国藩没说什么,他从没带过兵,只是跟罗泽南提了一个要求:明天六点出早操,我先看看。
虽说罗泽南的湘勇也出早操,但平时是七点多才起床,这么早的早操还从没出过。罗泽南说:是不是早了点?
曾国藩说:不早,本来应该五点半就出操。
第二天,牛角一吹,约摸十多分钟湘勇才跌跌撞撞到齐。然后罗泽南下令列队练习;王錱领操,演练半个时辰之后,罗泽南说:请涤帅训话。
曾国藩挥挥手,说:叫营官罗信南过来,其他人解散。
营官罗信南跑过来,曾国藩口气很生硬地说:你那一营兵,稀稀拉拉完全不是打仗的料。留下你这个营官,其他的人都帮我打发回去。
罗信南愣住了,心想:你手下加起来也就只有三营兵,而且这三营兵都练了一年虽没正式上过战场,也算摸爬滚打,总比新招的强吧?而且亲不亲故乡人,你怎么一来就解散我的营呢?他说:曾大人,全部解散?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解散!
连罗泽南也不解了。罗信南虽然与他只差一个字,并不是他的老弟,但对这支队伍,他的感情很深,便说:这都是老人,团练初创就招来的。曾国藩说了一句湘乡土话:罗师(在湘军内部,因为罗泽南的威望高,大家都这么叫),歪脖子树做得方料不?
罗泽南说:与绿营相比,他们服装不统一,列队也没有他们那样像模像样。
曾国藩说:罗师,绿营更不行。那种银枪洋蜡头更不是吃菜的虫。我等不是好玩,要练就练出一支跟明朝戚家军一样的铁军,否则,我们上愧于圣上下惭于父老。与其在战场上让他们死,还不如早放他们一条生路。
众人听了默不作声。
曾国藩一边招兵买马,一面从绿营挖来了一员小将充当教官。
此小将满旗人,叫塔齐布。
人招齐了,教官也有了,曾国藩就扎扎实实地练兵。这时,他要求绿营也必须和湘勇一样,六点准时出操。
绿营懒散惯了,平时出操也是做个样子,这也不能怪这些下级军官,因为他们的一把手——长沙协德清(相当于长沙警备区司令)对他们出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德清一好酒,二好女人,三好养花。好这三桩,就不好出操。绿营没办法,既然归曾国藩这个团练大臣节制,也只好应付,但出起操来,总是稀稀拉拉。好几次,绿营都不来操场,派人一问,理由多多。弄得曾国藩一肚子火。
只有把这个德清治掉,绿营才会服帖。
这个念头一起,曾国藩就召集此时来营当幕僚的郭嵩焘、刘蓉两人商量。
曾国藩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郭嵩焘道:张中丞对他也不满。刘蓉道:长毛为什么能纵横驰骋,就是像德清这种人多了。
曾国藩说:你们先调查,这种人屁股上尽是屎,整完材料,我就向圣上奏明。
这种昏官,哪里经得查?德清这人爱花木,每到一地收集奇花异草。到岳州剿匪,匪没剿出个名堂,花木却运了一船回来。若在平时,这说不上是一条大罪状,但现在是战时,一个武将打仗不卖力,还有这么好的闲情逸致,就是典型的不务正业。
这当然还不足以收拾德清。郭嵩焘打听到去年太平军攻打长沙时,这个德清竟然第一个脱掉官服躲到老百姓家中。他的手下纷纷效仿,于是,长沙街上遍地都是遗丢的军服。
罪证收集完毕,曾国藩冷笑一声,亲自执笔。
后世把曾国藩为首的湘乡文人群体与桐城派并列,称之为晚清两大文学派别。曾国藩的文学成就是否真的有如此之高?历史自有评价。但曾国藩是晚清第一奏折高手,却是当之无愧的。他一生写的奏折,几乎篇篇精彩,特别是要拿掉某个人时,那奏折拿捏得十分到位,只要他一参,别人准下台。
他不写别的,这两条罪状就足够了。一是武官不修武,专弄花草;二是太平军一来,德清变百姓。
这状告得太是时候了。咸丰怒不可遏。朱笔批示:交部议处。
同一天,曾国藩还上了一道折,推举参将塔齐布、千总诸殿元。并言之凿凿地担保这两人,说以后若是这两人临阵退缩请把我一并治罪。
正在气头上,再看到这种忠心耿耿的表态,咸丰想也没想将塔齐布提为绿营副将。
把德清参掉,曾国藩算是在长沙立住了脚。
不过他高兴得太早了。上任就如此大刀阔斧,不是他的斧头有多锋利,而是时任湖广总督张亮基支持他。
形势不久就起了变化,张亮基调往山东。
休息了一段时间的原巡抚骆秉章官复原职,情况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但此时的曾国藩浑然不知。他对这个骆秉章不太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铁拳治匪的决心。不久,他设立了审案局,凡是有通匪嫌疑的一律归审案局讯问。乱世用重典,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
凡是有通匪嫌疑的,进了审案局,基本上就是活着进去,审完收尸。
曾国藩明白无误地告诉下属:杀错了,我负责。
骆秉章的府上,一时就成了信访局。嫌犯家属认为审案局误杀,被杀的人根本就没有通匪。骆秉章也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不管是杀对了的,还是杀错了的。他都说杀对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你要给什么人平反,万一弄错了,这官帽都保不住。
但上访对象中,有些就难摆平了。长沙县令来了,他问骆巡抚:中丞大人,长沙县的嫌犯是不是应归我来处置?审案局直接到县里抓了人,然后通知都没一声,杀了。大清还是不是有法制?要不要搞三堂会审?
还有按察使也来了,他问:我这个公检法司机构还要不要?
骆秉章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慢腾腾地说: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嘛。
非常个鸟!杀人像剃头,如此践踏法律,那会官逼民反。
他们真的是维护大清的法制吗?
不!平时抓个人,要审要定罪,这中间的灰色收入太多了。现在,断了来路,等于在他们身上剜肉。
骆秉章也有难言的苦衷,自己当巡抚,又委派这么一位二品京官来帮忙。论品级,都是一个级别;论关系,这帮办应该属当地政府领导。但这个曾国藩一来就喧宾夺主,处处插手。若是与他斗,他是个皇帝都敢犯颜的角色,若是不管一管,他这巡抚也不好当,毕竟省府要运行,手下这些人如果都甩手不干了,自己也成了光杆司令。
所以,告状的多了,骆秉章也不得不安抚一下下属,旁敲侧击地提醒曾国藩。但曾国藩仍然我行我素。
长沙官场与曾国藩有点水火不容,终于因为一件小事,弄成一件不可收拾的大事了。
绿营与湘勇在同一块操场训练,绿营兵就自然经常取笑一下湘勇。这也不怪他们,湘勇穿着、言语、见识都土得掉渣。
摩擦积累起来就擦出火花。一次,湘勇与绿营兵因赌钱发生口角,蛮里蛮气的湘乡人就先动手,绿营兵掏出刀子杀伤了湘勇。曾国藩听后怒不可遏,说:把伤人的士兵给我送过来。
人果然过来了,但不是一个,是一群。这群绿营兵围住曾国藩的办公室,他们叫嚷,要看曾国藩怎么处置。
如按军法论处,绿营兵应该处死。
绿营兵不仅包围了他的行辕,甚至还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打伤他的亲兵。曾国藩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杀,会引起兵变。
不杀,湘勇不服气。
这个时候,湖南提督鲍起豹却不露面,一副任你处置的样子。骆秉章的办公室就在曾国藩办公室隔壁,他也装聋作哑,揣着明白装糊涂,偏不出面,腰杆坐得笔直,好像在那儿认真阅处公文。
曾国藩只好去找骆秉章。骆秉章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啊,那些兵,我去劝一劝。人嘛,是放是杀,还是你做主。
这简直是朝曾国藩脸上打巴掌。
杀,那些绿营兵会攻入曾府。不杀,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望着骆秉章有些阴阳怪气的脸,一向要强的曾国藩做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感到委屈的决定:放人!
奇耻大辱!湘勇不满意。湘乡人也不满意。曾国藩的朋友更不满意。
有人劝他上告朝廷,不然,还要在长沙混吗?
曾国藩这个一向要强的人,为什么突然做出了这样一个示弱的决定?
这与他的性格一点也不相符。
许多下属以及他的朋友,对他这个举动的评价是:懦弱。
然而,这件事也恰恰证明曾国藩是一个懂进退,能审时度势的政治家。既然骆秉章都不支持自己,能依靠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又不明情况的皇帝给自己撑腰吗?
万一他不撑腰呢?
这种可能性非常高。骆是在职的封疆大臣,自己只是一个帮办。
痛定思痛之后,曾国藩觉得,要么申请回家再去守孝,要么换个地方另图发展。
祸,福之所倚兮。想不到这么一闹,逼得曾国藩竟然有了一个更成熟的想法:另起炉灶,自创一军。
老子要找一块新的地方,按自己的意愿练兵。
他与幕僚们展开了一场讨论。他们认为:如此掣肘的长沙府决不是湘勇的发展之地。要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必须远离这块充满着恶腐之气的地方。接下来,他们讨论了四处地方:湘潭、衡州、宝庆、郴州。
定衡州。曾国藩说。
刘蓉击掌说:好地方。
曾国藩一时愣了,问:霞仙,莫非湘潭离长沙太近,郴州与宝庆是土匪重灾区?
刘蓉说:你去翻字典,“衡”字从“大”从“角”。就是号角越吹越大。
曾国藩笑道:说得好!
决不能一走了之,那样会让别人见笑的。一定要走得体面,最后,曾国藩终于想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方案,给咸丰打了一个报告,他相信这个报告一定会得到批准,因为这个报告的关键词是:近前指挥!
曾国藩用寥寥数语,表达了移师衡州的理由:
“东南如衡、永各郡,西南如宝庆各属,实为匪徒渊薮,宜径驻彼处。”
翻译一下,就是说:衡州附近是个匪窝,我应该靠前指挥,把他们一窝端尽。
收到奏折,咸丰有些感动。敢往敌人窝里钻,确是忠于朝廷的好大臣。他并不了解湖南官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抽出笔来,签上:所奏甚当。
经咸丰批准,曾国藩将移师衡州。长沙官场这帮人纷纷挽留起来。鲍起豹说:涤帅您身为统帅,太靠前了不安全啊,长沙不是挺好吗?
曾国藩说:谢谢提督,我这条命没那么值钱。军兴以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骆秉章自然也挽留了曾国藩几回,后来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曾国藩,说:我真心希望你留在长沙。一旦有事,我们也好商量一点。
这倒不是做作,他是发自内心。虽说曾国藩有些做法让人不愉快,但曾国藩是一个能干的人,练兵也很扎实。在一起相处,不愉快的事也有,但走了还是有点可惜,多驻军队总觉得安全些。
他不相信曾国藩驻扎衡州是真为了剿匪方便,是曾国藩因为心中有气被气走的。希望这封信能让曾国藩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