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江凌意想不到的是，未到达目的地，在行进的路上，就先有了意外的收获，尽管尚不成熟。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在路上闲聊中，从司机杨波口中所获。
尽管是仓促成行，但江凌却没有忘记带着昨天晚上就已准备好了的两样物品。因父亲生前在市里某部门任职时，曾来马家峪村指导和帮助过一段时间的工作，与村支书马长友结下了不解之缘。来河东县任职，作为见面礼，也是替亡父看望他的生前好友，她特意给马长友买了两斤茶叶，另加两瓶好酒。其目的虽然是为了工作，但工作对象特殊，两手空空相见，又是初次见面，怎么着也说不过去，何况父亲在世时，马长友还经常给父亲送过许多乡间特产。
昨晚去街上买东西时，办公室的值班秘书问她这么晚了，到街上干什么去，她如实回答，说明天要去乡下看望一位老支书，顺便带点儿礼品。值班秘书心领神会，问她要买什么礼品，执意替她去买，却被她生硬地挡了回去。此次下乡，是她来河东县后第一次走访基层干部，即便是父亲的老友，按理说让办公室办理此事也无可非议，算不得假公济私。然而，马长友毕竟与父亲有那层关系，在这样的鸡毛小事上，她不想沾公家的便宜，更不想让人说三道四。
临行前，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今天去乡下调研，还没来得及给办公室主任李学明打声招呼呢！
来河东县这些日子里，尽管发现李学明我行我素，行踪诡秘，很少坐班，压根就不像个办公室主任的样子，可她还是从大局出发，处处谦让和尊重他。诸多公务活动，尤其是涉及全县工作大局的事项，本来要先向她请示汇报，待她表态后再行办理，可李学明从来不把她这个书记放在眼里，在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越俎代庖，自作主张，代行处理了。比如说前几天召开的一次老干部工作年终通报会，因刚刚到任，从相互了解和熟悉情况出发，事前她已经跟县委老干部局打过招呼，这样的工作会议，内容看似一般，但与会人员对象重要，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到时她一定亲自出席会议并讲话。可就在她去市里开会的那天上午，李学明便以县委办公室的名义签批，并且会同市委老干部局仓促召开了会议。
通报的情况莫论，仅她未到会本身，就立时弄得议论纷纷，猜测多多。很多老干部不仅不知道刚到任的新书记是谁，还到处传说新书记官架子大，压根就看不起这些退下来的老同志。信息反馈回来之后，她只好通过个别走访的方式，才逐渐消除了老干部们对她的误解。
尽管如此，江凌并未过多地放在心上，总以为那是些小节，如果事事计较，两眼老盯着对方的短处，天天在一块儿共事，又是最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以后怎么配合好工作？所以，在攸关全县大局的问题上，不论什么工作事项，除需要回避的之外，她必按有关程序办理，通过李学明来上通下达。再说了，连自己的办公室主任都信不过，不了解每个阶段的工作安排，以及自己每一天的行踪，要这个办公室主任又有何用？当然，如果对方不尊重自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就应另当别论了。
想起来之后，江凌便拨通了李学明的电话，说今天上午她要去羊步岭乡搞一次调查研究，家里有事时，可随时电话与她联系。
李学明这次特别客气，不无关心地说，今日天气不太好，路途难行，最好还是等到天晴后再说。
江凌说，已电话通知了乡里，不好随便改动。再说，这点儿小雪也不碍行路。
李学明沉默一会说，那么我就告诉杨波，为了你的安全，让他一定要小心着。
江凌也客气地说，谢谢李主任关照。想了想又交代说，昨天常委会的情况，还得以办公室的名义，向各乡镇和各部门发一个会议纪要。
李学明问道，今天不是见报了吗，怎么还发纪要？
江凌说，报纸归报纸，纪要还是要发，两者的作用不一样。
李学明只好答应照办。
只有江凌心里明白，只要将纪要下发到各单位，报纸上的消息就算不得什么重要新闻了。放下电话之后，江凌便乘车离开了县委大院。
老天爷有眼，总是给江凌长脸。直到早上起床时，冰冷刺骨的东北风还没命地吼叫着，下了一夜的毛毛细雪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然而出人意料，也让江凌感到惊喜万分的是，汽车刚刚驶出县城，走上通往羊步岭乡公路不长时间，漫天飞舞的碎雪片儿便像接到了天公下达的命令，渐渐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云开雾散，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的天际跃然而出。待明晃晃的艳阳穿破天空的残云，照耀到广阔无边的大地上之后，路上的积雪也开始渐渐融化。因风吹车轧，路上积雪所剩不多，汽车走在路上可以正常行驶了。
天气之变，乃自然现象，与人的行为并无任何关联。可今天上午的天气变化，还是让江凌不禁回想起自己来河东县报到时的情景来。
那日的天气与今天截然不同。
来河东县委报到的具体时间，也是在一个上午。按照惯例，县委书记到某个地方任职，市里的领导必须亲自送到所要去的工作岗位上。
那天前来送行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和市委办公室的华主任。从市里出发，走到半路时天气还好好的，可汽车刚进河东县委大院不长时间，本来是严寒季节，却似六月的天一样，一阵狂风刮过之后，天空骤然阴云密布，突然飘起了雪花，还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无尽遐思与联想的鹅绒大雪。
为迎接刚到来的新书记，县委办公室在常委会议室举行了一个场面不算隆重的欢迎仪式，除远行在外的之外，凡在家的几大班子领导成员全部到场。
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华主任一脸阴沉，叫苦连天地说，早不下，晚不下，老天偏偏在这个时辰故意捣蛋！真要是下大了，下午走不出去怎么办？出发前，梁书记特别交代，让我早点儿赶回去，下午还要讨论全市教育改革有关事宜呢！
江凌也表露出一脸尴尬。头一天上任，就遭遇这样的恶劣天气不说，还耽误华主任的工作，本来就有些紧张的心情，不免又多了一份忧悒。
就在这时，一向行为低调从不多言的县委副书记徐光辉跳出来打圆场，微笑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河东县干旱大半个冬天了，江书记新官上任，天老爷就慷慨起来，飘起了雪花。瑞雪兆丰年。这既是江书记送来的喜雪，是万金难买的见面礼，更是河东县百万人民最大的福祉。再说，河东县天高皇帝远，没有特别重要情况，市里的领导也很少来县里指导工作，人不留人天留人，华主任想走都走不得了。既来之则安之，到了中午，我们可以放心地豪饮一场了。为了这场喜雪，就是下午赶不回去，梁书记知道后，也会为之而高兴的。
话不投机，但是恰到时机。徐光辉的一席玩笑话，不仅烘托了气氛，还让前来送行的领导们安心留了下来。
徐光辉处事圆滑，说话做事向来天衣无缝，从未让人抓住过辫子，可这次他却没有想到，尽管是即兴而发，调侃气氛，并没有丝毫的倾向性和政治目的，然而话刚出口，就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与不满。他们当时不好表现，可仪式结束之后，就出现了诸多非议，江凌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样的话有什么过错？充其量不过是几句笑话而已，怎么能胡乱上纲上线，上升到原则问题上去呢？由此看来，这个河东县啊，问题还真复杂呢！头一天报到，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儿，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不正常情况。但是，窥一斑见全豹，她也从中领悟到了很多道理。
对于此刻的天气之变，与上次一样，江凌并没有因此产生多少感慨。虽然系统地研究过易学，懂得一些人之命运常理，可她却未过分地演绎和夸张。将自然现象的变化庸俗化，岂不成了封建迷信？就算是天命，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有那样大的造化，只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
只有一点让她分外高兴，那便是天气转好，路上的积雪融化，坐在车上说不上放心，但也不再像刚出发时那般担心了，何况今天行驶的还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来河东县的这些日子里，江凌的确对杨波不大放心。
办公室给她配备的这个司机与其他年轻人很不一样，不仅沉默寡言，每次出车，精力也总是集中不起来，总是让人提心吊胆。尽管不太喜欢，可出于情面，她并没有给李学明提出调换司机的要求。少言寡语是性格问题，精力分散却是司机之大忌，尤其是在道路难行的时候。有那么好几次了，本来时间有余，或者踩踩油门冲过去，或者果断地停下来，可杨波总是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闯了红灯，要不是警察能识别出她的车号，每次都非得当场扣留罚款或没收司机驾照不可。
然而，不愉快的事儿总是难以避免。
警察这一关过去了，却蒙不住行人的眼睛。有心人还是绕过《河东县报》，直接给市里的一家晚报打电话进行举报，说老百姓的汽车违规行驶时严肃处理，县委领导的汽车闯了红灯却无人过问。曝光后，在全县立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幸亏是一般违规，如果出现重大意外情况，自己不因此而威信扫地才怪呢！
还有两次小事故也令人惊心动魄。一次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在路过一家饭店门口时，因刹车不及时，轧死了店主的一只小狗。经过讨价还价，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最后赔了店主一百元钱后，对方才勉强放行。另一次是在查看县城环境治理时，因错车时速度过快，撞坏了在路边行驶的一位小姑娘的自行车。那地方正好有一位值勤交警，也认出是县委领导的车号，便示意杨波赶快离开，事故问题由他来负责处理。见小姑娘在路边哭鼻子，她不忍心离去，只好下车给了小姑娘五十元钱，才放心地离开。这些钱都是她自己垫上的，没好意思让公家报销。
按理说，一开始就不该安排杨波给江凌开车。
让杨波给她开车，任何人说了都不算，是李学明一手操作。新来乍到，江凌并不了解办公室管理的每个司机的基本情况，当然包括杨波。所以安排谁就是谁，她没有理由挑三拣四。
其实，当时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李学明安排杨波给她开车时，汇报时是这样对她讲的，杨波是办公室最年轻的一位司机，精明强干，技术精湛，性格开朗，忠诚可靠，作风过硬，政治成熟，再也没有比杨波更合适的人选了。素质如此全面的司机，她能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呢？所以当场便愉快地答应下来。
然而，事后个别了解，共同的反映，杨波与李学明介绍的情况相距万里。在她来河东县之前，杨波给她的前任书记刘德明开车。刘德明受伤，就是杨波开车时发生的事故。
作为县委主要领导的专职司机，以前的杨波的确忠诚可靠，驾技娴熟，是机关上数得着的好司机。但在出事前的一段时间里，杨波忽然发生了变化，不仅思想情绪有很大波动，驾驶技术也在明显滑坡。在发生车祸事故之前，由于情绪不稳定，性格变化明显，曾出现过类似的苗头，刘德明发现问题之后，也要求李学明给他调换司机，李学明只是应着，却一直没有办理，结果不长时间便发生了车祸事故。
幸运的是，只是小事故，没有危及他的生命安全。
其他问题皆可原谅，但杨波已经出现过车祸，而且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别说她是县里的一把手，就是一般职务的领导，也不便在近期内安排杨波为其开车。
听到这些反映之后，江凌极是气愤，当时就想找李学明过来说个明白。可转念一想，办公室在调配工作人员时，毕竟有他们的通盘考虑，再说让杨波知道后会产生更大的思想压力，以后就更不好工作了。只要虚心学习，接受教训，改正毛病，以后就不会再出现大问题了。别说一个开车的司机，即便领导干部，哪个身上不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哪个不是在汲取经验教训中成长进步？
拿定主意之后，江凌又通过深入了解得知，杨波的老家是在一个偏远的山旮旯里，母亲去年因脑血栓病症瘫痪在床，父亲因在开山打石时被炸断一条腿，而杨波两口子每月只有二千多元钱的工资收入，还有一个未到学龄的女儿，这点收入确实无法养家糊口，有可能是因生活困难而造成的思想压力，才出现了那些不该出现的问题，于是就想采取点什么措施帮一下困难中的杨波。个人能力毕竟有限，没有通过办公室，她便直接找了县民政局，从社会救济金中给杨波解决了三千元钱。
救济金是前天交到杨波手里的，当时江凌在场，她发现杨波是淌着泪水接过来的救济金。民政局的同志离开之后，多少天来少言寡语的杨波没有多少感激的话语，只是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话。杨波哽咽着，动情地说，江书记啊，我一直想单独跟你谈谈，可是一直没有胆量。
江凌没有做声，但心里却想，天天见面，时时接触，不论工作还是个人私事，躲谁都躲不过司机的眼睛，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司机不仅是自己的耳目和手足，天长日久还会自然形成家庭成员般的亲情，还有什么可相互回避的呢？只要把车开好，不出事不惹事，跟自己一条心，比什么都强。于是江凌就回答道，不用害怕，有的是机会，出发时再说吧！
也是在江凌意料之外，与往日相比，今天江凌对杨波的担心恰恰成了多余。别说乘车者最害怕遭遇风雨雾雪天气，技术再好的司机也希望在晴好天气里出车，尤其是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驶。眼下已经云开雾散，天气渐渐放晴，路面的冰雪眼看着融化，其实就是在恶劣的天气里行车，今天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