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4月11日,下了一场雪,昨天一天的沙尘暴,看到这雪,让我写下这样的题目。说实在的,我的心情是凝重的。我的家乡又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而且是四季连旱。这样的话已经连着说了六年。今年是丙戌狗年,老人们一说起就摇头。鸡猴年饿狗年,不是啥好年成。经验使得老人们一脸的沧桑和沮丧。好在年关前后下了几场雪,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心里多少松动了些,都急急忙忙跑下去催老百姓扫点雪。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催,老百姓要比我们着急得多,可我们也就是个心意。不然,心里总是有块石头搬不走。路上,雪很滑,车子跑得很小心。我估摸着雪的厚度,心里越来越敞亮。即使车子出了几次惊险,也没受影响。可是,当我赶到张家井,见那雪不经扫,早被干得冒烟的干土拌了拌汤。一场空喜欢,搞得人心情没着没落的,不知该怎么好。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鲁迅的一句话:雪是雨的精魂。我一下子心痛起一路上车子碾过的雪来。
我无法想象鲁迅当年写下这样的诗句时,他是怎样的心情。但从那凄美、壮丽的诗句里,我找不到此时的感觉。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痛苦,真实地纠缠在我的身上时,它只是真实的,不是审美的。也许一切都过去了,才会让人回头看时,有了一种欣赏和品味的心情。十年前的今天,也就是1996年3月31日的那场雪,时隔不久,我把它记在一首《鹊桥仙》里:“春归腊月,冬天犹在,飞雪除夕最好。春节雨水恰一时,且看它漫天雪闹。清明将至,如今又是,乍暖乍寒雪啸。天意任性又霜天,问谁早,人心不老。”
我还能拾起这样的心情吗?
我想起小的时候,喜欢踩雪。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是在听一种银铃发出的笑声。也许是这笑声让我陶醉,有时会忘掉周围的一切,没完没了地咯吱雪,让它笑个够。我也喜欢堆雪,但堆不出人样来。家乡的雪是散的,很难拢成团,跟沙子一样,攥不出多少水来。六角花瓣一样的雪花,一般会在一个温和的天气里见到,当然不是晴朗的。遇上刮风的日子,雪花就会变成雪针子,刺在脸上生疼生疼地,并不娇媚。我曾多次努力去数雪花的瓣儿,结果是徒劳的。它总是在眼前瞬间的美艳中融化于你的手心里,只留下一滴不起眼的泪。我想它的美是传奇的,那么它的泪是悲伤的吗?打雪仗的记忆是最深刻的,一群男生女生,互不相让,飞出去的雪疙瘩在空中呼啸着,在对方的身上“爆炸”。其实炸在身上并不痛,因为那雪疙瘩并不很结实。但是男生们乱叫,女生们尖叫,倒是这雪仗打得极其惨烈。滑进脖子里的雪末,禁不住爽就不见了,没入肌肤里,没入心情里,没入记忆里了。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在踩雪听笑,堆雪打闹了。我觉得我已经成为大人,需装模作样地生活了。把自家院里的雪铲到公巷子里,把墙角的雪扫出一条隔离带来,把屋顶的雪扫干净。我为我有这样的私心而满足。我担心踩雪的鞋子会弄脏妻子擦干净的地板,担心……我在担心中感受我的幸福。我以为我的生活里再也不需要雪了,就一点一点地把它扫掉扫干净。即便是飘雪的冬天,我也会把酒临窗很诗意地想起她,想起一些和她有关的东西来。“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即便是这样,也会有一场很大的雪在我的心中飘落,散发着梅的香味,让我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行走。我会与很多喜欢雪的古诗古文古人相遇,把酒谈雪,吟诗唱雪,起舞弄雪的。李隆基赋诗云:“触地银獐出,连山缟鹿见。月兔落高缯,星狼下急箭。”宋代诗人卢梅坡说:“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可是,又有谁能感觉到一场周天彻地的大雪,从远古一直飘到现在,从现在必将飘向未来呢?那就是飘落在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中的那场雪。那是一场有磁性,有灵性,更有神性的雪。一朵从天空飘来的雪花,创造出与天公比高的物象;一粒从人类文明史中滑落的文字,书写出古今世界风云的玉帛丹章。也就是那场雪,穿越时空走向永恒;我在那场雪中洗礼自己,洗礼人生,洗礼一切灾难,接受属于我们人类的福祉。我以很优雅的心情,一直给飘雪的日子留着位置。也一直有一扇窗户为飘雪的心情预备着。不管是浓春,盛夏,还是金秋与隆冬,我一直让一份清醒,一份清爽,一份清静等待着那一场雪的降临。今年年关前后也下了雪,与十年前很相似。无独有偶,我便把它珍藏在一个叫做“雨霖铃”的词牌里:“一行哀树,数枝蔫叶,久旱如许。村头狗懒羊瘦,丰年有几,看苍天雨。屡屡神仪,欲与汝风起云舞。怎耐这,缥缈山岚,辜负衷肠最谁苦。天人自古无绝处。更多情守岁偏飞羽,纷纷瑞雪飘乱,琼玉碎,柳飞残絮。妙手迎春,恰是除夕好景可取。且把进酒解千愁,丛绿殷勤聚。”
十年了,当这样的年景再次出现时,我怎么能优雅地把酒言愁呢?美国文艺美学家苏珊·朗格认为诗及一切艺术形式都是情感的符号,即便是诗中的意象也只能是艺术的形式,并不能当做证明。古人诗文中的雪能否当真,已没有考据的必要。只是这连年不见雨雪的日子,又怎能不让人焦心呢?
张家井,无论拉多少水,都要到下马关或马高庄几十里地,来回运费高达五六十块。我拖着泥鞋走在张家井,绊我的是脚下这禁不住晒的雪。我也许不再走进飘雪的诗里,但我会以诗志之、祭之。在我心中有一场雪从来就没有停过,她一直在下。她使我倍感愧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