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申孝思他乡卧病周敦礼苦口施方
诗曰:
风俗浇漓不见真,痴情错认本来身。【速寻天真。切莫错认。】
并无药饵堪医世,惟有儒冠更误人。【痛念世病。重责士习。】
须向是非端好恶,休从文字费精神。【拿文咬字。无关风化。】
立言岂在寻常外,殄佞除奸正大伦。【庸言正人。奸佞当惊。】
演义之书,立意原因化世。传奇之笔,措词更可惊心。故其中公私毕集,善恶攸分。借俚言道尽人情,凭天理指明物弊。或劝或惩,功同雅颂;为褒为贬,义比春秋。无奈观者不追其意,视为解闷之谈,以致忽其正而置若罔闻,淫于邪而手不释卷。不但无人向化,反令作者获愆,良可悲也!噫,余何人斯,敢作是说乎?然有见之不得不劝者,更有闻之不得不传者,又焉得不传之以代劝?
话说大清定鼎以后,传至二世圣祖即位。于康熙二年,江苏有一人,姓申名孝思。【孝思二字为通部主脑。】一生多善行。偶因遨游江湖,得至北直之天津府。不料日受跋涉之劳,风霜之苦,竟病于旅舍。举目无亲,甚属凄惨。幸店东有一时之好心,【总以常有为主。】将天津之周敦礼请来,与申孝思调治。周敦礼为人亦甚慷慨,不辞其劳,即同店东而来。到了病者屋中,申、周二人相见,自然有些周旋,不必细题。
及至将脉诊毕,周敦礼道:“先生的病固然是辛苦过度,亦是不善于自养。吾尝听得人说,病虽外至,亦多内招。凡言行不亏的人,大率病业稀少。先生撇家离业,无日不劳,东奔西跑,养从何来?不能自养,便是自轻其身,自轻其身,便是自轻其亲,【开孝端。】便不能不亏于言行。目下病到身上,岂不是自己所招么?我与先生初次相见,妄谈之极,庶勿见怪。”申孝思道:“余虽远游,亦是劝善访友,家中毫无挂念。父母皆去世,子已长成。当吾父母在世的时候,专心事奉,不敢少错。父母有疾,更不敢少离寸步。后不幸遭了父母大故,衣不解带,食不甘旨,三载有余。父母若在,焉能出来呢?先生所言,固然不错,无奈余非其人。”周敦礼一闻此言,不觉大笑道:“先生之言,无乃太过乎!就是真事,也不可自己夸口,岂不知善不知方为真么?【此乃对上乘人说。今之伐善者,多当未出口先其审诸。】况且者个孝顺莫非父母没后,就算完了不成?请问先生几时出来的?”申孝思道:“二年有余。”周敦礼道:“者二年中,当祭扫之期,先生也曾亲到么?那必然不能。既不能则有亏于孝。若是家中衣食不给,谋诸他方,或受皇家俸禄,为国尽忠。者个责备方可脱得。先生一非贫寒所致,二非官职所逼,各处奔波,不顾供献之仪。外行尚有所亏,又何必问及内省?据此一节,可想而知。我也是好说,其实行不及言。”申孝思听到者里,见他说的不错,也知自己说的太过,遂欣然道:“先生所言,诚足开吾茅塞。然吾业已如此,【便是认错者便不愧孝思二字】尚求垂方调治。倘蒙下顾,一朝见愈,不致遗身他方,吾固感戴不已。吾家里人们,亦必遥相拜祝。”周敦礼道:“先生病疵,非药可愈,急当悔过迁善,静养心神。若有不效,以吾为问。”
正说之间,听外面吵嚷。忽有一个少妇人,奔入室中,跪于周前。周敦礼忙道:“有甚么事?速速告我。若能托挟,必当尽力。”少妇人正欲开口,又突有一个男子,手持利刃赶到屋中,向少妇人头上斫来。斫的鲜血淋漓,仆倒于地。申孝思正在病中,安能受此惊吓?遂不觉失魂而亡。不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注解:
从古神圣,必先尊德以乐道。未有不闻道而成神圣者,亦未有不积德而得闻道者。何谓道?明性复初是也。何谓德?实行不亏是也。夫孝为百行原,人能将孝字做到是处,亦自无愧于神圣。然三代以上,教在君相。三代而后,教归师儒。职斯责者,必先实行而后文字,乃可化民成俗。庶少畔道悖德之人。一自教弟子者,但讲文字,不讲实行,所以小民不知何者为德,何者为道矣。
传云:
大清定鼎者道也。康熙三年,即三代后责备师儒,欲复见重熙累洽之盛也。惟师儒不先实行,必须有人焉。于流浪浮沉之中,埏然苏甦,洞悉本原,申明孝思,直指一上,天之津梁。故曰:“申孝思至天津也。”然苟生死葬祭,一有所亏,仍不得为孝子。顾非周旋中礼之人,必不能详明而指陈之。周敦礼行事不概见,观其斥孝思之自多其孝,殆人已兼成,求全责备,不使少有缺欠,以弥两间之憾者乎。呜呼!以人各自尽之孝字,不听诸师儒之教导,而仅明于医士之口,良可慨也!
理注:
言大清定鼎者,乃无极太极之理。二世三年者,两仪三才之妙。申孝思自江苏来,乃先天一灵,真气降于华池。所以有到天津,红桥大生店。大生店,养神聚气之所也。故大德曰生。至于有病,是先天将转后天,请周敦礼调治是敦请明师指教。言说非药能医,须得静养心神,自作主宰。内用克己复礼之功,外用施贫济世之念。至于敦理之责,答以劝善访友,家中毫无挂念,非大圣人无能到此地步。非是不知自重其身,实乃救世之心切,故有斯症,又贾尚德杀妻,此肝气发动,冲破先天。劈头一刀是乾爻崩断上爻,方成兑卦。人若有炼纯阳之刚,杀尽群阴,那有不立地成道者?至于申孝思吓死,是人初生之时,囫的一声落地,为先天气收,后天气结。周敦理扶起,半晌渐醒,是用周天复还天理之功也。儒云:天命之谓性,复矣,致中和,天地位焉。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佛经云:
身体及手足,净然安不动。
其心常胆怕,未曾有散乱。
金丹云:
开口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第二回智玉楼偶成绝句谢杏村巧断奇冤
上回说到,申孝思看见那女被那一男斫死,竟致惊吓而亡。周敦礼慌促之间,无所措手。店中伙计闻而拥入,方将那一男围在核心,夺过凶器。周敦礼遂将申孝思扶起,在他后心拍了几下,半晌渐甦,不在话下。
且说天津北仓有一人,姓智名玉楼,身列黉门,惟所行欠端,见其邻家之女,名唤宋种莲者涎之。【见色心涎已非士习况更有苟且之行者乎。】一日,宋种莲出阁,智玉楼闻知,竟作了两首诗,写成工楷。刚写上款,尚未自书其名,忽听有人叩门,【神乎鬼乎。】也未将诗收起,遂向门外去了。原是他的友人,约他闲游,亦就携手而去。而智玉楼生有一女,取名送兰。盖因生女之夜,其妇梦见老人捧到芝兰一盆,故以此名。配于红桥大生店之东人贾尚德为妻。者大生店便是申孝思所寓之处。送兰出阁,还不足一年,此时正住娘家。即于是日要回婆家去,临行之际,向其母要了点发杂色绒线,遂随手拿了玉楼诗纸包了绒线【神差鬼使。】夹在书本。【轻亵字纸,粗心极矣。】收拾完毕,辞母上车而回。来到婆家,问讯已毕,到了自己屋中。少坐片时,作了些针黹。其夫贾尚德因与申孝思请医而回,陪著周敦礼说了几句闲话,便向家中去了。见智氏回家,在屋中做活,遂信手翻看。绒线书中见一纸包,竟是八行书一张,上面字迹崭新,不觉用神看去,只见写的是:
春意温和去复来,桃花定是为谁开。
天台有路卿知否,不是刘郎不肯回。
怜卿非是望卿知,想到情深力不支。
收拾江南红豆子,从今不敢说相思。
【句虽佳而意不正,后面许多奇冤,皆伏机于此。凡为风雅唱和者,可不慎欤。】右粗成二绝,即呈种莲相知奁左
看到此处,便自言道:“谁叫种莲?”其妻无意之间,将种莲误听为送兰,遂答道:“那是我的小名,你问这个做么?”贾尚德闻言大怒,并未答言,竟向床头拿下防身宝剑,直向智氏斫来。【虽然卤莽,却是神差鬼使。】智氏将身闪开,舍命奔出,跑到店院,无可藏躲。听上房有人说话,遂跑到上房求人搭救,所以有跑求周敦礼一说。不料,其夫随后赶来,见智氏跪于周前,其怒倍加,以致刀不留情,斫智氏于地下。【其夫杀之,实其父杀之也。】店中人闻之,趋救不及,不得不守著贾尚德。叫人告诉地方,地方禀报县主。
且说者县主,系山东莱州人氏,姓卜名文卿,为官不甚精明。【不甚精明,何足为官。】当时闻禀,不得不到红桥验伤。勘验之际,见刀伤尚未入骨,或不致死,遂令人找了刀疮药,与智氏上了。又命店中熬了点米汤徐徐灌下。将贾尚德带上,问明案由。【果问明乎。】差人传智玉楼到案。
此时智玉楼与友人闲游,醉于酒馆,尚未回家。家中见了差役,得了凶信,各处找他不着。智玉楼之胞弟玉田遂随差赴县,见了县主。县主问道:“你是智玉楼么?”回道:“童生名唤玉田,玉楼是童生胞兄。”问道:“贾尚德之妻,可是你的侄女?”回道:“是。”问道:“他私通何人?【问的昏。】你知道不知道?”回道:“我侄女未出阁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况为人极其稳重,又不曾与三媒六婆说话。就是童生的门第,亦是最严,并无闲人敢入,焉有此事?你不问清,任口胡说,算的甚么父母官?可笑可笑!”【辨的痛快。】县主怒道:“你不说不知,擅敢顶撞,你大老爷苦无确证,焉得直言?现有奸夫诗句,落着淫女名字,拿去你看!”说罢,摔下堂来。智玉田亦拾起,见是玉楼笔迹。因自思道:“这又明辨不的,【是掩兄过,非蒙官聪。】如何是好?”遂回道:“写的是种莲,我侄女名唤送兰,误而至此,可恨可恨!亦难与尔昏官辨证,府里见面。”说罢起身便走。县主忙道:“你休要走,现有贾尚德为证。”贾尚德道:“智玉田不必刁词,这是你侄女亲口承当。你如不信,可去问他,他也不至于死了。”智玉田道:“他的名字,我岂不知,何待问他?你既说此,咱二人同去一问,量你也跑不了。”县主道:“你二人不必争吵,本县差人去问。倘若问明,尚有何说?”说罢,便叫差役问去。
差役到了店中,智氏才省人事,并不能言。差役问道:“你当家的问你的名了么?”【含糊问过。】智氏将头点了一点。【奇极冤极。】又问道:“那是你的名么?”【又含糊问过。】智氏又点了点头。【更奇极冤极。】差役回到衙中,见了县主,禀道:“小的问明,【未必罢。】上头写的是他名字。”县主闻言,将惊堂木连摔数下,高声喝道:“尔智玉田不认其非,大闹公堂,拉下去,重责八十。”责毕,智玉田高声道:“昏官无知,待吾本府鸣冤。”说罢,挺身便走。县主又叫差人,将智玉田拉回,一言不问,又打二百嘴掌,并令收禁。将贾尚德押在班房,退堂而去。
刚过屏门,又听得喊冤之声,回入公座,回道:“甚么人喊冤?”堂下跪下一个妇人,回道:“民妇冯田氏,有一子,名助善,【为四十七八九回伏线。】为非作歹,不在家中。回到家中,不是在他屋里笑谈,就是与民妇吵闹,忍耐多年,今百出无奈,不得不叩求大老爷严训。县主问道:“是你亲儿么?”回道:“是民妇前子。”县主道:“明明你有后母心肠,不是赶出在外,就是逼他钱财,以致尔不能应心,出此毒想。念尔是个妇人,姑不责你,下去罢!”说毕,便入后宅。此妇含羞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在堂前看断公案者,有一人,素与智玉田相识,见其被屈收禁,甚觉有气。想道:“人要朋友是做甚么的?我不与智二兄出力,焉鸣此冤?”一定是这个主意,遂直向府衙去了。到了府衙大堂,将堂鼓挝了数下,看堂人役,忙将挝鼓人带下。
且说者知府系安徽滁州人,姓谢号杏村,官讳春和。正直无私。听见鼓声,即刻升堂,命将告状人带上。问道:“你姓甚名谁?有何冤枉?”回道:“生员在本城居住,姓赵名守廉,因友人智玉田被屈在县,现已下狱,特此愿恩作主。”回道:“他胞兄智玉楼所生一女,配于红桥之贾尚德。贾尚德误鹿为马,将其女几乎斫死。县尊不究贾尚德,反将智玉田重责下狱。生员素与智玉田相厚,其人委属正直,不应遭此荼毒。代友鸣冤,敢触慈颜。”府主自思道:“朋友中有此等人,智玉田为人也就可想而知。况此案是非显然,倘不提审,恐或屈煞好人。”遂令公差到县,提智玉田一案。县主见府官提案,甚是纳闷,亦不得不将此案发去。
公差提到禀明府主。府主道:“将智玉田带上来。”公差带上智玉田,智玉田跪爬半步,哭道:“大老爷速与童生作主!”说着,呜咽难语。府主道:“不必如此,仔细说来。”智玉田定了片时,将已前之事,一一禀明。府主问道:“你哥哥呢?”回道:“闲游未回,即遭此事。”府主当令公差,去提智玉楼。命智玉田同赵守廉下去,姑候传审。分付已毕,打点退堂。
公差到了智家门首,恰遇智玉楼带酒回家,依然昏昏沉沉。【醉倒杏花天乎,到此春梦尚未醒耶。】及至公差呼出,一溜歪邪,随公差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