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表莫拿我,一路醉醺醺踏雪而归,在路上想道:“人多说偷风不偷雪,我老莫偏要与人拗一拗,在雪里玩耍一玩耍,使人猜不着。”于是走到一个大人爱门首,他就住了脚,立在屋檐下道:“待我进去,取些东西,散些与穷人用用。”正要从侧边矮屋檐边上屋,只听那矮屋里,有人咿咿唔唔的读书响。那门闼缝里,微微透出些火光来。莫拿我道:“且顿一顿,待这书呆子睡着,然后上去,觉稳些。”故此顿了好一回,那个读书的,越读得响了,喃喃的读个不住。莫拿我焦躁起来道:“待我叫他去睡了罢。”他在对门芦帘上,折了一茎芦柴管儿,悄悄对着门闼缝里火光,轻轻的吹去,那书灯儿竟吹灭了。那人抬起头来见灭了灯,道:“奇怪!又无甚大风,怎么灯儿无故灭了。”因叫道:“娘子,娘子,脚炉有火么?点上一个来。”那娘子床上翻身道:“脚炉冷了,半夜三更那里有火?这等寒天,不如睡了罢!”自喃喃的道:“读书,读书,转读转输,你读了书,睡一觉,也要商量个计策,措处措处盘缠,安家出外,一些也无,何苦读也。明日起来,朝饭米也还不知在那里?只是人如考了,二人去的监理,难道不要的戏仕,不转转为明,思王吴兄如此者何用?”那人听了,叹口气儿,将桌子一拍道:“娘子,我一转念头不要愁杀了,只因无可奈何,故夜将书为消愁之物耳。我夜间读书,抵日里工夫,日间只好在外边去借贷,你那里得知我借贷勤苦?昨日走到阿叔家去,开开口,阿婶就回我道:‘那里来银子借你。’我说当头也罢。他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那晓得我们当头俱在外边。我只得没瞅没睬的出来了。转身走到哥哥家里,哥哥见我去,不待我开口,先向我愁个不住。悉了一口,阿嫂道:‘留叔叔吃便饭。’哥哥眼丢一个眼色,阿嫂就转口道:‘饭便熟了,只是没甚东西吃。’我见了这般光景,又走了出来。复身转到丈人家里,只见丈人乱嚷乱罗,把阿舅打做一团,我走去反与他劝了好一回。原来店中结算帐目,折了本钱,道是阿舅偷去赌输了,活在家里淘气,我又不敢启齿了,只得与岳母说了些闲话,岳母见丈人打儿子,也不好留我,我又出来到一朋友家去,坐了半晌,身上又冷,吃了两盅热茶,天色晚了,然后归家。我想走了这几家,俱没有东西借我,如何到宗师那边去考?家中盘缠不要提起。”两人愁个不住。
莫拿我听的不耐烦,因叹道:“他是个读书人,原来受这样穷苦,可怜,可怜!即如此,我何不到在别处去,取些来资助他。”因转个念头,暗暗笑道:“眼前放着现成的银子,不去拿来助助他。专怪蔡拐子这个油嘴,得了这桩大财,香蹄子也不值得买一只来,请我一顿面,又要我取的鱼,我如今转去向他床里,取了他所藏的银子。要他要要,一则资助了穷秀才,也是为他做个好事;二则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于是将身转走,自见那雪儿下得越大了。正是:
他为孙匡勤夜读,还教正大访山阴。
却说莫拿我见行上雪深,他就把脚上蒲鞋倒着了,向着蔡家,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来。看他的门儿紧紧关着,遂把他空场里边,两间半窗屋儿,外面一扇门儿,里边就是他的卧房。后边又有两间小舍,一间是他厨灶,一间是他坑厕,开着一扇后门,通将去一小街儿的。莫拿我轻轻先开了他的篱笆,一步步到窗前,即将小锯子锯断了几窗儿的斗简,轻轻探下,将身钻入窗去。先将房门开了门,后把心依旧上好,然后脱了草鞋,口中做老鼠叫,一碌碌到床头顶上。周遭一摸,毫不见一些影儿。他暗笑道:“这臭贼,果然不说谎了,银子确确放在床里边。”又做老鼠相打,一骨碌碌下来静听。只闻得那蔡拐子吃得醉了,天色又冷,夫妻两个睡得鼻息如雷。莫拿我忙忙赤了脚,颠在床沿上,悄悄弯着腰,往里摸一摸,果然一包一包的排在褥子底里。莫拿我将手摸来,即塞在腰间搭膊里。是夜因雪大,雪光照着微有亮光,照见蔡拐子的老婆,睡在脚根头,臂上露出赤金镯儿,亮灿灿。莫拿我见了,道:“一发取他去,与我家老婆带带,作耍他。”即便轻轻将手去探他的。谁道一探,那婆子因酒不甚醉,便惊醒来。他见有人捏他臂膊,遂搭转手来,往床外一拉,拉着了莫拿我的脚,他随势一把捏住,口里喊道:“有贼,有贼!”蔡拐子在睡梦里听见,因哄道:“那个外路的贼,敢偷我的东西么?”犹半信不信的光景。那老婆道:“快起来,我捏住他的脚在这里。”谁知莫拿我的巧,他脚被这婆子捏住时,他却动也不动,将一只手,忙去轻轻捏住蔡拐子的脚。那婆子恶叫,蔡拐子起来,拐子醒来见自己的脚有手捏住,即便道:“啐!这是我的脚,放了让我起来。若是房的,御由你捏定,这好一回。”婆子听见即便放了莫拿我的脚,于是莫拿我慌忙放了蔡拐子的脚,即往床底下,悄悄伏着。只听得蔡拐子先将手去里床上一摸,即大惊道:“果然是贼,银子通去了。那里来人偷去也?”于是走出看他是何处进来,也不见一些影儿。走到门道,便道:“坏了!贼去了,门已开在这里。”即往后一看,只见一步一步,脚头印儿多向外的,对婆子道:“去了不远,我同你急依着脚印赶去,还赶得着的。”于是夫妻两人,心上着了急,风也似赶出门来。莫拿我于是听他两人出了门,即悄悄走向后门去,将石灰写道:“莫拿我在此一乐。”随跳过打墙,从小巷里一溜去了。正是:
积贼偷积贼,手段真难测。
失去大元宝,只因无肉吃。
却说蔡拐子夫妻两个赶了一回,出门后脚步乱横,没处追寻,只得转来道:“我慢慢问同伙的讨还你。”于是归家,点起火来。各处一照,照到后门墙上,只见墙上写着七个白字,蔡拐子看了,大笑起来:“原来就是老莫来耍的,果然好手段,我不如他了。自然还我的,且慢慢与他理会。”于是安心睡了,不题。
且说莫拿我拿了银子归家,睡了一觉,天明起来,即将三四包银子,插在腰里,一径走到那读书人家的门首。只见天色尚早,门儿还闭着,莫拿我将门敲着道:“在家么?”那人在被窝里,听见敲门,问道:“是那个?”莫拿我应道:“送盘缠的。”那人得了这句,忙披了衣服起来。开门,心上摸不着头路是谁家。那莫拿我听他开了门,即推门进去,将白银四包对桌子上一掷,道:“我送盘缠资助你的。”那人眼色朦朦,见了这些银子,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缘何多承你资助我?”老莫道:“我名儿叫做莫拿我。”那人惊又喜,方将要留住他,莫拿我往外就走,道:“我去也。银子尽着用。”于是即将他门反叩而去。那人扯也扯他不住,只得捧着银子,忙到房里报与妻子知道:“娘子,天下有此奇事,不知什么样人,叫做莫拿我,清早送我偌多银子,站也站不定就去了,口中说特来助我盘缠的。我想亲戚去恳求他,倘然回我,况面不相识之人,突然送来,今年有如此来头,决然中了。”于是夫妻两个整顿去考,欢喜得了不尽,日日交口称诵莫拿我不题。正是:
天下士,无不添锦上之花。
世间人,亦有送雪中之炭。
却说莫拿我回家去道:“我借了老蔡的银子,必得原物还他便好,不如我也到桃源县里,去取些来还他。”对妻子道:“我要出去两日,若蔡拐子来,你对他说偶有急用,借了你的银子,如今出去了。要银子,叫你急急到桃源县里来还你,不可迟误日期。”吩咐已定,即连夜到桃源县里来。
却说那知县正失了库银,出告示,挨图挨甲的,着捕人四面缉访。捕人三六九比的紧。告示上道:“如有知风来报者,赏银子十两。”莫拿我看了告示道:“我先去做个报人,骗他十两头来用用,再处。”于是见知县出堂,莫拿我即跪下道:“禀老爷,偷银贼,小的倒知些踪迹,特来报知。”知县大喜道:“你晓得在那里?”莫拿我道:“小的贩杂货的,到苏州阊门外寓所,有一个姓蔡的人,夜里将几个元宝来凿碎,小人在壁缝里张他,上面俱有字的。反回来知老爷失了库内银子,不是这个人,是那个?”知县听了,忙唤捕人,押你同去缉拿,莫拿我道:“老爷差了。若小人同了捕人去,那贼知觉就走了,如今小人先去勾搭他,然后捕人来打个照会,方拿得着。”知县道:“说得是。你既如此说,着捕人另走就是。”于是即叫库吏将五两银子,给与报人,路上盘费。莫拿我出县门,捕人问了着落,竟到苏州阊门外山塘跛店上,等老莫来行事。
谁知莫拿我别了捕人,将五两头插在腰里,悄悄走到寓所,安歇了一回,到夜深时候,即到县后扒上屋去,一路到县西库边,轻轻伏在库房屋檐上。往下一张,见四围俱是直楞楞,侧边一扇铁叶门,门上有两条封皮,一把尺许长的大铁锁,锁着库。门外一个铺,睡着两个人。原来失了库银,将库吏责治革役,新库吏看守。是夜,新库吏吃了夜膳,弄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门子睡着。那莫拿我轻轻将直楞錾断了一根,钻进去,取了几个元宝,却要出来,被那门子起来撒尿,只得悄悄伏着。门子撒了尿,钻入被中。那库吏睡中道:“我的肉,怎么屁股冻得冰冷。”把手搿着,即去弄他后庭。门子道:“我尽着你弄就是。明日要做一条红绉纱裤儿与我穿穿,可肯么?”库吏道:“王四官的肉儿,我怎不肯。”两个足耍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睡去。莫拿我道:“专怪他累我等这一回,略略奈何他一奈何。”将石灰写在壁上道:’莫拿我同王四官在此一乐。”写完,即轻轻钻出,上了屋,一溜烟去了。这个表过不题。
再说捕人忙往苏州阊门外,等莫拿我同去捉那姓蔡的。等了一日,竟不见来,即同当地捕人去访着蔡拐子住处。及至去捉他,走到他门首,只见一把锁儿锁着。问四边乡邻,俱道去了数日了。众人道:“那姓莫的为何哄我们?他自己竟不来。”当地捕人道:“可是莫拿我么?若是他,必又是耍你们哩。”众人道:“既如此,回去寻着他,在他身上要就是。”即星夜赶到桃源县里来。到进城门,只见张挂告示道:
正堂示:照得本县库吏某,惰误玩法,于几月几日失去库内银两,着捕人一面缉获。今几日,积贼莫拿我,串同门子王四,公然盗去库银若干两,王四已经监禁,限三日严拿莫拿我治罪正法。出首者倍赏,窝匿者同罪。须至示者。
捕人见了,吃了一惊道:“闻得莫拿我是个积贼,果然弄我们离了本地,倒在这里作孽。”事又凑巧,恰好捕人进城,那蔡拐子也到了,寻着拿我。因道:“老莫好耍!你要银子,不与我借,竟来自取,且拿得恁好干净,莫不枉叫你做阿哥。”莫拿我笑笑道:“你要银子,我有在这里,到寓所去还了你,是便是,又是你的罪名,我替你顶了。”蔡拐子道:“却是为何?”莫拿我如此这般述了一遍,道:“如今现有榜文拿我,你索性首了我,你倒干净些。”拐子道:“怎好出首你?”莫拿我道:“不妨。我自有个法儿,你不要管我。”两个手挽手,到了寓所,还他的银子,因同走到县前,蔡拐子果然扭着莫拿我嚷道:“他盗了库银,倒冤着我。”于是街上人拥了一堆。那捕人回来,刚到县前听见了,不由分说,一索通拿住去见官。
知县正坐晚堂,捕人禀道:“积贼莫拿我拿到。”知县大怒,喝道:“你这大胆奴才,自己盗库,反诬别人。”拐子道:“小人扭他来对证。”知县道:“蔡拐子赶出去,叫皂隶着实打。”莫拿我道:“容小人禀上老爷。库银一厘不失的,求老爷押小人去拿了来,然后领打。”知县喝道:“少不得死在后边,既如此,着捕人押去起赃。”捕人领命,那些拥了莫拿我,飞也似到他寓所去。只见莫拿我在卧榻底下,一包一包搬出,搬了两包,就拉手对捕人道:“我有句话与你们商量。我老莫左右坐监问罪,这银子尽数拿去,总不够赔偿。如今且得几包,送与列位作辛苦钱,我老莫拧着夹打罢了,列位以为何如?”众人想道:“也是句话。靠山吃山,总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于是各人插些在腰里,将剩下的并莫拿我,共带到县里,跪禀道:“赃已起在这里。”知县道:“拿上来。”捕人带上,知县道:“怎么只有这些。”捕人道:“小的因见少了,将他一吊,他说实实花费了。”知县大怒,喝叫:“莫拿我上来,夹起来。”莫拿我喊道:“青天爷爷,一些不少。”知县道:“刁奴才,还说不少!”莫拿我道:“其实捕人拿了些,所以少了,与小的不相干。”捕人听见,喊道:“老爷,听他说谎,小的们知法度的,库内银子,可是拿得的!”莫拿我道:“老爷若不信,当堂搜一搜便明白。”知县听了,目不转睛,即唤皂隶将捕人一搜,只见一个后生捕人,裆里落下一封来。那知县当堂转道:“料想打死这贼,不能赔偿补库,不若在这几个捕人身上,尚可协赔。”于是故意大怒道:“现拿了库银,在我面前调谎,与贼何异?一事虚,事事皆虚。我晓得都是你们通同盗库。”叫皂隶通夹起来。众捕人连叫冤枉,那些皂隶吆喝一声,上了夹棍,内中有个忍不过痛的,便道:“小的愿赔,望老爷开恩。”知县放了,画了供,即起一签,着差押出,限三日内变产完银。莫拿我监着,候完银日定夺。那些捕人,个个痛骂,个个要摆布杀他。莫拿我笑道:“平日将这些小贼索诈,今日还还愿,也不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