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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人与盐柱

方成第二次到雪城时正是半夜,一絮絮的薄雾把这座给他百味回忆的小城懒懒散散地笼罩了。汽车在雾里穿行,方成睁大了眼,想辨清窗外的景物。在离开美国的两年中,他在许多个深夜里释放出自己的灵魂,在这些七转八弯的街道上徘徊,瞩望。

他让出租车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老约翰的住宅前。老约翰在大学附近有许多房子出租,房子因为年久失修,价格比较便宜。被方成从睡梦中叫醒的老约翰嘟嘟囔囔地从密密麻麻地拴在一个大圆盘上的钥匙中翻找着。

老约翰替他打开了一幢房子的门。他惊讶地发现这正是两年前他和琴住过的,从前这里有十户人家。这种巧合使他的心跳加速了。踏上早已磨尽了油漆的楼梯时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老约翰打算租给他二层的房间,但他坚持要了在三层尽头的那间,尽管老约翰一再说那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一直也没有粉刷。

等房间里只剩下方成一个人时,他缓缓地坐到了斜放在房间中央的一个落满灰尘的床垫上。灯光有些昏暗,照着半遮半掩的陈旧的雕花窗板、散发着没落气息的欧洲风格的壁炉,以及萎倒在壁炉上的曾一度精致过的烛台。当年琴第一次看到这窗板、壁炉和烛台时,她惊奇而欢喜地叫出声来。

琴是那样的女人,她能从腐朽的东西中呼唤出浪漫来,这也是若干年前方成力排众议,与同窗七年的女友分手而娶了琴的原因之一。

地板上有小纸片零零散散地躺着。方成随手捡起了一片,那是一张购物单。从前他和琴也经常写这样的单子,他们希望把美元掰成人民币来用。这张单子上的笔迹既不是他的,也不是琴的。他知道这间房子换过主人了。

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蜷缩在床垫上睡了几个小时。早晨醒来后,立即到商店里买了电话,甚至都没太挑选样式和价格。尽管房客换了几批,这座房子的电话号码还是从前的那一个。很快电话接通了,他从文件包的夹层找出通讯录,决心立即给琴拨电话。他一再想,如果她现在的丈夫万老板接电话,他该说些什么,直到他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拨通了电话,他也没有想好。

电话铃震响之后,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美国女人平静而彬彬有礼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通的电话号码已不再使用。

方成撂下了电话。从他开始准备办签证的那天起,他就酝酿这次通话的内容,像一个并不具备表演天赋但非常刻苦的演员,他把台词背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演出被取消了。

方成四处打听琴的消息。有人说万老板的“银湖餐馆”因敌不过接连开张的廉价自助式中餐馆的冲击而倒闭。方成知道“银湖”是万老板半生的心血。万老板十四岁从香港到美国,在中餐馆苦熬苦做十几年,存下了一笔钱,终于开了一家自己的餐馆。“银湖”刚开张时着实热闹了一阵。方成陪琴第一次去打工时,万老板正春风得意。

那天万老板穿了一件朱红色的圆领衫,一块块的肌肉透过圆领衫突兀出来。他只看了琴一眼,就同意让琴来做女招待。但那一眼看得那么无忌,带着一种正处壮年的男人对女人的激赏。琴很紧张,她从来没做过女招待,以前只在方成工作的研究所做过所长秘书。

方成并不同意琴打工,可是琴说要赚些钱,给那时留在方成父母身边的女儿兰兰买一把上等的意大利小提琴。其实方成知道琴失掉了等待他去改变生活的耐心,她要自己去改变了。

琴说她没想到万老板那么宽容,还说他看上去精力好充沛。

现在方成想来,也许这之后的一切都是从她对万老板的第一印象中衍生出来的。

方成曾不止一次诅咒过“银湖”,但此刻他又惴惴了起来,以为自己的诅咒起了作用。

还有人告诉他,琴和万老板经常吵,起初只是在餐馆的储藏室里吵,后来就吵到厨房,甚至大堂。餐馆倒闭后万老板卖掉了房子,跑到加拿大去做工,似乎琴并没有一同去,她带着与万老板生的儿子去了宾州的什么地方,没给任何朋友留下地址。

这最后的消息使方成的心仿佛瞬间变成了挂炉里的烤鸭,被翻翻转转地灼烤了若干遍,所有的喜与忧都如错放了比例慢慢渗入表皮的佐料,混合成了一种怪异的滋味。

方成反复问自己,当琴怀抱着阿隆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兰兰?

方成上一次回国时,方成的父母牵着兰兰在机场接他。因为事先打过电话,父母有了心理准备,但母亲见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抹泪。不知真情的小兰兰在机场大厅汹涌的人潮中喊着妈妈,无论方成怎么拉都拉不住。兰兰奔跑的姿态像落入海中的一艘小船,而她身上的那件乳白的裙是一面忧郁的旗嬴弱地飘飘扬扬。

当小兰兰知道那架巨大的波音747飞机并没有载回她天天想念的妈妈时,她睁大了黑幽幽的眼睛,问方成:

“你把我妈妈丢在美国了?”语调中多了一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冷漠。

方成立誓要找回琴,他在美国的中文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示,标题是“寻找琴”:

“琴,我已来美。我们的女儿两个月后抵达。我的通信地址,办公室和住宅电话还和两年前一样。见报速与我联系。”

那些天方成困兽般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次次的电话铃响都使他重复希望与失望的顷刻转换。

琴的各式表情在他眼前像被计算机剪辑处理过的图像高频率地旋转着。

他第一次在所长办公室见到新来的秘书琴时,琴穿了一件浅紫的衬衣,领口露出白皙的颈,令他眼前倏然一亮。他从她手中接过一份报告,慌乱中竟触到了她软软的温滑的手指。她微羞着笑了。她的唇是薄薄的,狭长的,笑起来就弯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这道弧线划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所里包场看美国三十年代的影片《鸳梦重温》。当他找到座位时,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竟是一袭紫衣的琴。黑暗中他听见自己劲风吹过鼓浪屿般的呼吸,他不敢侧过头和她说话。他瞥见她的手放在扶手上,他的手开始躁动了,掌心很快渗出了汗。只要他伸出手,也许他的生活就完全改变了,他被这个念头震撼着,仿佛置身于一艘乘风破浪的船上,头晕目眩,却又兴奋无比。终于他伸出食指按住了她的手背,随后缓缓游动,游到她的掌心,她轻微颤栗了一下,慢慢合拢了手指。他的全部神经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自己的这根手指上,他抚触着她掌心上命运的纹痕。他用指尖亲吻的不只是她的手,还有她的唇,她的发,她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影片结束了,男女主角在乡间花满枝桠的树下重新相认,深情相拥。琴在流泪。

是哪一位诗人说过,爱人是一把好竖琴,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指把她弹响?

尽管父母,亲友对方成和他从前的女友分手施加了许多压力,他还是很快和琴结了婚。他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条浅紫的连衣裙和一条同样颜色的玛瑙项链,当她穿戴好和他走在都市繁华的街头时,她敛集了许多异性的目光。他拈起她的手,用指尖一下一下轻轻亲吻她的手心。她把唇贴在他的耳边,一缕柔柔的气息立即拂了过来,她说:“这世上有什么能使我们分开?”

日子平静和缓地流淌着。他们住在简陋的筒子楼里,在兰兰的清脆的哭声中开始每一个新的早晨。琴每月从为数不多的薪水中省出一点钱存入银行,准备将来替兰兰付学费。

那缕柔柔的气息似乎还在耳畔,而琴芳踪全无。

方成强迫自己收拢起精神。他和导师讨论课题,并迅速地确定了近期的专攻方向。他的导师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犹太人,对他十分器重。两年前因为导师的科研经费紧张,而琴又心有旁骛,他决心带琴脱离这个环境,但琴却选择了留下。万老板有一张大赦绿卡,琴和他结婚,顺理成章也可以得到绿卡。他心灰意冷地回了国。他希望旧日熟悉的生活是忘忧谷中的溪水,饮了就忘记了伤痛。

然而当他一个人一次次在黄昏时坐在他们曾共同生活了九年的小屋里,他再也等不到走廊里响起琴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富于节奏的声音;当他在观众廖廖的电影院里很容易地找到了他们当年坐过的位置,扶手上早已散尽了在记忆中抚慰他无数回的温热。在父母和女儿面前每每提起琴的名字他就齿冷,每每接受同事悲天悯人的眼光他就汗颜。

琴有如花的九年属于他。琴是失群的鸟,必将回归他的森林。

当他得知导师争取到了一笔可观的经费,他一刻都不能再等待,立即向研究所提交了申请。在捱过了一系列繁文缛节之后,他终于第二次以访问学者身份来美。

圣诞节前,方成母亲打来电话,说琴最近从纽约的一家银行给兰兰寄了一张支票。方成按照支票的地址查询,得知这家银行就在唐人街附近。

方成独自一个人开车到了纽约,他向唐人街的每一家店铺,餐馆打听。他在鱼贩们腥气熏天的身体间,在街旁架起的炒河粉的大铁锅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响声中,在厨师们挥斧砍肉舞起的旋风中穿来钻去。

他向形形色色的人问起琴。起初他还有些怯,说“琴”字时声音低低的,后来便越说越清晰,越说越响亮了。他相信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琴。

他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古希腊神话:

太阳神的儿子奥菲斯因为妻子去世而悲痛欲绝,追寻妻子一直到地狱中,冥王被他的诚心感动,使他的妻子复生,允许他把妻子带回人间。

方成似乎穿越时空的幽深的廊道,跟随奥菲斯沉重地踱下通向炼狱的每一道台阶。在鸱鵠的号呼和秃鹰的嘶叫中,他怀着执着的心寻觅那个他曾攒聚全部生命热情而给予的女人。

他相信冥王会再一次为一缕红尘情而震撼。

当他精疲力尽,跨进一家极不起眼的小餐馆准备吃晚饭时,他一眼就撞见了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在餐厅中央穿行的琴。

方成身体内聚集了两年的委屈和疲惫一起袭上来,他瘫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琴走到了他面前他才收拢起双腿,挺直了身子。琴没有惊奇万分,也没有泪流满面,只从狭长的双唇中吐出了一个字:“天”。

琴把长发剪短了,身体似乎比从前结实了许多。当她给他端来了米饭和炒菜时,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变粗了,可从前在电影院里他第一次触摸她的手指时的温软的感觉却顽强地从身体深处钻出来了,地下熔岩般地在周身翻滚荡动。

当餐馆里的客人几乎散尽的时候,琴又汗水淋漓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方成说:“跟我回家,好吗?”

餐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单调而不懈地滴答着。周围暗红色的八仙桌,墙边三角柜上供放的佛龛,墙上的灶爷的画像,以及画像两旁墨迹未干的春联合成了一种令人无法穿透的氛围。如果不是老板娘偶尔闯进来接听电话,操练一口洋经浜英语,方成真的以为自己是在福建的某一座老屋里。

沉默的一刻漫长得令方成无法呼吸。琴抿着唇,以标准的女招待的姿态站立着。

“再过半个月,兰兰就来了。”他又补充。

琴终于开口,琴说:“我必须带上阿隆。”

他立即点头。那一瞬间,即使琴要带上洪水猛兽,他也会答应。

琴和老板娘结算了工钱,退掉了住房,从一个专门看护小孩的福州老太那里抱回了阿隆。

当琴抱着阿隆坐进方成的汽车时,他立刻感到空间狭小了许多。阿隆这个一直在想象中存在的小小生命,一旦神形俱备地挤入他的生活空间,他的呼吸就紧张急促了。

阿隆长得太像万老板,尤其眼神。他们的眼神中都藏着挥使不完的精力。阿隆长大后也许会像万老板一样,朗朗地笑,不懈地奔走。方成知道万老板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朋友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是坐惯了实验室性格较安静的一群,习惯于默默咀嚼美好的事物,不善于无所顾忌地占有。而万老板的谈吐作为所造成的一切为我所有的声势使琴感到新鲜。

新鲜对女人是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

方成不知道万老板当初是怎样接近琴的。那时方成和琴还没有车,琴去打工要换三次公共汽车。有一次,琴在风雪中等车时,万老板开车经过,就让她搭车。后来他每天到家里来接她去做工。他开车从方成家开到餐馆要半小时,那么他和琴每天有一小时的时间单独相处。方成猜测最初两人自然要寻找话题,度过那种尚还陌生的尴尬阶段,以后似乎就容易多了。琴讲,万老板因为在美国境内流动做工,知道许多五花八门的笑话,关于亚洲人的,欧洲人的,美洲人的,许多笑话自然带了一点色情味道。方成知道这种笑话女人刚开始听总是难以接受,尤其像琴这样始终生活在比较素净环境中的女人,但渐渐地琴觉得其中的邪意滋味有些特别,她会面红耳赤,甚至隐约感到了一种冲动。

那时方成实在太忙了,他每天沉浸在自己的研究课题中。到了深夜他回到家见到琴时,两个人都累得懒得说话。琴最初开始打工时所经历的自尊的屈辱和身体的磨折他没能分担。当琴渐渐地熟悉了餐馆,参与了每天的生意,不由自主地也就参与了万老板的忧喜。环境有时会给人错觉的,也许琴觉得她和万老板的联系一天天紧密起来了,以至于无力挣脱。

当方成再次使琴坐在了自己身边时,他庆幸在唐山大地震般的令他肝肠欲碎的断裂之后,他还有机会重建家园。他尝试忘记万老板那双带点邪意的无忌的眼睛,但这种尝试一次次归于徒劳,因为阿隆生气勃勃地存在着,这种存在使他无法忘却经历过的断裂,使他从骨髓到皮肉都苦不堪言。

当他和怀抱着阿隆的琴回到家,他们在暗橙色的灯光下踏上窄窄的楼梯,他闻到了厨房里煎带鱼的香气,他仿佛牵引着琴从地狱的森冷回到了人间的温暖。

他们穿过邻人各色目光交织成的网篱,艰涩地走进了自己的小屋。方成不自然地和邻人打招呼。琴倒平静,她带着模糊的笑意对每个人点头,但他发现她的眼神那么空茫,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清任何一个人。

进了屋门,方成长舒了一口气,而偏偏这时,阿隆却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响亮,使阿隆感觉自己又被曝光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那天夜里,琴把阿隆安顿在他的小床上之后,就躺到了方成的身边。方成借着月光看到琴经过又一次生育而变得丰腴的身体在薄薄的被子下起起伏伏地横着。方成两年不曾接触过女人了。女人对于他,似乎有些像高中时的课本,从前是熟稔于心的,但因为荒疏已久,他反倒无从把握其中的内容了。

他慢慢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她圆滑的肩头,把头埋在了她的颈间,往日的激情似越过了堤岸的钱塘潮水奔涌了。但是在这潮水声中他还是清晰地分辨出了一个不协调音:那时阿隆的呼吸。他的手指突然僵硬了,他感觉它们在一根根地变冷。那曾使他和琴一同颤抖和焚烧的指尖的吻,他竟无力再给予了。

他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想起了万老板,想琴和万老板曾在怎样的激情荡漾之后留下了健壮的阿隆。他抽回了手,把头挪回到了自己的枕头上。

琴幽怨地望着天花板。琴的幽怨一天天漫延,以至于方成每天从学校回家时,在走廊里他就能从中国的,美国的,墨西哥的,印度的的各种食品气味中嗅到琴幽怨的气息。

在女儿兰兰到来之前,方成一家搬进了一幢簇新的公寓楼里。房间里散发着新鲜油漆的气味,新铺的地毯柔柔软软,墙壁像电影院里刚刚更换过的银幕。

兰兰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方成和琴一直聊到深夜。方成讲起关于兰兰的许多小事情,琴几次笑出声音来。琴笑起来仍和从前一样,脸上飞光流彩,唇间闪动着优美的弧线,使方成恍若回到从前。

第二天琴特地去美发厅修剪了头发,换上了新买的浅紫的恤衫。兰兰乘坐的飞机是在深夜到达,方成他们到机场时,大厅里只有廖廖几个接机的人。躺在儿童车里的阿隆很安静,琴却紧张,她不时地捋捋头发,理理衣服。飞机到了,肤色各异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大厅里出现了短促的喧闹。

兰兰终于出现了。兰兰穿了一套石磨蓝的牛仔装,背着自己的小提琴,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秀气。方成发现兰兰越来越像琴了。

兰兰发现了琴之后就站着不动了,琴也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怆然立着。方成觉得那一瞬太像话剧中间的静场,成千上万的观众屏住了呼吸,而他心跳如鼓。母女俩隔着几米的距离相互望着。琴还未启唇,眼泪先流了下来,很快就滴到衣服上,手背上,甚至儿童车的扶手上。兰兰却石破惊天地哭出声来,哭得投入而纵情,仿佛要把两年来被邻人和同学戳戳点点的屈辱用滂沱泪冲刷干净。她的哭声在大厅里盘旋出歌一般的回响。

方成把兰兰牵到琴面前。琴慢慢蹲下来,把脸贴在兰兰的小胸脯前,合上了眼睛,表情安甜得像一尊古希腊雕像,唯有脸上悬挂的泪珠显示着生命的活跃。兰兰止住了哭,伸出手搂住了琴的头,那一瞬倒仿佛兰兰是母亲,琴是女儿。

后来兰兰走到阿隆身边,摸了摸他的脸。阿隆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他们一起笑起来。琴的笑透过眼泪溢了出来。方成却笑得酸楚。

四口之家的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小兰兰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叽叽喳喳地讲一通学校里的新闻,琴是她忠实的听众,有时还认真地和她讨论。方成也喜欢听,但是很少插话。他常常一连几小时坐在电视前,盯着屏幕出神。他在没找到琴之前一再想,只要琴能重新回到他身边,他将和过去两年的生活云淡风轻地说再见。现在琴的一笑一颦确确实实在眼前了,他却被那段生活重重缠绕了。他总想弄明白为什么琴和万老板要分开,当初琴义无反顾地跟了万老板,而万老板对琴也很殷勤。也许因为时间久了,琴发现和万老板无话可说?也许万老板在餐馆倒闭后情绪很暴躁,琴无法忍受了?他竭力想把琴的经历在头脑中描绘完整,他不能容忍琴的生活中有他双眼辐射不到的空白。

这种空白使他无法宽舒自己的情绪,无法活得淋漓。

有一次在饭桌上,琴和兰兰正说笑,他突然问琴:“你说万老板现在在做什么?”

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只小心地望了一眼兰兰,就转过身给阿隆喂饭。

方成又后悔,有一点痛恨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在喜筵上吹奏哀乐的角色。可转念他又不无痛楚地假设,如果这世界上从不曾存在过万老板这个人……

阿隆一天天地成为他的心病。有时他进家门时看到琴和兰兰围着阿隆逗笑,他的脸色就不由得阴郁下来,他倒成了这个家庭的局外人。

他那么怀念和琴一起住筒子楼的日子,他们常常围着兰兰端详她眉眼间的变化。他们一切情感的源都在这唯一的小小生命中融会着,净化着,而他们心平如镜。

每当他要和琴亲近的时候,阿隆恰好总是哭起来。琴起床哄阿隆,喂他,给他唱歌。等他安静入睡了,方成却口干舌燥,心乱如麻。

方成瞒着琴和自己的留学加拿大的中学同学取得了联系,托他们打听万老板的行踪。过了几个月,他终于得到万老板的地址和电话。

那天晚上,他把一张窄窄的纸条递给琴:“这是万老板的电话。你可不可以打个电话给他,让他把阿隆带走?”

琴盯了他许久。他觉得琴眼中有一缕热气突然飘浮起来,接着远远地散去了。

“在这个家里,我和阿隆只能留下一个。如果你不打,明天晚上我打。”方成最后说。

琴闭紧了她狭长的唇。他发现她的唇间添了几道陌生的线条。琴的沉默是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缓慢地磨来磨去,而他的心那一刻如石。

第二天,方成从学校回到家,家里非常安静整齐。琴似乎刚刚做过一次彻底的清扫,厨房里弥漫着洗碗精的气味;她还淋浴过,浴室里留着他熟悉的“海飞丝”洗发精的香气。

方成突然发现墙上平素挂兰兰的小提琴的位置赫然空着,可当天兰兰并没有小提琴课。

他猛地拉开壁橱,琴和兰兰,阿隆的衣物全都不在了。他又疯狂地跑到停车场,琴开走了她一个月前买的那辆93年的本田车。

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停车场孤魂般地绕转,偶尔停下脚步,倾听邻人的窗口传出的凄婉的音乐。

停车场的尽头连着一座墓园。当他踏上墓园潮湿的台阶,仿佛又一次追随了太阳神的儿子奥菲斯的步伐。冥王嘱咐奥菲斯在没到阳间之前不能回头望自己的妻子,奥菲斯实在担忧,在半路上忍不住回了头,妻子转瞬间变成了盐柱。

真的一切都不可回首,无论背后是怎样的心爱。

半个月后,在海外的几家著名的中文报纸上同时出现了一则寻人启事:

寻找女儿兰兰

女儿兰兰,八岁。五月二日随母出走。杏眼,短发,唇左角有一黑痣。有知讯者请速与315——8023546方先生联系。

——1997年2月6-7日发表于《中央日报》国际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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