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多年来,梅建明一直在景州这幢老房子里生活。
老房子是单位分的福利房,梅建明在这里结婚生子。
他每天早晨七点三十分起床,然后上厕所,接下来,就开始刷牙洗脸,漱洗间和洗手间是在一起的,有时,妻子叶如影也正好在洗手间里方便,弄出很大的声响,梅建明就在外面,他们之间一点也没有了拘束和隐私。儿子在海南上大学,到了假期才回来。
洗漱完后,梅建明就开始下楼,梅建明是很少在家里吃早饭的,他在小街上吃,叶如影有时烧好了他也不吃,他只有在外吃早饭才有口味。小街上的早点大都是农村来的人做的,他们的卫生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时间长了,梅建明也就淡漠了。他和大家一样吃着,吃得饱饱的。
梅建明上班走的是一条老马路,过不了多久,就有工程车在马路上挖开一段,也不知道铺些什么东西在里面,然后封上,车子一碾,柏油路面又凹下去一个坑,再修补,路的两旁多是古旧的建筑物和高大的法国梧桐,梅建明骑着车子走在里面,仿佛不是走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而是走在中世纪的旧城里。
妻子叶如影每次出门前,仍是忘不了要化妆一下的,她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细细的描眉,抹口红,梳头,这是她自姑娘起就养成的习惯,一点都不能有丝毫马虎。虽然她每次从镜中看到的今天和昨天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年岁却是不饶人的,年轻时的姿色和青春正像笼子中的鸽子在一只只飞去,剩下的越来越少了,如果再不用心喂养,很快就会飞得干干净净。
梅建明在农村长大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当年,梅建明和城里姑娘叶如影结婚时,可给家里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了。因为,这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城里媳妇,不像现在,打工仔都能从城里要个老婆回家的。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孩子的笑脸和哭声给这个小家庭增添了新的生机和甜蜜。叶如影搂着孩子唱歌说话,虽然孩子不能回答她一句,但她好像面对的是上帝一样快乐。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梅建明厂里效益滑坡,叶如影下岗了。在一个个体老板那里打工,家里的收入一下子降下来,开始入不敷出。他们把一张张报纸看后再放到纸箱里,积存起来卖给收破烂的小贩,把买菜的塑料袋子晾干,下次再用,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在做姑娘时,叶如影想都没想过,但现在必须要面对了。
梅建明有时在外面应酬,看桌子上剩下的菜一筷子没动就丢下了,十分心疼,喊服务员打了包带回家来吃,这样带了几次后,有一天,叶如影对梅建明说,下次不要把剩菜带回来了。梅建明说,那有什么,这么好的菜,大家都没动的,丢了多可惜。叶如影生了气说,就是桌上剩了头牛,我们也不要。梅建明没想到眼前的妻子,虽然脸上已有了岁月的风尘,但她的心还在高傲着。
经过历练,等他们摸熟了生活的规律,具有了一个成熟的心态时,岁月已到了不惑之年,他们很难像过去一样从对方身上找到激情,只是偶尔照顾一下对方的身体。儿子是他们关系的唯一纽带,他们为儿子的学习、生活以及将来的前途而操心。
多少年来,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就像一架老马车总是跑在青石板的深深车辙里,吱吱呀呀的,既没法摆脱也照样前进。后来,他们的生活有了起色,但他们的感情却出现了危机。
今年入冬以来,连续刮着寒风,气温下降得很快,冷得使人两腿直颤。
这天中午,天空开始下雪了,雪花纷扬着,无边无际,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梅建明下班回来,叶如影还在家里看电视没有做饭,这使梅建明很不高兴,本来今天中午是有人请吃饭的,梅建明推了,因为叶如影在家里,他想回来和她一起吃,增加点家庭的气味,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梅建明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这是一本薄薄的书,买回已快一年了,但梅建明还没有看完。
叶如影知道梅建明不高兴了,她关了电视,开始做饭,饭用电饭煲煮,一会就开了,炒菜麻烦了点,叶如影草草地炒了两个菜,两个人面对面默默地吃着,梅建明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他把碗放到水池里放了点水泡着,叶如影吃饭慢点,她好久才吃好,她也把饭碗泡在水池子里。
午睡过后,梅建明到水池边洗脸,只见几个盆盆碗碗泡在水里,就来了气,这个女人越来越懒惰了,家里的灰尘也越来越多了。过去每次吃完饭都是梅建明洗碗,但今天梅建明有点不高兴,不就两个碗,伸手就洗了的,非要等我来洗吗?我就不信破不了这个规矩。他捡起一个碗叭地摔地上,清脆的响声使睡在床上的叶如影吃了一惊,她走到厨房一看是碗被梅建明摔了,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了起来,原来他们家用的碗是杂七杂八的,有大的,有小的,有粗瓷的还有精瓷的。有一次叶如影的妈妈来住时,说他们对生活一点品位没有,就从商场里买了这几个精瓷的碗很漂亮的,给他们用。如今她的母亲已经去世,这碗成了她对母亲最重要的怀念,现在,却被梅建明摔了一只,叶如影气愤地对梅建明说:“你是一个猪,你为什么要摔碗,我知道你这几天有毛病的,你要说清楚。”
梅建明说:“没有什么说清楚的,我不高兴,以后我们每次吃过饭就把碗扔了,省得洗了,就这样的。”
叶如影说:“原来洗个碗就有如此大的火气啊,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这是你背后冰山的一角,你当我不知道吗?”叶如影有点伤感,她不知道日子为什么会过到这种地步,许多旧事一下子浮上心头,她嘤嘤地抽泣起来。
梅建明冷笑着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叶如影说:“我已看透你了。”
梅建明有了一股莫名的火,他又走进橱房,拿了一只碗出来,当着叶如影的面砰地扔在地上,碗的碎片露出里面洁白的肌质来,细细的花纹断成了抽象的图案。叶如影像一只狮子一样扑上来,厮打起梅建明来,她的拳头朝他的身上头上不断地打来,梅建明没有还手,只是用手挡着,有时没挡住就打在身上。梅建明第一次看到,温柔的女人一旦变成了母老虎是多么地可怕,他终于抓住了她的双手,然后把她按坐在沙发上。
叶如影嘤嘤地哭泣着说:“你滚吧,这个日子没法过了,你不走我就走。”
“你认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了啊,我现在就走。”梅建明沉默了一会儿果断地说。
“你现在就走吧,我一时也不想见到你了。”叶如影尖叫着,把抱在怀中的一个抱枕砸向梅建明。
“我走,我马上就走,看谁是多余的。”梅建明恼怒地说,抱枕柔软地砸在梅建明的身上,弹了一下落在地板上。
梅建明站在客厅里粗重地呼吸着,既然话已说出口,就没有回头的了,他从包里拿出一摞钞票,大约一千多元吧,就出门了。叶如影也没有拦他。
梅建明走出屋外,心情才平静下来,冬天的晚上黑得早,此时天已傍晚,雪早就停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冷的空气使他胀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用手把凌乱的头发理了一下,再把凌乱的衣服拽拽,然后把手插在口袋里,在小街上盲目地走着。做小生意的人已开始收拾摊子,灯光从家家的窗户中透出来,照在雪地上,白花花地晃眼,有着浅浅的意境。他走过小街,来到马路上,马路上车水马龙,永远不会停滞似的,马路边有一个小商店,他想买一包烟抽,小商店的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烟,他不知道哪个适合自己,一包一包地问,老板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么熟悉的当地烟你都不知道价钱吗?还抽烟。梅建明说,是不知道的,我平时不抽烟。老板说,那今晚怎么想到要抽烟了?梅建明说,刚才和老婆吵了一架,心里难受。老板说,我给你推荐一种外地烟吧,这种烟平和,劲不大。
梅建明买了烟,边走边吸着,脚踏在积雪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到哪儿去呢?
梅建明在街头徘徊了好久,他不知道哪儿是他的落脚点,就像站在一块浮冰上,最后,他想到了格子。他找到马路边的一个IC卡电话,电话机上的玻璃罩子已被人打破了,电话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梅建明拿起话筒,把卡插进去,电话上的蓝色显示屏亮了起来,他轻轻地拨了格子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那边终于有了声音,这是格子的声音,梅建明的脑子一下子就明亮了,没有了夜色。梅建明说,我现在就要到你那儿去。
格子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梅建明说,不是,我马上就去买到你那儿的火车票。格子问为什么,梅建明在电话里向格子倾诉起他和叶如影的吵架来。
格子说,那你就来吧,明后天正好是双休天,我陪你玩玩。
梅建明放下电话,从马路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2
梅建明与格子的相识是在景州城的一家茶楼里。
茶楼的名字很好听,叫心太软小茶馆。
一个周末的下午,梅建明去的时候,茶楼里的人不多,他在二楼一个靠里的台子坐了下来,穿着蓝裙子的女服务员,马上泡上了一杯茶,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内洇出淡淡的轻轻的绿。硕大的玻璃窗外,是一条马路,听不到声音,只见车水马龙,如看美国大片,身旁的隔断是用铜条制成的,有藤有叶,高贵典雅。
一杯茶喝过后,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一位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轻声地对梅建明说:“先生,不好意思,有一位客人想和你调换一下位子,请我来和你商量。”梅建明一听就不高兴了,这人凭什么看中了就要得到,太自私了吧?他把腿跷起来说:“不换!”服务员仍微笑着耐心地说:“其实,大厅那边靠窗子的位子也是不错的,换一下也无妨。”梅建明说:“那你让他去坐就是了。”服务员还想说什么,梅建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我想安静一会儿,请不要再打扰。”服务员有点尴尬退开去了。
稍顷,走来了一位陌生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西服,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脚下一双高跟鞋,娉娉婷婷地站在梅建明的台前。她脸涨得通红地说:“先生,是我想和你换位子的,大概过于冒昧,使你生气了,请你原谅。”她的气质很好,说话时身子稍弯着,显得彬彬有礼。梅建明看了她一眼,一股青春的气息迎面扑来,使他感觉犹如掠过一缕清爽的微风。
梅建明态度缓和下来,表示有什么事她可以坐下来说。女子没有坐,她轻声地解释,她和男朋友每到周末都来这个位子上喝茶,几年了,一直这样坚持着,这个位子已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今天,她来晚了。最后,她说如果他愿意换位子的话,她可以对他做出一点什么补偿。
她的叙说很诚恳,梅建明愣住了,没想到,他竟然坐在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上。那是一种很具有感染性的美好的情境,他的心立刻被打动了,什么要求也没提,就起身把这个位子让给了她,调换到另一边靠窗的台子坐去了。
然而这个下午,梅建明内心的静谧却给搅动了,陌生女子和她男友的爱情故事像一束发自恒星的光芒,温柔而明亮,梅建明越琢磨就越格外地羡慕那两个人,特别是尚未出场的陌生男子。那家伙,能得到这个女孩子的爱真是一个幸运儿了。喝一会儿茶,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向那边的台子睃一下。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梅建明开始有些不自在了,怎么那边仍然是她一个人?自己该不是给绕进一个动人的谎言里去了吧?见鬼……疑团升起,有一丝愠恼使他站了起来。
他走过去,那女青年没有注意到他,依旧沉静在遐想之中。梅建明凝眸一眼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她这时才抬起头来,有点愣怔的样子。梅建明似笑非笑地说,你的那个男朋友怎么还不来?
女青年仿佛一时反应不过来,梅建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好像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啊了一声,站起请他坐。梅建明毫不客气地就一屁股坐下,心想,今天我本来就应该是这个位子的主人。
于是这天下午,梅建明得知了那个爱情故事的结局:女青年的男朋友永远不会再来了,他已在一个多月前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次她是来怀念他的。
女青年叫格子。
格子是大学毕业生,她的男朋友叫来好,是一个普通的驾驶员,像所有女大学生与男驾驶员的爱情都容易受到女方家庭的坚决反对一样,格子与来好也遭遇了同类的麻烦。2004年春天,他俩一起从庐城乘火车来到景州,既是怀着对爱的追求携手来这里创业,也是为了躲避家庭的压力,来构筑两人空间的小巢。
他们在城郊结合处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开始的一段时间,他们天天翻看当地晚报的招聘广告,去人才市场赶招聘会,在这间简陋的民房里歇息疲惫的身体,用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每次来好说对不起格子,让她跟着自己受罪时,格子就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
不久,两人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来好在一家出租车公司开出租车,格子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经济宽松了一点儿后,两人到城里租了一个套房住,房子不大,但有两扇比较大的玻璃窗,太阳会透过薄薄的窗帘把整个房间照亮,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简陋住室里,他们的幸福和希望仿佛也就被照亮了。
小区里有一条小街,他们喜欢到小街上去吃油炸臭干子。炸臭干子的是一个小女孩,不大,戴着一副眼镜,白白的面庞,脑后扎着一根马尾巴,她坐在一口黑的铁锅前,把一块一块臭干子放到沸腾的油锅里去炸,然后再捞出来一块块地码在锅沿的铁丝罩子上。格子说,真的不敢想像这么水灵的小姑娘炸臭干子,慢慢地炸成一个老太婆的样子。来好就说,说不定到那时候,她炸的臭干子一不留神成了名牌,小姑娘就是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了。
格子喜欢看书,他们就去花冲公园淘旧书,这个公园不大,在城的东门,每个星期,来自各地的旧书贩子就聚集在这里,像一个大农贸市场。格子在这里淘了不少想买而没有买到的书,如《小银和我》、《月亮和六便士》、《米沃什词典》等,每次淘到一本中意的书,格子就躺在床上看,就像一口气吃了新出炉的面包,这个时候,来好就在家做饭,饭做好才喊格子起来去吃。
每到周末,两人就到一家心太软的小茶馆去喝喝茶,茶馆里的消费好便宜,一壶水才五元钱,能够喝半天工夫,有时格子都觉得不好意思,这个老板能赚到钱吗?每次来,他们都坐在同一个座位上,有一次,他们来时,这个位子又空着,俩人不约而同地走过去,格子对来好说,你注意到了没有,我们每次来,都坐在这个位子上。来好想了一下,还真是这样的,就说,那我们换一个位子吧。不换,格子坐了下去说,我们给这个位子起个名字吧,叫蓝色玫瑰。来好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格子说,玫瑰象征爱情,而玫瑰里又以蓝色为最珍贵。来好愉快地说,好好好。
他们还喜欢逛淮河路步行街,爬城市不远处的大蜀山,去吃红通通的油炸大龙虾。
那天下午,来好去接车,临走时,格子见他的头发是乱的,就拿了一把梳子,给他梳顺了,格子转身去放梳子,还想把他的衣服抻抻,来好顺手把门带上就走了。
梅建明认真地听着眼前这个女子的诉说,茶楼里很安静,即使有着轻轻的音乐,那也是像雾一样低低地游走,而不是从高处跌落,偶尔有人来往着,与这个小小的空间已经有了恍若隔世的距离。服务生过来给他们轻轻地续上水,水汽在纯净的玻璃杯口凝起一圈细细的水珠。
格子的口气越来越沉重起来:
那天下午,天上飘着细雨,来好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后,突然有人打来电话,要她马上去市二院。医院?为什么要她快去医院,她一听心里就怦怦地敲起了鼓,浑身都有些发软了,慌得丢下手上的事就打的赶了过去,迈进病房她看到来好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带,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原来,两个歹徒乘上了来好的车子,为了抢钱,他们捅了来好十几刀。
大白天对出租车实行抢劫,并凶残地杀害了驾驶员,这起恶性案件成了市公安局的挂牌大案,歹徒很快被逮到了,但来好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在那个飘着细雨的午后突然结束了。
格子回到家里,看着来好走后所留下的残景,再一次夺眶而下,她不敢去触碰家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她愿每一样东西都保留着来好的温暖而不要散去。
“现在,这个城市已不再适合我,它有太多来好的影子。”格子抬起手拢了一把刘海,忧伤地说。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茶楼里的灯光照得使人感觉不到夜晚的来临,但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马路上的路灯和霓虹都亮起来了。格子的手柔软纤细,梅建明很想拍拍它以表达一下安慰和关切,但胳膊伸出去半途却拐了弯——拿起水瓶为她续了一次水。他不知如何劝说眼前这个伤感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同今晚的夜色一样也洇上了沉重,想了想,他在一张纸上写下联系方式递给格子,真诚地说,我们相识了就是朋友,如果信得过我,今后你在这个城里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会尽自己的可能给你帮点忙。
格子也给他留下了电话,按讲,第一次相识的人,总是不可避免要有些设防的,而她却完全地信任他了。后来格子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出门时,梅建明给格子拦了一辆出租车,并从车窗里给了格子一张十元钞票,格子不要,把钱从车窗里朝外推,被梅建明拦了。他看着车子载着格子消失在夜色里,感到奇怪,怎么想起来要帮她付打的费?一般来说,只有稔熟到什么都不计较的朋友之间才会这样做。
梅建明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回家,路上行人匆匆,裹着夜的影子,走到楼下,他抬头看了一下自家的窗口,屋里还亮着灯,打开家门,妻子叶如影斜躺在沙发上看书,梅建明打了一声招呼,叶如影没有作声,只是懒懒地伸了一下腰表示应答。
不久,梅建明又与格子见了第二次面,那天是梅建明约的格子,他觉得格子一个人在景州实不容易,而且还遇到了这么伤心的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想请她喊喊茶,算是一个地主的爱心吧。
格子爽快地答应了,他们选择在环城公园里的一条大木船改成的茶吧里喝茶。
格子还没来到,梅建明已在那里等她了,终于梅建明瞅着格子的身影从一片蓊郁的树丛后走了过来,梅建明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格子上到船上来到他的面前坐下来,带着一身清风的气息。梅建明看出她是经过打扮的了,起初她还有点拘束,但随着话题的展开,他们有了笑声。他们说着没有边际的话,船的外边就是广阔的水面,上面还游荡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水是清的,有着天空一样的深度。梅建明谈着谈着就不由和她谈起了自己的生活状态。格子笑了说,我不知道你们的爱情最终会堕落成这个样子。梅建明觉得堕落的字眼用得不好,应当说是萎缩吧,萎缩也不准确。两人就笑了。
他们慢慢地说着,梅建明小心地说着一些愉快的话题,生怕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痕,梅建明问格子有没有困难要帮助,格子说目前还没有,如果有了肯定会找你的。她感到眼前的梅建明是可以信赖的,虽然风尘在他的脸上呈现着,但他的眼里没有一丝让人不安的东西。
这样,他们开始了正常的交往。他们时常相约到外面喝喝茶,谈谈生活中的一些问题,或朋友聚会,相互邀着吃顿饭。
格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起来了。梅建明枯燥的心田仿佛也有了滋润,生活比过去也有了意义,他时常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朝这个城里鳞次栉比的楼房遥望,他感到这个城里一定隐藏着一个秘境,那是什么呢?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格子。
有一次,梅建明要去外地开会,格子知道了,正好也放假,想出去散散心,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梅建明爽快地答应了。
他和格子上了火车,但由于车票买得晚,是无座的,车上的人多得没地方站脚,可以依靠的椅子横头都成了争夺的位置,梅建明看到格子站着就不好意思,他与别人商量,让格子与三个打工的青年挤坐在了一起,虽然只是一点小小的空余,但能让格子坐下来了。
梅建明就站在她的身旁,他看着格子,粉白的皮肤,翘翘的鼻子,眉是剃了的,用眉笔画着细细的眉线,她应当是一个享受生活的人,但生活却给了她莫大的磨难。梅建明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看着格子,梅建明看着看着酸意和爱意交织着涌了上来。
会议按正常接待,梅建明和男性同住,格子和女性同住,第二天会议就结束了,梅建明就带着格子出去玩,格子开心极了,夜晚清爽的风吹在她的笑脸上,在高楼的霓虹灯映照下,十分地迷人和优美。住宿时,梅建明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格子也没有异议,夜里,两个人各睡在一张床上,梅建明望着对面床上的格子,白色的被单里,她像一只小羚羊一样蜷曲着身子,平静安稳,没有一点疑虑。梅建明的阴部开始勃起,他想这个时候他要上去,她会不会拒绝呢?梅建明有了冲动,但理智又压住了冲动,他觉得,虽然这次他带格子一道出来玩,现在又住在同一间房子里,但只要他们不发生越轨的行为,就是正常的友谊,说起来没有人相信,但天知地知就行了,良心上对得起叶如影就行了。梅建明悄悄地下了床,关了门来到宾馆的外面,外面夜色正深,马路上虽然安静了下来,但还能看到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三两个人匆匆赶路的身影。梅建明走到一处草坪前,他围着草坪跑了起来,身上渐渐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身体也感到轻松许多。他重新走回宾馆,轻轻开了门,到卫生间冲洗了一下身体。
响声惊动了格子,格子在床上轻轻地翻了一下身,但她又睡过去了,并且打起了轻轻的酣声,一天的游玩她太疲劳了。
两人睡了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两人都开始起床洗漱,梅建明说,格子昨晚睡得咋样?格子说好啊,你也睡得好吗?格子昨夜已做好了梅建明来袭击她的准备,但他为什么没有呢?梅建明说,我睡得不好,我夜里出去锻炼了,你知道不。格子说,不知道,我睡得太沉了。梅建明说,小妹妹你胆子也太大了,以后和别人在一起不能睡得这么沉。这下子格子懂了,她好想拥抱住他,但她没有。格子开玩笑地说,通过验收,你做我的大哥哥合格。梅建明说,我也只能做你的大哥哥的,因为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你的未来还长着哩。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景州城。梅建明一脚踏进家门,见到叶如影时,这一刻,他为自己能战胜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妻子的事而欣慰。
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有一天,梅建明接到了格子的一个电话说:“我走了。”
梅建明吃了一惊,怎么这样突然。
格子说,我要回到老家去,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在景州,你伴我度过了最痛苦的日子,我应当要给你打声招呼的。
梅建明心里也咯噔一下,格子不知道她也是陪伴他度过了许多寂寞的日子,他说,我马上到车站来送你。
格子说,不用了,火车就要开了,我已坐在车上了。
格子走了,梅建明很快就回到了往日的生活状态。半年过去了,格子已在梅建明的心里渐渐淡忘,有一天,梅建明收到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格子发来的,他的心中一阵欢喜。
“早晨好!”
面对遥远的距离,他们每天用手机相互发个短信问候,格子非常喜欢这种无声的语言。梅建明还了解到,格子回到庐州后,在一家报社上班,但和父母的关系还是没有融洽,她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
有一次,格子发来短信说她和朋友们一起到山区里去旅游了,梅建明问:“好玩不好玩?开心吗?”
“我们在河滩里捡石头玩呢!”格子回信说。
“帮我捡一个像你的石头。”梅建明说。
“这样的石头应该由你来捡。”格子说。
“那你就捡一个像我的石头吧。”梅建明说,格子听得无限欢喜。
有时寂寞时,梅建明就想和格子说几句话:“你好,说说话吧!”
“好吧,我正躺着,外面下着小雨。”格子说,而此刻梅建明这儿还是艳阳天哩。
“我要把你带走。”梅建明逗她说。
“去哪儿呢?怎么生活呀?”格子问。
“去哪儿都行,吃饱肚子没问题。养一群鸡猪鸭子,再养一个儿子。”梅建明说。
这虽然只是一个玩笑,但多么幸福。幸福可能就在假想里,不需两个生命的结合。
有时梅建明想,我这样做是不是背叛了叶如影,但他认为这不过是千里之外的一场游戏,给自己心灵上疲倦的叶子洒点水而已,格子还年轻,他从来对格子没有过非分之想,这大概就是现代人的私人空间了,这样梅建明的心里便坦然了许多。
现在,当梅建明登上北去列车的那一刻,他看着车窗外万家灯火由慢变快而疾速闪过时,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我走了。他松开了衣领上的一个扣子。
3
梅建明乘了一夜一天的火车,傍晚到达庐城的。
梅建明下了火车第一脚踏上这片陌生城市的土地,他的心头似乎就颤抖了一下。这片土地,因为有了格子,他才在地图上注意过,他才有了美好的想象,今天终于踏上了。走出出站口时,嗖嗖的冷风迎面扑来,梅建明抖擞了一下精神。在广场上,梅建明终于看到来接站的格子了,格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梅建明快步走近她,格子也同时看见了她,她取下口罩,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梅建明摸摸她的头问,想我了吗?格子点点头说,是的。梅建明想俯下身子亲吻她一下,但又没有。在朦胧的灯光下,他凝视了一会儿格子,两年没见,格子还显得年轻了,她的头发染了眼下流行的淡黄色,她的双眼更多了一层神韵。梅建明说,这次我是避难来了。格子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就安慰他说,这次我们好好玩,不谈家事啊。梅建明点了点头。他们打了出租车来到宾馆住下,并约定好了明天吃过早饭去看王子城古城。
安排好梅建明后,格子就要回家了,梅建明要留她,格子没有愿意。梅建明说:“过去我们不有过同居吗,还有什么拘束的。”格子说:“哎呀,我相信你,但这是在我家里的地方,我要保持一个女人的味道。”梅建明开玩笑地说:“我现在已不是过去了,这次我们要睡在一起,我肯定会管不住自己了。”格子羞涩地笑笑说:“不允许你变坏哟。”梅建明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提出要求了。格子临走时嘱他,睡觉时要关好门,掖好被子等等,梅建明起身要送她,被她拒绝了,格子的身影像小狐一样消失在夜色中,梅建明坐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但看不下去,宾馆的空气里还留着格子的味道。后来,他就关了电视,躺在了床上,一路的风尘裹着疲倦袭来,他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次日凌晨,梅建明还在梦中就被床头的电话吵醒了,他拿起来一听,是格子的声音。格子在电话中说,宾馆的门还没有开,她站在宾馆的门外,进不来。
想不到格子这个时候就来了,梅建明感动起来。这么冷的天,格子站在外面,别冻坏了。梅建明赶紧找来宾馆的服务卡,找到总台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总台的一个女服务员接的电话,她大概也在熟睡中,从电话里听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她问啥事。梅建明说,我是你们这里的顾客,有一个朋友来看我,在门外进不来了,请你开一下门。
打完电话,梅建明起来把房子里的所有灯都打开了,光线一下子融化了房内的夜色,房间在明亮中变得没有一点阴影。梅建明穿了衣服躺在床上,等着格子的到来,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梅建明下去开了门,格子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格子对梅建明笑着,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甜意,像涟漪在水面上荡开去。梅建明问,冻坏了吧。格子把外套脱下说,没啥,我在家里睡不着了。梅建明上去紧紧地拥抱住她,两人兴奋地躺到了床上。
梅建明躺在格子的怀里,格子轻轻地抚着梅建明的脸,喃喃地自语着:“就跟做梦一样,就跟做梦一样。”梅建明睁开了眼,看了一下格子的神迷,又甜蜜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格子一看手机,已是早晨6点多了,想着还要去旅游,俩人赶忙准备出门,去宾馆餐厅吃早饭。
宾馆的院子里停了不少小车子,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车盖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空气在寒冷中有着刺人的清凉。这是北方的天气。梅建明抬起头来,向两边看看,宾馆的院墙外,是几幢高高的楼房,有的窗户头上有着一个小小的圆孔,向外散发着袅袅的热气,这是人家在取暖,在南方是没有的,是给梅建明带来的第一眼陌生感。走路时,皮鞋踩在冷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像踏在铁板上一样。
格子走在梅建明的身旁,她穿着红色的羽绒袄,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身姿优雅。格子忽然走开了几步,对梅建明说:“我不认识你了,我看你怎么这么陌生了。”
格子的话,让梅建明吃了一惊,他站了下来,这一切的发生确实都是第一次,但梅建明心里是真诚的啊,格子这样说背后隐藏着什么呢?梅建明不免十分尴尬起来。
格子见梅建明不走了,也不好意思起来,她走过来拉着梅建明的胳膊说,我不是恶意的,我真的就有了这样奇怪的感觉,你不要计较。格子抬起头来望着他,她的头发向后披下去,脸上的笑意无遮无拦了。
梅建明说,女孩子的感觉就是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格子说,那你是什么感觉呢?
梅建明说,我跟你不一样,虽然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但我一点没有陌生感。
格子说,真的吗?
他们笑着走着,来到餐厅里。
餐厅里已经有好多人在吃早饭了,他们来得晚了一点,俩人找了一个桌子坐下来。
格子让梅建明坐着,她很快地盛来了豆浆、鸡蛋、包子、糕点和一些小菜等等放在他的面前,格子的细心与体贴,让梅建明的心头一下子温暖起来,刚才带来的不快已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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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建明走后,叶如影听到他的脚步在楼梯里消失,才把门关上了。
她到厨房把碗的碎片慢慢地扫进簸箕里,碎片相碰时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响声,叶如影把现场打扫干净,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现在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好久没有享受到一个人空间的自由与安静,一下子感到生活有了新的气息,她首先倒床睡了起来,醒来也不想起床,被子的温暖让她感到身体里的绵软和时光的无影无踪,到了夜里,肚子里有了饥饿感,她起来从橱子里拿了饼干大口大口地嚼了一气,然后又钻进被窝里了,与梅建明吵架的事也渐渐淡去了。
第二天,叶如影醒来很晚,她看表时,已是上午的九点了,她惊讶自己这次怎么这样能睡,过去要是昨夜睡得早今天醒来也一定是早的,她在床头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一面小镜子照了一下,镜子里的面容有了松松的皱纹,她用手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心里涌起了一丝惆怅。想起昨天与梅建明的吵架,外面的天那样的冷,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她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是双休天,叶如影也懒得下楼,她起床弄了点吃的,就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电视台里的节目很丰富,叶如影看得很入迷。到了晚上,她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外面虽然是寒冷的,但雪后的天空是干净的,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到她的身上。这吸引了叶如影的兴趣,她仰望着窗外,对面的楼房透着一层一层的灯火,每一个窗口下的灯火都洇着家的温暖,叶如影感到从外到内都有了轻松,仿佛一只手在按摩着,月亮在高处,叶如影在低处,她的目光把距离消融了,仿佛低处与高处都在一条水平线上。月光把地上的积雪映得更加的洁白了,叶如影想起年轻的时候,大概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她身边的女孩子还在热衷于红色和花色的衣服的时候,她却疯狂地喜欢上了白色,她买的衣服很多都是白色的,她觉得青春是最适合配白色的了,仿佛这白色把青春也照出身影来了,白色是一种母性的颜色,在它的颜色上面诞生出许多缤纷的色彩来,使世界更加丰富起来。如果没有了白色许多东西就被埋没了。后来,她听老人们说,要想俏一身孝,她想自己真的很美吗,她还真的不是为了追求俏哩。
叶如影最喜欢的唐诗也是写雪的,如“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叶如影总感到现在的雪没有古人的雪有意境了。有一年冬天,为了看雪,她从天气预报里知道第二天有雪时,提前一天就乘车到了乡下,第二天雪真的从天而降,她打着伞,在雪中漫步,看着雪慢慢地把村庄覆盖起来,原野一望无垠,她感到乡村的雪和城里的雪有着区别,城里雪是窄小的,被楼房一块块地切开了,像菜市场上卖的豆腐干,而乡村的雪却是大气的,让人有想飞升起来的感觉。那天她回来后就写了几篇关于雪的散文:“什么东西从天空落下,能如此的轻柔无声?是谁具有如此大的能量,制造出这么庞大的洁白,覆盖人间?”她甚至联想到爱情:“如果爱我,就选择在这雪地吧,你从远方走来,身后刻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生只唯此一行。”那时候的年龄多于幻想,追求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