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时节,大舅决定去讨饭。这个念头一出来,大舅自己也惊了一下,这在村子里从没有过的事,传出去,会丢祖宗八代的脸,几个孩子还想讲人(找对象)吗?
这些天大舅妈看大舅心事重重的,就问大舅有什么心事。大舅笑笑说,没事。没事,你老犯呆干啥?大舅妈问。大舅就赶忙做事了,说,想着家里揭不开锅哩,还能想啥。大舅妈一听也没了主意,跟着叹息了一声。
这几天大舅反复在心里思考着讨饭的事,考虑来考虑去,所有的法子都想过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脸面事小,饿死事大,不能看着一家人挨饿。
这天夜里,大舅决定把讨饭的事与大舅妈商量一下。几个孩子都上床睡觉了,大舅关了房门,两个人在床上各倚着墙壁,大舅嗫嚅了几下,终于说出来了。大舅妈一听,把被子从腿上一揭,恼怒地说,讨饭?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哩!大舅知道大舅妈会生气,但大舅不生气,他把被子拉回来,又盖到大舅妈的身上,心平气和地说,我怎能不怕丢人呢?但没法子啊,你看几个孩子,就像小燕子一样,每天张着口,要饭吃,怎么办呢?这叫逼上梁山啊。大舅妈说,你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和你一起去丢人现眼。大舅伸出手,扶了大舅妈的腿说,你又瘦了。我一个瞎子怎么走,你要给我领路啊。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丢啥人,现啥眼,又不是抢人偷人的。你把我领到人家门口一站,你就到一边去,我来讨,行不?
两人沉默了许久,倒头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大舅早早就挨了大舅妈一脚,大舅哎呀了一声。其实大舅妈一夜都没有睡觉,她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决定和大舅走一趟。大舅一听高兴了。
把家里的事安排好,第三天,鸡叫头遍,大舅妈就和大舅上路了。大舅妈在前面拉着大舅,大舅跟在后面,一根棍子连接着两个单薄的身影,走在熹微的晨光里。这是大舅头一次出门讨饭,大舅的心里既激动又紧张,要是这条路子断了,他不知道今后怎么办。
两人在路上商量着,不能在本地讨饭,人家都认得大舅这个学毛主席语录的大红人,要出本县要。两人认为要往南边去,南边靠近巢湖,水头好,收成好,人大方,好讨点;北方多高岗地,水头差,收成歉,不好讨。
他们一直往南走,渡过了两条河,翻过了三座山,天黑时,到了一个小集镇上,两人找了一个草堆,在背风处窝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两个人来到一个村子开始讨饭。
大舅妈拉着大舅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大舅用手扶了一下人家的墙壁,是砖墙,这是一个富裕人家,大舅就开始唱门歌:砖瓦房,好敞亮啊呀。第一句拖了一个长音,是为了思考下句,接着后面的便如行云流水:你家人精神,财气旺啊呀,我家贫呀上门讨把米,请大哥大姐帮个忙。
大舅的声音响亮,所有的歌词都是临场发挥,带着歌的韵,蘸着方言的尾声,屋里的妇人高兴地捧了一把米,大舅妈赶紧把口袋挣开,妇人把一把白米放进了布袋里。这是第一把白米,放在口袋里弱弱的,看不到一点体积,但大舅妈提在手上,却是沉甸甸的,这是一条活路啊。她抬头望了一眼这个妇人,妇人圆圆的,有着火色的脸,一下子就刻在了她的心上。
大舅妈领着大舅又到一家,大舅用手一摸是土墙,大舅唱:这家人,好善良啊呀,种地好内行,三年翻了新房。我家贫呀上门讨把米,请大哥大姐帮个忙。
男人笑哈哈地抓了一把山芋片放进大舅妈的口袋里。
很快,他俩的后面跟起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一家一小段,一个村庄很快就唱完了,孩子们目送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还有些淡淡的失望。
一天下来,大舅的嗓子都唱哑了。大舅妈的口袋里了装满了各种粮食。大舅要扛在肩上,大舅妈心疼大舅坚持自己扛着。
两人在小集镇上找了好几家旅社都因为住宿太贵而放弃了。最后找到一家私人小旅社,价钱便宜,但这家小旅社是为南来北往的猪贩子准备的,屋子里充满了尿臊味,被子头充满着烟味脚汗味,但两人顾不得这些住了下来。
两个人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舅当年成为红人的事。
大舅妈说,你那时候多红,红得发紫啊,没想到今天我们一起讨饭了。
大舅苦笑笑说,那些天,人天天踩在云头上,晃晃悠悠的,心里没底。
两个人说说笑笑,就忘了猪的尿臊味,身上也热乎起来,倒头就睡去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起来,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雪,不能出去乞讨了。两人只有吃着讨来的那点粮食,布袋子眼看着就要见底了,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舅妈开始想家了,不知道孩子们在家怎样了,不知道雪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大舅说,不能回去,回去了怎么办?马上冬天一过,就揭不开锅的。大舅妈终于留了下来。
雪终于停了下来,两人赶紧出门去乞讨。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抬眼一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大舅妈在前面走,大舅拉着棍跟在后面。雪地上,偶尔可以看到出来觅食的鸟的脚印,鼠的脚印和不认识的小兽的脚印。路上没有行人,两个乞讨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显得乍眼。
咚的一声,大舅掉进了一个雪坑里。原来,这是一个地头的土坑,被雪覆盖住了。积雪一下子从头顶塌陷下来,埋住了大舅的半个身子,大舅疼得叫了一声。大舅妈回头一看,不得了,赶紧把大舅拉了上来,大舅成了一个雪人,大舅妈赶紧给他打身上的雪,但大舅蹲在地上起不来了,他的脚崴着了。
大舅坐在雪地上,痛得呲牙咧嘴的,大舅妈赶紧给他揉脚,急得没办法,要是不能走路了,在这冰天雪地里怎么办啊?大舅想不能给大舅妈增加压力,他忍着痛,站起身,说,没事,然后,一瘸一瘸地上路了。
中午,走到了一个村子,这是一个大村子,他们先从村西头讨饭。讨到一户人家的门前,这户人家是青砖小瓦的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舅张开嗓子刚唱一句,从大门里走来一位挽着髻的身材瘦长的妇人,她大声地呵斥道,干啥哩,干啥哩。
大舅说,我是要饭的,家里不是揭不开锅,我们怎可能跑出来受这个罪。
妇人说,你们这样卖嘴皮子的人,我可见多了,快走快走。
大舅就来了气,说,我走还不行吗,不要人前笑人穷,谁家没有困难的时候。
妇人一听更不高兴了,她手指着大舅尖声道,你这个瞎子,我跟你说话都嫌脏了我的嘴。妇女的嗓门越来越大,还带口号了(骂人)。
大舅感到很伤心,这么大还没被人骂过哩。大舅妈也气得浑身发抖,要上前对骂,大舅用手挡了她一下,阻止了大舅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出乎意料,村里的人反而帮起了大舅,悄悄地劝他们离开,说这个妇女是村子里最泼皮的,不好惹。
两个人走开了,但泪水却往肚子滚,他们继续在村子里乞讨。
有一户人家在煎油饼,浓烈的香味从屋子里飘出来,大舅到门口一站就唱起了门歌。
家里有一位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穿着花棉袄,两条辫子搭在肩上,一看就是一位学生。她还没听过门歌,大舅唱起来,她听得很高兴,就从锅灶上搛了两块豆饼子送过来。这么多天了,两人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肚子里更没有油水,吃起这两块豆饼子,像过年一样,两人狼吞虎咽地把豆饼子瞬间吃完了。
小姑娘笑着问,好吃不好吃啊?
大舅感叹地说,伢子,这是好东西,怎能不好吃哩。
两人正要走,小姑娘又去拿了两块豆饼子送过来,两人不愿意接了。
大舅语重心长地说,伢子,我们是讨饭的,但不贪,你给我吃多了,大人会不愿意的。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感到很奇怪,还有给东西不要的讨饭的,没见过。
这时,小姑娘的母亲也走了出来,说,大哥,孩子的心意,她能想到,就对了,我家孩子善意,你们就吃了吧。
吃完了饼子,小姑娘问,你们讨饭可有地方住的?
大舅说,没有。
小姑娘说,雪这么大,你们没有住怎行。
小姑娘和她妈妈商量了一下,对大舅说,我家后院还有一个地震棚,是干净的,你们如果不嫌弃,可以住。
这可解决了两人的大问题,大舅和大舅妈高兴地说,你们是菩萨心肠啊。
地震棚虽然小,但里面干燥,清爽,外面有几个小洞,北风呼呼地往里面灌,妇人就抱来几捆草来堵上,又抱来一些干净的稻草铺在地上,找来一床厚被子。晚上,两人睡在干草铺上,全身舒坦无比。
日后,两人才知道,这是一个大户人家,虽然家里成份不好,但家教好;小女孩的爷爷现在在台湾,奶奶信基督教,去年去世了,一家人受到他们影响很大。
第二天,大舅知道这户人家的小男孩每到晚上做作业时,都冷得直跺脚。
大舅说,明天,我给你编一个站窝,你就不冷了。站窝是用结实的草打成粗粗的绳子,一层层地编成一个一人高的圆筒,然后,在一尺高的地方,插上几根棍,底下放烧着的烘盆,人站着上面,热量一点跑不掉,非常暖和。
编站窝是一个技术活,这个是大舅眼还没瞎时学会的。这个草编的东西,有一人高,里面还要站一个人,编不好,站窝会东扭西扭的,或者人一站上去,就会塌下来。因此,一般人编不好。
夫妻俩都感到奇怪,这个瞎子还会编站窝。
两天后,一个结实漂亮的站窝编好了。黄色的站窝,还散发着稻草的清香,放在屋子里,简直就是一个工艺品。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一家人很高兴,要给大舅米,大舅坚决不要,说,我们谢你们还来不及哩,花点手工算啥。
大舅会编站窝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其他人家也来要大舅编站窝。大舅忙了起来,大舅妈就在一旁打下手,做饭。人们常问大舅是一个瞎子怎么学会编站窝的,大舅就把眼怎么瞎了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一忙起来,两个人就连天带夜的赶,好让这些孩子们在冬天里不受冷。大舅一丝不苟地编着。编站窝要用力勒紧每一节草绳,这样一圈圈地编下来站窝才结实,如果力用少了,站窝便会软塌塌的。大舅每用力编完一段,就用手按按,如果不结实,就折掉重来。编完后,再用手把站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摸,如果有草头露在外面,就用剪子剪掉,直到光光的。然后,才满意地交给人家。大舅每编一个站窝,人家付二斤米作为工钱。
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大舅编的站窝了,大家都在传说着大舅的好手艺。大舅的双手已磨出了几个大大的血泡,痛得夜里睡不着觉,他准备不干了。第二天一早,有一个男人背着稻草找到窝棚里,要大舅编一个站窝。大舅为难了,但乡下有一句谚语:宁冇一村,不冇一户。大舅就让那人把草丢下再说。
后来,有人告诉大舅,这个站窝是村西头那个骂你的妇人家的,大舅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大舅妈怒气冲冲地说,不给她编。大舅沉默了半晌,还是起身摸到那捆草开始打草绳,这让大舅妈很不理解。
大舅妈用力打掉了大舅的手,说,不吃馒头争口气,我们不缺这点米的,说到那个泼妇我的心还堵得慌,不给她家编。
大舅说,你吃了这户人家的煎豆饼了吧,你住了这户人家的地震棚了吧。
大舅妈说,这和那泼妇有啥关系。
大舅说,我们又不认识人家,人家为什么给我们馒头吃,给我们地震棚住呢?
大舅妈不说话了,不知道大舅这是啥意思。
大舅说,古人讲,人心要向善,做人要根本,我们是善的,就要做。你想想,一个人肚子里装满了仇恨,就是装满了毒药,会把自己毒死的。大舅顿了顿,用手抹了一下深陷的眼眶,又说,人做了点好事,不要怕吃亏了,菩萨会看到的。
这么多年来,大舅妈对大舅是理解的,大舅为人善良,虽然不识字但识事,脑子里想的东西多,她知道大舅要做的事,是拦不住的。但大舅妈心疼大舅,她从自己的内衣边上撕下一块布条,把大舅的手拿过来,缠了几道。
两天后,大舅把站窝编好了,大舅手上的布边,已沾上了块块鲜红的血迹。村西头的妇人收到站窝后,感动得不得了,亲自过来,道歉说,大舅是一个好人,那次骂他们不对。她还背来十几斤米,一定要大舅收下。大舅说,和大家一样只要两斤米,多一粒都不要。妇人没想到这个盲人讨饭的,还有着如此的傲骨,惊得她没有了话语。
这个冬天雪虽然下得很大,但大舅却编站窝挣了两袋大米。不久,两个人扛着两袋大米回来了,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5
转眼数年过去了。
大舅家的大老表高中毕业了,回到村里种地。大舅和大舅妈商量,这个伢秧子,干活会干坏了身体,现在还没有讲媳妇,不能这样让他干。
大舅和大舅妈在地里干活,让他在家里喂猪烧饭做家务,村里的人就笑话大舅,把大老表当个女伢子在家养。
大老表写得一手好字,村子里许多人家的中堂都是他写的。那时写中堂也简单,就是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上一首毛主席诗词,然后往墙上一贴,主要是为了挡住堂屋中间斑驳的泥墙。
大老表字写得好,村子里的小学就常请他去写写标语,刻刻卷子。那时没有电脑,学生们的考试卷都是用手在腊纸上刻的,大老表刻得一笔一画,十分工整,像印的一样,让人看了舒爽。
不久,校长就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乡里的小学缺教师,决定要从回乡的青年学生中招聘一个人。大老表报了名,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只剩下他和乡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了。供销社主任在乡里也是一个有头面的人物,大老表怎么和他相比哩。眼看就要名落孙山,大老表急得天天在家唉声叹气,仿佛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
大舅宽慰大老表不要急,搞不上也有饭吃的。大舅的心里其实比大老表还急,但没有办法啊,一个盲人怎么能和一个乡供销社主任的关系相比呢?
很快到了冬天,乡里要兴修水利,几个村子的人集中到一起挑一口水塘,这个塘叫大官塘,下游是一大片农田,就靠这个大塘灌溉,因此,大官塘很重要。
大舅家也要出一个劳力,大舅就自己去挑泥。
年少的小五老表在前面牵着大舅,大舅把一担担沉重的泥土挑到堤上。大堤在一天天增高,上坡的难度大了,挑担子行走的速度慢下来,坡顶上的人便稀少了。
大舅一担担地挑着,没有一次掉队,也没有一次要特别照顾。
这天,大舅正把一担土挑到堤坝的顶上,县里领导来工地上检查,看到一个盲人在参加劳动,很感动,就上前拍拍大舅的肩说,盲人啊,你也来挑塘啊。
大舅停下来,多少年了,大家都喊他瞎子,这个人喊他盲人,大舅的心头滚过一阵温暖,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位有文化的人。大舅回答,是的,领导。
为什么要挑这个大塘啊?县长继续问。
我们这里是高岗地,每年为水发愁,我们救天不如挖地,挖出一个当家塘,胜过十个老天爷。大舅的心思转动了,顺口说了一句大实话。
县长说,这个盲人说得好。
乡长在一旁听了,也很高兴。
第二天,全县的大喇叭里都在播着记者采写的通迅:一个盲人战斗在工地上。
大舅一下子在工地上红了半边天,大舅是经历过文革的,他不喜欢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乡长特地找到了大舅,大舅正挑着一筐土在小五的领着下健步如飞地往河堤上走,待大舅把土倒下了走过来,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盲人,我看你来了。
大舅说,啊,乡长呀,你工作那么忙,还来看一个瞎子,谢谢了。
乡长说,盲人,你昨天说得好啊。你怎么想起来说的那几句话,精彩啊,今天大喇叭都在播你的事迹,你听到了吗?
大舅说,乡长,道理不是说的,是明摆在那的,大喇叭的声音我听到了。
乡长又指着领路的小五说,这个小伢子是你家的吗?
大舅说,是我的五儿子哟。
这时,乡长才了解到,大舅并不是天生的瞎子,他懂得多哩,乡长说,你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到乡政府来找我,我姓谢。
大舅说,谢谢乡长对我一个瞎子的关心。
乡长走后,大舅又开始挑土,挑了几担土后,想起大老表民师的问题,大舅心里忽然一亮,这是一个机会,明天就去找乡长说说看。
晚上,大舅从工地上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的想法给大舅妈说了。大舅妈说,那行吗,人家当官的说的是官场上的话,不要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张罗着开染房。
大舅说,不能这样想,这样又不行,那样又不行,老大的事不就黄了?有一点法子我们都要去找找看,不能放弃。这事等不得,夜长梦多,马上就要去找。
第二天傍晚,大舅在小五的牵着下,到乡政府找到了乡长。乡长也刚从乡下回来,正在屋内歇息着喝茶,见河地上的盲人来了,立马站起身,说,盲人啊,你来了。
大舅拄着棍站在屋子里,笑着说,乡长,前天你在工地上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你,我欢喜得不得了,一想还真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就找来了。
乡长起身,把大舅让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又一杯水放在大舅面前,又倒了一杯水,递给站在旁边的小五,然后坐下来说,听说你过去是一位典型哩。
大舅说,别提了,那时家庭困难,只是想混碗饭吃,哪知道搞出了那么大的事,把祖宗的脸都丢完了。
乡长说,这不怪你,那个时代就是这样的。
两人聊了一会天,大舅就把大老表想当民师的事给乡长说了。
乡长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大舅想可能不行了,便赶紧烧了一把火,响亮地说,乡长,你说句话,你是一乡之长啊,能帮上忙,一定给我帮一下,孩子前途没了,我的眼睛就又瞎了一次;如果帮不上忙我也不怪你,我们无亲无故的,你一顿饭也没吃过我的。
乡长听了大舅的话,心里动了一下,坐在桌子前挠了挠头,眼前这位盲人真是遇到难事了,他也想给这件事帮帮忙,但这确实是棘手的事。乡长说,民师的事,我知道,但这也确实是一个难办的事,你一个盲人找到我的门上来,我肯定要当回事办,但要研究一下,如果能办成你也不要谢我,如果办不成你也不要怪我啊。我们都无亲无故的,全凭共产党的作风。
大舅说,共产党好,我们群众最相信共产党。
乡长把大舅送出了院子,小五拉着大舅在路上走,大舅问小五乡长的反应。小五说,乡长不都跟你说了吗?大舅说,我不要你讲乡长给我讲的话,我要你讲讲乡长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小五就慢慢地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小五讲完了,大舅停下脚步,拄着棍,沉默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我的双眼无路了,我的儿子也要无路吗?
大舅回到家,大舅妈忙问情况怎样,大舅半天没有作声,大舅妈生气了,说你死人啦,怎么不说话。大舅说,说啥呢,不说了。大舅的喉头是颤抖的,他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在追问自己。大舅妈着急地说,好事孬事都要说呀,你搁在肚子里,神仙也不知道啊。大舅用手中的棍子敲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大舅说,听天由命吧。大舅妈懂了,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段时间,民师张榜公布了,一张大红的纸贴在乡供销社的门墙上。这天正好是赶集,来看的人一拨一拨的,村里人在上面看到了大老表的名字。有人高兴,有人骂不公平,人家就指着大老表的名字说,不公平?这伢的父亲是一个瞎子,能找谁啊,人家不也搞上了吗?
大老表被录取了,大舅知道这是乡长帮的忙,这个萎靡的家庭一下子振作起来了。
秋天开学,大老表就要去报到了。
这天上午,剃头匠来了。乡村的剃头匠都是包户头的,每半月夹着一个布裹着的盒子来村子转一次。剃头匠是一个年轻人,他把灰色的围裙朝他的身上一披,操着推子就开始按过去的老头型推起来。大老表说,剪一个小平头。大老表无数次地看到城里的青年剃着小平头,把白色的衬衫塞进蓝色的长裤里的形象。现在,他也是公家人了,他要和过去告别。
剃头匠把推子忍了一下,接着又开始推起来,黑黑的头发从头上不断地掉下来。剃头匠说,过去的头型不好看了?大老表说,嗯,朝代都能换,头型还不能换?大老表口气讲大了,剃头匠说,有出息的人,不在头发上下工夫,要在头脑上下工夫。剃头匠这一句话,使大老表感到震惊,一个乡村小人物,也有思想哩。
剃了小平头的大老表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散发着青春炽热的光彩。
大老表从此开始了教书生涯。
6
大舅家的五个老表都长大成人了,一个一个杵着像一杆枪。大舅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怎么给这些孩子成家,不能一家都是和尚啊。但大舅家仍是贫困的,几间破草房子,一个人分一间都不够,谁家会让女儿往火坑里跳呢?
村子里,和老表们同年相仿的人都成家了。
大舅和大舅妈商量着,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乡下的规矩,成家要先从老大开始,不能跳着来。大老表虽然当上了民师,但住在家里,吃在家里,跟一个农民没什么两样。
村子里有一个人,要给大老表提亲,姑娘腿有点瘸,但人长得不丑,干活不耽误。
大舅想了想,我儿子可是一表人才啊,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不能让他挡着下面的小弟弟们。
大舅还是无奈地同意了。
中午留下媒人吃饭,大舅妈把吊在梁上的竹篮子用叉子挑下来。篮子上盖着一块老粗布,上面已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大舅妈揭开土布,底下有一块腊肉,已经有点发黄。大舅妈取出来,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放到盆子里把腊肉洗干净,切成肉片,盛到一个粗瓷碗里,放到饭头上蒸。一会饭熟了,冒出浓浓的热气,夹着肉的香味,闻得人的食欲就上来了。
媒人吃过饭后就回去了。过了几天,媒人回话来了,她很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大舅就知道没戏了。大舅说,大嫂你照直讲,有什么讲什么就是了。
媒人说,人家一听说你家伢们这么多,父亲还是一个瞎子,怕丫头来了受罪,就不愿意了。
这给大舅打击很大,我家标标致致的一个儿子,没嫌弃她,她倒嫌弃我家来了。
接连讲了几个女孩子,都没有成,大舅和大舅妈更加着急了。最后,大舅放出话来,把儿子们对外招,招就是入赘的意思,在当地不是走投无路了,一般人家是不愿做这样的事的。
首先是大老表,来提亲的是邻村一户人家,家里养了个女儿,想招一个女婿上门,做做农活,把这个家顶起来。但这户人家也是贫困的,住着几间低矮的土墙草房子,家里分的地倒还多。大舅和大舅妈就商量着,大老表过门去,是要受好多苦的,但也没办法,还是答应了,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婚期到了,大老表就到女方家去了。那天,大舅把大老表叫到跟前来,大舅先是用手摸摸大老表的头部,然后摸到他的身上,摸到双腿,直到摸到脚上的一双皮鞋,大舅一双手才停下来。
大舅说,伢子,老子好多年没摸过你了,也不知道你长成啥样了,今天一摸才知道你确实长成一个小牯牛了,不能老圈在家里了。伢子,人家父母和自己父母一个样,一定要孝敬人家,不要分外,人家老夫妻俩也是苦路上的人,我眼看不见,但听说过。
大老表听着,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说,我会做到的,我不会学猪的。
大舅拍拍他的肩膀说,伢子,去。
大老表走了。
大舅妈好多天就在家里一个人闷闷地哭泣,她不能看邻村那个方向,一看那边,头就晕眩。
过了几天,大老表回门了,领回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大舅妈才笑了起来。
接下来是二老表,二老表刚从学校毕业回来,就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二老表入赘的这户人家,老夫妻俩的孩子都在灾荒年头饿死了,后来抱养了一个女儿,也想招一个女婿上门养老。
二老表的亲事,也很快达成了。
到了三老表,家里好过多了,大舅对他说,伢来,这下就看你的了,你一下要扭转过来,不能再给人家招了,否则祖宗的人给我丢尽了。
三老表学了一个瓦工的手艺,在外面给人家盖房子。
一天,三老表和几个瓦工在一个叫王大郢子的村里盖房子,主家的一个小姑娘给三老表打下手,一群人说着粗话,开着粗俗的玩笑,常弄得小姑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姑娘发现,只有三老表人实在,不吱声地干活,而且话也是轻声细语的,中听。小姑娘就越来越喜欢给三老表当下手了,给三老表拎灰桶,递砖头。
三老表也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可爱,刚下学的孩子,要不是家里困难,怎能干这样的粗活。三老表处处照顾着她,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一次,小姑娘递砖时,三老表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一瞬间像过电了一样,颤动了一下,又迅速地分开。
吃过晚饭,两人相约来到地里,夏天的地里到处都是青蛙的叫声,蝈蝈的叫声,两个人坐在山芋地的田垄上。山芋的秧子像桶里溢出来的水向四处漫延着,不远处有一棵椿树,树冠像一把少女打开的遮阳伞,月光从枝叶间渗下来,似乎更加白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先是没有话说,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了,最后,小姑娘就依偎在三老表的怀里。
三老表说,我家里很穷,我不能害了你。
小姑娘没想到三老表这么坦率,真诚地说,我不怕,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我们有两只手还能穷下去?
三老表把她搂紧了,生怕她像露水一样一碰就没了。
几天后,房子盖好了,瓦工们也各自散去。
这次三老表回来,却是两个人,那个小姑娘跟他来了。这可是一件大事,大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大舅说,我们家虽然想要媳妇,但要人家姑娘同意,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大舅问三老表可把家里的情况给姑娘说了,三老表说,说了。大舅又慎重地把姑娘叫到跟前说,伢子,我们家里穷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不强迫你成亲。姑娘说,我就认准了,我愿意,不后悔。
大舅对三老表这次结婚很重视,因为这是家里第一次举行婚礼,一定要隆重,再穷也不能搞得马马虎虎。
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大舅把家里的一头肥猪杀了,请来集镇上最好的大厨,买来柴火,支起大灶,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开始了。
一早,鞭炮就炸开了,红色的纸屑把大舅家门前的场地铺得一片红火,新房的床上,铺着龙凤呈祥的被子,窗户上,贴着红红的双“喜”。婚礼按照农村的习俗,一样不少地进行着。
全村的人都来了,远近的亲戚都来了,三老表的婚礼一直热闹了三天,这是全村没有过的。
婚礼过后,大舅开始想一个问题,姑娘家的人肯定会找上门来,肯定有一场麻烦,怎么办?大舅想到了我。
我高中毕业在家喜欢舞文弄墨,已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几篇散文短小说什么的。村里的人都叫我记者,其实,我的理想是当作家。他们搞不懂作家与记者的区别,在他们的眼里,记者是最有能耐的,所以就叫我记者。
大舅就找到我,让这个记者外甥给想想办法。我和大舅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最后,大舅说,让我写一篇文章,在报纸发表。写文章,我不怕,但能不能发表,我心中一点底也没有,我说试试看吧。
我找来当地的晚报看,当天晚上,我就写了一篇三百字的社会新闻:《金凤凰爱落贫困户》,把女方的高尚感情歌颂了一下。第二天寄到了晚报社。这个时期,国家正在倡导婚姻新风。这篇稿子正对上宣传口径,很快就登出来了,还配了一个插图。我看了,很高兴,也算交了差。
稿子登出来了,能不能有作用,我们还是不放心。
过了不久,女方家人找来了,他们不但没有闹事,而且还很客气。大舅请他们吃了喝了,临走又送给他们该送的礼物。两家人就这样成了一对好亲戚。
后来,才知道化解这场危机的,还真是我写的那篇报道。
当时,姑娘家的人听说女儿被三老表带走了,很怒火,纠集了一些人,要来大闹一下,出出风头,没想到报纸把这件事登出来了。报纸在乡亲们的眼里,是最有威望的。女方家里人商量,这事报纸都表扬了,不能乱来,就认了吧。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三老弟的婚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大舅的家庭,终于一步一步地从艰难中走了出来。
7
晚年的大舅和大舅妈生活应当是幸福的,几个老表也孝敬他们,老表们靠自己的勤劳,有的住在城里,有的住在集镇上,但他们时时回来看望两位老人。
作为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大舅对土地还是十分依赖的,他们把大多的田地都转让给劳力多的人家种了,自己留了几亩好地种。大舅说,权当锻炼身体了,歇在家里着急。
晚年的大舅生活十分安详,吃完饭,大舅妈就拉着大舅的手,到外面散散步,两人边走边说着地里的庄稼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塘里的水还有多少等等。村子里大事小事,大舅都安排随份子,村子的人家就说,你们两位老人可以免了。吃份子饭,一般一家是两个人,大舅不愿意去,说自己看不见,坐在人家桌上吃相难看。每次都是大舅妈一个人去,大舅妈吃饭时,就用纸包两块肉或丸子带回来给大舅吃,把人家办事的场面讲给大舅听。大舅一样的高兴。
到了春天,一天,大舅妈扛着锄子,下油菜地里锄草。
春天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地里的油菜见风就长,碧绿的叶子伸展着,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像一只只小手拉着大舅妈的裤脚,抚着大舅妈的布鞋,有的油菜已长出细细的苔了,再过一段时间,这田地里就是遍地的黄花了,那是乡村最美丽的季节。
大舅妈在油菜地里干活,很舒坦。锄了一会草,身上就热了,她把薄的棉袄敞开,继续锄。青草都长在油菜棵的旁边,大舅妈要用锄头轻轻地锄去,有的草长在油菜棵的里面了,就要弯下腰去,用手薅掉。
大舅妈在菜地劳动着,一块地很快就锄到头了,于是她坐到田埂上歇息一下。田埂上开满了绿色的黄色的小花,有几只野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邻居在旁边一块田里锄地,她对大舅妈说,你家的油菜长得好啊。
大舅妈说,今年的天气宜油菜,你家的油菜长得也不错。
邻居说,我家油菜少浇了一遍化肥,差点。
两人说说笑笑,大舅妈又下地锄油菜了。锄到中途,大舅妈弯腰薅了一把草,一直腰,脑子一黑,叫了一声妈呀,就倒在地里。
邻居见大舅妈没有了声音,抬起头来一看,大舅妈已倒在地上,感到事情不好了。跑过来一看,大舅妈已不省人事,赶紧喊人来。
大舅妈倒在菜地里,油茶的叶子在风中拂动着,有几片叶子就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几个人把她扶起来,背到身上,大舅妈的身下,没有压到一棵油菜,那些稚嫩的菜苔,轻轻一碰就折断了的,大舅妈倒下的一瞬,是有意避开了油菜吗?不得而知。
几个人把大舅妈背回了家。
大舅一听到大舅妈病倒了,就慌了起来。村里的人帮他找来医生,打电话给在外面的老表们。
医生来了,诊断是脑中风,救过来的希望不大,即使救过来,也是半身残废。
老表们赶回来,他们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也束手无策。
三天三夜,大舅守在大舅妈的床边,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和她絮叨着往事。大舅抚着她的身子,感觉着大舅妈的肚子在一天天的鼓胀,这是吊进去的水排不出来的缘故,大舅想,这样下去,大舅妈还不被胀死?大舅抚着大舅妈的手,大舅妈的体温在渐渐地散去。绝望像万箭在穿透着大舅的心,他的心一天天地碎了下来。
大舅妈还是没有抢救过来,两天后去世了。
大舅拉着大舅妈冰凉的手,大舅妈的手就是大舅的双眼,他们走路拉着,干活拉着,大舅对这双手太熟悉了,年轻时,大舅妈的手是柔软的,现在是粗糙的。大舅一声声地哭喊着,死的该是我这个瞎子啊,你有一双眼睛活着多好啊。你不该死啊,让我替你死啊,老天啊,你这不是断我的路吗?能不能拿我的命把你换下来啊。
出殡了,这是一场骨肉分离。大舅的手紧握着大舅妈的手,死活不分,我的母亲要把大舅的手掰开,但掰不动,大舅皮包骨头的手像铁铸的一样坚硬。我的母亲只有打他的手,把大舅的手打得通红,他还是不愿松开。母亲哭着劝大舅说,你放开呀,大嫂要上路了,你要让她走啊,你留不住她了,她走了,你还要活啊。母亲和几位邻家妇人用力扳着大舅的手指。先是扳大舅的拇指,然后再扳食指,这样大舅的手就没有力量了。大舅的手终于松开了,他的心也一下子从悬崖上坠落下来。
几位年轻人一用力,把大舅妈从门板上抬进棺材里,只听叭叭几声,大舅知道棺材盖子被钉上了,屋子里亲人的号啕声一下子冲了起来,仿佛要顶开屋顶。鞭炮响起来了,一阵零乱嘈杂的声音,大舅妈被抬出了屋子。
天啊——大舅凄惨地叫着,双手在空中乱抓着,然后撕扯着自己的胸膛,他哭喊着,伢子妈啊,你走了,你怎舍得丢下我啊,伢子妈啊,你走好啊,你是一个好人,你走到哪里都不要怕啊,过几年我就找你来了。
大舅妈去世了,大舅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塌下来,头发也渐渐地白了。
大舅的身体一天天瘦弱下来。不久,大舅病倒了。
大舅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大舅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但大舅最担心的是自己死后,儿子们把他送火葬场火化了,这让大舅接受不了。
一天,大舅把几个老表叫到床前说,我死了,一定要埋在祖坟里,不要拉去烧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托付你们唯一的一件事。
老表们有点为难,现在上面都在宣传火葬了,大舅死了,是要办一下的,吹吹打打,又是吃饭,又是烧纸的,哪能瞒得住。
大舅猜出了他们的心事,说,我死了,不要办,夜里偷偷拉出去埋了,就行了,你前村的大爹死了,不就是这样搞的。
老表们想想,这是个办法,也就答应了。
老表们要带他去城里看医生,大舅坚持不去,他说,把钱花医院里没用,不如用这钱做一口上好的寿材(我们这儿把人活着做的棺材,叫寿材),也就尽孝心了。
老表们拧不过他,商量了好几次,决定给大舅做一口大寿材。
老表们凑好了钱,到集上买了最好的木材,请了邻村的老木匠,来家做寿材。这天早晨,老木匠带着徒弟来了,围着这几棵大木头看了看,咂咂称赞,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寿材和棺材,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大舅听了心里乐滋滋的。
几天后寿材做好了。寿材披着红布被抬进了大舅的屋内。顿时屋子里溢满了木头的香气。大舅很喜欢闻,他每天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摸一下寿材光滑的木板,上上下下地摸。木头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对话,木头说,你放心吧,我是你最亲的人。大舅说,你来了,我就不怕死了,最后还是我俩睡在一起。
大舅睡得稳了,吃饭也多了,身体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可以拄着棍下床活动了,村里人都说是寿材冲喜冲好的。
大舅把觉得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寿材里,如老表们带的糕点,冬季换下的衣服,夏季不用的棉被。大舅觉得把这些东西放在里面,才是安妥的。
这年夏天,雨水非常的大,河里塘里,白浪滔天。
雨停下后,天又出奇地热,大舅光着脊背,与几位老人坐在树阴下聊天。树头上,知了在拼命地叫着,声音像从树冠里往下砸,让人受不了。空气里到处热烘烘的,让人烦躁。大家不停地摇着芭蕉扇子,但身上的细密的汗水还是涔涔地往下流着。
这死天,要人命哩。
老天不要人活了,好多年了,哪经过这样热的天?
这天中午,几个放假的学生,在村外的大沙河里洗澡,忽然落到水里,村里的青年郭强正在旁边排涝,听到喊声,便丢下农具下水救孩子,结果救上来两个后,再下去救第三个孩子时,因为体力不支,被漩涡卷走了。
郭强的尸体是在下游二公里处的河湾处被发现的,打捞上来时,已经全身发白,划满了伤痕。村子的人,都为郭强的死而悲痛万分,特别是那几个被救小孩子的家庭,决定要好好安葬郭强。
大舅拄着棍去郭强家,郭强的父母拉着大舅的手哭得死去活来,说大哥啊,我家的天塌了,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过啊?
大舅听不得别人哭,几滴浑浊的老泪,从深深的眼窝里落了下来,大舅说,郭强这个伢子好啊,是英雄,往后村里人都会帮你的,不要怕哩。
炎热的夏天,郭强的遗体不能放。村里长辈的人说,郭强是救人死的,不能把他烧了,但立即下葬,哪有棺材?现做是来不及了,村里的长辈们都在为这件事操心,安排几个年轻人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买,也没有买到。大家都在叹息,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哩,难道真要去烧了?
大舅坐在旁边没有作声,大家忙昏了头,谁也没注意到这个老人在叹息,只听他站起来大声地说,不要跑了,就用我的棺材!这么好的伢子救人死了,还能让他在那火炉里烧受罪吗!
大舅一声吼,让树阴下的人们吃了一惊,大家朝大舅围拢过来,有人怀疑地问,你刚才说啥?大舅说,我的寿材给伢子用!
大家知道大舅有寿材在家,但谁也不好意思提,他的年龄这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现在,大舅自己提出来了,大家心头都捏了一把汗。
你同意了?
我同意。
你儿子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我的寿材我作主,你们去抬。
郭强的父母当场跪下来就给大舅磕头。
村里的人来抬大舅的寿材了,打开寿材的盖子,发现里面装满了东西,大家一一搬出来,放好在大舅的床头。
大舅把寿材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摸到寿材的头部时,俯下身子,把头朝里面探了探,他闻到了一股松木的清香,然后,又用手拍了拍,仿佛是拍打着牲口上路似的。
有人问大舅,你要不愿意,还来得及,人家伢子睡进去,就不能说后悔的话了。
大舅响亮地说,我不后悔,人家伢子好。
放鞭炮了,寿材在清脆的响声里抬出了门。
郭强顺利地安葬了。
郭强大说,待冬季,山上的木材下来了,就从集上买上等的木材,给大舅做一口寿材,决不孬于以前的寿材,请大舅放心。
然而,冬季还没有到,有一天夜里,大舅晚上睡去,早晨再也没有醒来。医生看了,说大舅是无疾而终,是有福的,不要悲伤。
大舅一死,村里的干部就拎着烧纸来吊唁了,而且几个村干部三班倒地看着。过去上面对土葬还是马马虎虎,下半年紧张了。现在村干部也有了办法,他们用这种吊唁的办法来监督着,让死者去火葬。
我得到大舅去世的消息,也从城里赶了回去。
我还没到大舅的跟前,大老表老远就迎了上来,全身穿着孝衣,扑通给我跪了下来,一声号啕。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给来人报丧失。我赶忙把大老表扶起来,响手吹起了哀乐,门前坐着全村的男男女女,晚辈们都头戴着孝帽。我的泪水就在眼眶子里转了。
大舅躺在门板上,面上盖着一片黄纸,我揭开黄纸,大舅的嘴唇朝里瘪着,那是他的门牙过早地磕掉了。大舅那两只空荡荡的眼窝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凝视着,这双眼睛对大舅来说是虚无的,他是用心在体验和摸索这个世间,他两只空荡的眼窝像两座雄伟的山谷,一生的苦难、善良和坚韧,长成了悬崖上的风景。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摸摸大舅的手,他拄了一生拐杖的手,硬而冰凉。
我喊了一声大舅,忍不住泪如雨下。
守了两天的孝,大舅还是被送去火化了。我和几位老表抬着大舅的遗体往车上送,几个老表几次哭软了身子,一声声地哭泣着说对不起大舅,叫大舅在天上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没法子。
车子拉着大舅走了。
大舅真的离开我们了,他再也不能给我说往年的旧事了,我决定要给他写一篇文章纪念他。